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被习惯用法所用厌了的常用字,突然出现在不常结合的词汇或句法中,与常理不合,反而产生崭新的韵味。

王国维曾举“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为例,以为用“闹”字、“弄”字而“境界全出”。闹字、弄字本是常用字,但春意称闹,由视觉转为听觉,花影称弄,由无情化为有情,都很新鲜,这种拟人的手法,还能勾画出一个情景交融、心物交会的世界,这种手法当然是很高明的。

“闹”字用得极新鲜的,又如苏轼的《夜行观星》诗:天高夜气严,列宿森就位。大星光相射,小星闹若沸。大星光相射,光相射是常用的,小星闹若沸,闹若沸三字也是常用字,但闹得像沸一样,三字相连接,已很新鲜,又接在小星下面,说小星在天空上不但闹得有声,而且闪动得像沸腾,这样的用法算是达到“常字新用”的胜境。

后来陆放翁作《泊公安县》诗,中有“船窗帘卷萤火闹”句,闹字用得也不错,但比苏诗似乎要逊一筹了。东坡又作《与孙勉》诗:“西风迫吹帽,金菊乱如沸。”菊乱如沸全属动态,诉诸视觉,不如星闹如沸,还能诉诸听觉,寂静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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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诗着重在写实,奇妙的联想不一定很丰富,但描绘真情实景,常能入木三分而饶有新意。奇妙的联想偏重于炼意,描绘生动则偏重于炼字,所以杜诗在炼字方面的成就是极高的,“常字新用”几乎是他惯用的技巧。

如他的《废畦》诗:

秋蔬拥霜露,岂敢惜凋残!

秋蔬不能“拥”,即使能拥,又何必拥霜露?说它不敢自惜凋残而去拥霜露,这“拥”字就很特别。黄生《杜说》云:“风霜曰缠、日月曰夹、霜露日拥,常字新用,出人意外。”这些例子便是明白地指出“常字新用”是杜诗常用的技巧。

又如杜甫的《禹庙》诗:

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

王阮亭以为这诗写得“神灵”,杨伦说它是“飒然妙笔”,这一联所以有特殊的韵味,是由于“白沙上走过江声”,这“走”字用得与寻常不同,若用寻常的“传”字、“响”字,常人能到,便少情趣。清人张九钺《下羊肠坂》诗:“地中飞白日,天半走黄河。”学杜甫的“走”字,也挺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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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杜甫的《十二月一日》诗第三首:

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

这儿用“短短”二字,虽没有什么违反常理,但也不是通常用来形容桃花的,《杜诗详注》卷十四引黄注云:“短短字老而趣,如小小则嫩,矮矮则俗,灼灼则太文,皆替此二字不得。”灼灼、矮矮、小小都嫌庸俗,用短短二字该说是“新而趣”才对。

陈与义师法老杜,在炼字方面也极注意,他的《巴丘书事》诗:

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

风露下用“侵”字,倒还常见;江湖下用“吐”字,是常人百思不到的。高步瀛欣赏说:“言水落而洲出也,吐字下得奇警。”(《唐宋诗举要》卷六)吐字用在这里显得新丽生动,若改用“出”字就常见了。

后来查慎行写《移寓道院纳凉》诗:“满城钟磬初生月,隔水帘栊渐吐灯!”这个吐字,将一幅静景写成动态,水光灯影,入夜渐繁,灯火像从水面上一一吐出来,愈吐愈多,愈吐愈繁,这个庸俗的“吐”字,用在这里变得何等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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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则如郑燮的《小廊》诗:

寂寂柴门秋水阔,乱鸦揉碎夕阳天!

“揉碎”是两个常用字,但乱鸦哪里懂得揉碎?夕阳天又如何能够揉碎?说乱鸦揉碎夕阳天,当然是不合常理的,但乱鸦群飞,成千上万,羽影散乱,上下穿梭,这黑鸦鸦交织的鸦影正像揉碎了西天夕阳的霞光,这“揉碎”二字用在这与常理不合的地方,反将一幅绮丽的晚景描绘得异常出色。

归纳“常字新用”的原理,和前面已阐述过的技法都可以呼应的,例如静态的偏写成动态,如“小星闹若沸”,而王猷定《同杜于皇因圃闻叹》诗写星辰:夜静星辰苦

这“苦”字用得很陌生,叶燮曾说诗要以“生”、“新”、“深”为主,炼字的要诀也在此,星辰怎么会苦?是相貌看起来命苦?还是夜深等待得辛苦?也或者夜深望着星辰不眠而在长叹的人很苦?视觉的感受变成味觉的苦,这苦字既生又新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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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黄庭坚的《武昌松风阁》诗: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

长夜将尽时,箕星、斗星还插在屋椽上,这“插”字极新鲜。星斗主动在移,用插字好像被动插上的。陈衍说:“看似比“纱窗宿斗牛”牵强,实则妙也。”因为“宿”是星斗主动的,插字是被动造成的,妙就妙在插字“牵强”而不合理,不合理才生妙趣。后来陆游写《夜登千峰榭》诗:“危楼插斗山衔月”,亦用插字,亦将插字用在斗星上,套袭前人,既不“生”,又不“新”,大为逊色了。

当然,陆游自有用字精准的佳句,如《同何元立赏荷花》:

三更画船穿藕花,花为四壁船为家。

“壁”字用得很新,如果写“花开四面”就平庸,以壁为计量单位之外,又与下面的“家”字协合一气,家应有四壁,四壁贴以光丽喷香的壁纸,也无法与这斑斓璀璨于藕花池塘中的画舫相比,这壁字竖起来的空间立体感极为成功。前举“秋声四壁虫”是“四壁”与“虫”突然联接得新颖,这儿“四壁”是形容这鲜丽明净的环境,因一字而生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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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字如果能细察物性,掌握其特色,虽反常,亦动人。如清彭贲园的《淮上》诗:

长河欹枕过,片月贴帆飞。

舟行时月随着走,帆飞时月贴着飞。这“贴”字把月行随人的特性点出来,唤起人人记忆中的美景,恍然在目。清人唐俊公的《归舟即景》诗:“岸虫随橹急,渔火贴波明。”渔火在波纹上像浮油着火似的长长短短地伸缩着,用“贴”字也极能掌握水光的特性,月怎么贴着帆?火怎么贴着波?不必合乎常理,却光影罗映眼前十分真切。

又如明末诗人陶汝鼎的《白水六月五日》诗:

野旷人烟贵,兵深物命微。

烟也分贵贱的吗?这“贵”字下得既生又新,平日炊烟袅袅,无所谓宝贵,但当国族沦陷,五岳九洲,杀人如麻,思穷望绝,空山里偶有野老的哭声,村民断炊,无以举火,即使略存余粮,也不敢举火,贼人登高望何处有烟就有人家,会去掳掠劫杀,在此“兵深物命微”的时代,才明白旷野间能有炊烟升起是何等稀有可贵的事,这“贵”字代表的意义是很深的。

清钱寒斋写“饥烟无力出前村”,烟不但贵,还可能饥呢!这“饥”不是要讨论火力旺不旺的合理问题,不说人饥,偏说烟饥,烟会饥,就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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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明末王夫之的《读指南集》:

丹枫秋忍一林霜。

丹枫到深秋忍着一林的严霜。这“忍”字很新,让红叶树有了人的历练,具有人的表情,忍着忍着,涨得满脸通红似的。严霜成了一种测试,一种压力,一种敌对的形势。整个天地间,具象的事物都赋予抽象的性格,而显得剑拔弩张,对照诗题,明白是指大环境,国家覆亡,天地肃杀,在“忍”着的绝不仅是丹枫而已。

又如清吴谷人的《怀罗雨峰》诗:

万点寒萤酸鬼趣,二分明月瘦诗人

“瘦”字别人也想得到,“酸”字别人万想不到。万点寒萤,荧荧鬼火又不正式露面,寒光诱人又不正大光明,一味闪闪烁烁,如雾如流,忽然想出个“酸”字来形容鬼趣,竟是个酸鬼!想来是受月下吟诗的酸秀才影响吧?在月光萤火中调入酸的味觉,产生强烈的酸楚刺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