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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 | 麝明

2020年夏天,柏林的疫情间隙,又遇见藜纬。

我那天正在“绿林”区的树林中拍视频,给女主角补妆时,身后有人骑单车经过,停下车观看。本没在意,但那人驻足不去。我回过头,藜纬扶着单车站在林间逆光里。已有七八年没见了,我愣了一阵才恍然认出,忙上前去打招呼。

藜纬说他正骑车穿林去魔鬼湖游泳。寒暄了几句,他似很留恋的样子。可惜我要赶着天光把视频拍完,只好匆匆跟他作了别。

事后才想到,那天因为临时改变拍摄场地,我是误入了一片 “渔场”,怪不得总觉得林中有奇怪的人晃来晃去。想来他也在寻欢的半途,毕竟魔鬼湖也是出名的天体渔场。

藜纬来自以色列,成长于犹太拉比(rabbi)家庭。最初我在柏林一个画展上,看到他的一幅作品,里面是耶路撒冷露天浴场,使我联想到那部以色列电影《 Eyes Wide Open》,德语名为“尔禁爱恋(Du sollst nicht lieb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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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usk Ming

刚相识时,藜纬的德语才学不久,且不会英语,法语虽很流利,但我又不会。两人隔着语言的薄膜交流,竟很投缘,问过后才晓得原来是天蝎座。 可以嗅得出彼此都是情场过来人,但我那时早已有了稳定的爱人,在一起刚好七年,藜纬的出现似乎专门是来呵痒的。

彼时我刚在柏林开了家画廊,忙于策展寻找艺术家。几周后,藜纬到我的画廊回访,说他刚巧新搬了家,就在画廊隔街的同志社区,还请我有空去坐。

转天画廊打烊后,应邀去了他家吃晚饭,很高级的老式公寓,他是借住在一位同志牧师的客房。同时也认识了那位牧师,一位巨蟹座大叔,年纪大我俩一轮,新委派到柏林的教区不久。

藜纬吃素,亲手做了煎豆腐,配犹太风味的芝麻酱Tahini调味,非常独特。餐桌上边吃边聊,听他们讲了很多宗教文化,非常开阔眼界。之前我并不知旧约与新约的背景,以及犹太、基督、伊斯兰三教的亚伯拉罕系渊源,问了很多门外汉问题。藜纬也问了我犹太人在中国的事情,我给他讲之前读到过的关于“开封犹太人”的事;他还听说孔子是公元前的人物,问我是不是真的,似乎基督公元前的世界本应荒芜一片。

看到我对宗教的浓烈兴趣,那位牧师大叔后来请我去参加了一次教堂的晚间礼拜,说是藜纬也会在,大家刚好做个伴。

基督新教在各方面都更开放些,甚至教堂的神甫都是位女性。为了吸引LGBT族群,教堂门内还摆放着接办同性婚仪的宣传手册。礼拜式从头至尾有圣洁的管风琴渲染气氛,身后几个手捧圣经美声高唱的信徒,几乎是以唱圣歌来代替业余合唱团活动。藜纬上台用希伯来语念了《旧约(塔纳赫)》节选,其他神父们接着他做了翻译和几段训导,也好似某种八股文,每讲一段道理就要兜回到基督身上,低调地“喊口号”。

礼拜结束后,藜纬注意到教堂后排一个全身黑衣的“哥特(Gothic)”青年,上前攀谈,想请他为新作当模特。牧师大叔也凑过来加入谈话,却被哥特青年滔滔不绝的黑魔法惊到,满脸尴尬。藜纬跟我对了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地偷笑。

后来因为成了 “邻居”,大家开始相互走动,和藜纬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我常去他和牧师大叔的公寓做客。虽没直接问过,但他俩的关系应是超越了室友,有次大叔当着我的面唤藜纬 “宝贝”,被藜纬尴尬厌恶地敷衍过去,我也只装作没听到。事后藜纬努力在我面前撇清,坚持自己仍是单身。

天气渐暖入夏,有次到万湖边去看朋友,也约上了藜纬。见面时他穿了一件火红的夹克,之前我还没见过哪个男子这么适合穿红, 站在万湖边的夕阳下,仿佛整个湖水都燃了起来。

坐在落日前,大家不觉着聊起很多过去的事,藜纬其实比我还要大几岁,曾结过婚,妻子是早年在巴黎学艺术时认识的,两人还育有一子。他来柏林的原因和我相近,也是为了一个全新的开始。从他略带痞气的娃娃脸上,实在让人看不出这些沧桑。我是个不太容易吃惊的人,听了也还是有些意外。

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香槟酒,两人间的暧昧浓到压人。天蝎座的感情一向如暴风骤雨,我隐约感到颱风来临前的气压,忙将心门心窗都加固紧闭,严加防范,直至风去之后,才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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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usk Ming

本来很想为他办个展览,但因为文化的主题太敏感,画廊的合作伙伴提出反对,也只好不了了之。后来画廊办了一次公益艺术拍卖,终于有机会邀藜纬捐出一幅作品参展。

考虑到他漂泊的状态,由画廊承担作品的制作费用。商量之下,藜纬领着我去了柏林政府的艺术家支持项目中心,几乎免费地使用那边的空间和设备。艺术中心的空间很宽敞,闲聊着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下午。他选了心仪的Hahnemühle艺术纸,调色打印出作品来,用卷筒装好,护送珍宝般出了艺术中心。一路阳光很好,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面对面坐在高架的地铁里,藜纬提起流浪的事。他想趁着夏天,只骑单车挎背包,沿途自搭帐篷,去走一趟圣雅各之路。行程已计划好,他还只缺同行的伙伴。停顿了一阵,他忽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

没有防备,我的心不禁一颤。

浮萍浪子般的生活,流浪到最荒芜的景色里。

这不是我曾经向往的事吗?

年青时,一直觉得生命欠我一个天蝎座,那种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情人。那时的我,一度贫瘠干躁,若遇到他肯定一点就着,毫无犹豫随着去浪迹天涯吧。

可惜这个邀约晚了十几年。

忘了当时在地铁里是怎么婉拒他的了。毕竟我其实没有选择,对七年之痒是免疫的。

后来藜纬独自去流浪了,我在看到他发来的沿途照片时,心里隐隐有些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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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匆匆过去,回柏林后,他请我去参加了他在柏林犹太博物馆的群展开幕。博物馆曲折倾斜的走道里,人流摩肩接踵,格外热闹。狭路迎面与藜纬相逢,正有一部摄像机跟着他拍,我忙匆匆和他吻面礼后,就躲开了。擦身经过,两人都是面具式的微笑。

有一阵子不怎么见到藜纬,那位牧师大叔却很活络,常单独到画廊串门,也开始越过藜纬,直接邀我去参加他公寓的晚餐聚会。在大叔的公寓总能遇到成批的同志教会人员,教会里的同志比例如此大,让我很是咋舌。看似波澜不兴的池水,伸足试水时才发现暗流汹涌 。

在聚会上,潜意识也还是有所期待。有次藜纬直到夜深才来,见到我时有些尴尬别扭,幸好身边人多,两人又没有熟到可以吵架的地步,仍客客气气地坐下聊天。

他带来一个以色列的访客,才十七岁的直男,见到我就问中国人杀过多少犹太人,愚昧程度把我吓到。大概在以色列犹太人的小圈子中,外围世界的所有异教徒都是虎视眈眈穷凶极恶的野人。当我说到二战中很多犹太人到中国上海避难的事情时,得到的都是将信将疑的表情。当然最后藜纬加入谈话,直问我中国的小学校里是否完全没有宗教课,我答说确实没有,在他们也是不可想象的愚昧世界。以至于我都开始自问到底愚昧如何界定。

也许愚昧不过是全人类的通病,形式不同、层次多样、表现各异,我们自以为距离无知很远,但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那种隔膜感,文化成了一道巨墙,人和人隔墙对视,充满了怀疑与惶惑。

再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忙到有些迷失,很多细节都记不大清了。其间偶尔见到藜纬时,他身边总有不同的青年英俊,好在我也一直有各种事情分心,不至于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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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年,我为新个展准备一个人体肖像画系列,画一些在柏林认识的生活方式各异的人。藜纬一口答应为我做模特,跟他商量了具体细节,画中的他将赤身半披犹太晨袍,手持香橼(etrog),站于律书《塔木德(Talmud)》扉页纹框前。可惜后来这幅画被经纪人强烈建议我取消了,没有画成,由于我在宗教文化方面太幼稚,经纪人阻止我引火上身。

当时藜纬刚从牧师大叔那边搬出来,给了我新的地址,约好周末去找他。新家在十字山区,也是同住在新男友家,去找他时,男友凑巧在家,是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小可爱,很难得的好人。可以想象如何逆来顺受,被藜纬这个霸道总裁压迫——但爱情不就是如此,总要有个心甘情愿的才成。

已经开了两年的画廊,我在人际交往有了磨练,逐渐学会了德国人的直来直去,做人也爽快了许多。这次见面,和藜纬开门见山地解决了从前的暧昧龃龉,两人间的气氛豁然开朗。感情的跷跷板自己重新找回了平衡,也完成了某种升华。

以艺术的名义,他为我宽衣解带,拍了很多绘画素材。手捧着厚重的《塔木德(Talmud)》,时间静得凝固,午后的阳光透过橘色窗帘,照亮他的皮肤,勾勒得肌肉线条如冰山起伏,光柱内飘舞的浮尘则成了飞雪。

我还向藜纬要了一些生活照,他很慷慨给了我超多,甚至有很多私密艳照,唯美地多角度展示他傲人的身材。如此坦荡荡,显得我之前的多心有些小气。

离开他家时,刚好遇到街上浩浩荡荡的土耳其人示威游行,有无数高度紧张的警察护道。自己懒得绕路,从人流边逆行,恍惚间脑中忽然浮现出他作品中,冰天雪地中的一颗香橼。

后来那幅画并没能画成,也没再有机会见到过藜纬。一转眼,七八年就过去了。

2020年夏天的匆匆偶遇,两人各自老了些。依然只是路过,又互相放过了彼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