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皂角树依旧在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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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老皂角树依旧在守望

主笔 / 丑丑

01 有个漂亮女人带着个小男孩住进了老光棍张顺的家

01 有个漂亮女人带着个小男孩住进了老光棍张顺的家

听我阿爸说,那一年他自己也才8岁。

有个漂亮女人带着个小男孩住进了老光棍张顺的家,永安老街大半条街的人都去看热闹。

张顺家里穷得叮当响,一直讨不到老婆。

女人叫真珠,身材高挑,脸若银盘,双眼含笑,乌发如云,小麦色的肌肤闪着健康的光泽。

真珠初来乍到,毫无羞涩和生疏,和谁都一副笑脸相迎,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大家都好奇,这么个伶俐美人,怎么愿意下嫁给穷得叮当响的张顺呢。

直到看到坐在角落里东张西望的小男孩“闷生”时,众人才恍然大悟。

02 这个娃儿看起来像个瓜的

02 这个娃儿看起来像个瓜的

“闷生”是真珠的儿子,这一年十岁。生父姓邓,前年生病去世了。

闷生长得矮小,看起来只有七岁孩童的身高,眼睛又黑又大,头发蓬乱,脸颊上糊满了厚厚的鼻涕污垢。穿一件乌黑油亮、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衣服,光着屁股赤着脚,就像一个讨饭的花子。

大人们嘻嘻哈哈地在笑闹,闷生一言不发,神情木讷,手上捧着个冷馒头,仿佛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毫无关系。

偶尔,某个长辈来了,真珠会叫闷生过来,教他叫人。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长辈,在喉咙里嗫嚅半天,蚊子一样的声音,也听不清说的是啥。

来看热闹的张婶摇摇头,小声跟李妈说,“这个娃儿看起来像个瓜的,老张怕是找了个拖油瓶哦。”

李妈说:“应该不得哦,老张这么精巴,不会找个瓜儿子来给自己养老送终的。这个娃儿就是他妈没给他打整干净,脏了点。加上刚来,还认生。”

闷生母子住进了老张低矮狭窄的老屋。围着一个大天井,另外还住了四户人家,大家共用一座茅厕,茅厕里一家一眼猪圈,关一头猪。

永安老街长不过一百米,家家户户都认识。真珠活络,没多久便和整条老街的人都混熟了。

老张性格古怪,真珠也不好相处。

生产队出工干活的时候,总能听到真珠的大嗓门,一会儿叫这个快一点,一会儿说那个做得不够好。平日里笑呵呵的,一旦谁惹到她,她就会黑了脸站在街心口,跺着脚大声咒骂。

闷生独来独往,没有玩伴,经常光屁股挂着鼻涕站在家门口,听到哪里热闹,就凑过去围观。

大人们都不愿意惹真珠。孩子们都不喜欢闷生。

03 坛子碎了一地,孩子还是没哭

03 坛子碎了一地,孩子还是没哭

老街住户密集,鸡犬相闻,几乎没有秘密。很快,大家都知道,嫁到永安老街,已经是真珠的第三嫁了。

据说真珠的第一嫁在河对岸,夫家家境殷实。新婚之夜,新郎说真珠是白虎星,克夫,第二天便离家一去不回。

真珠熬了一年,回了娘家。过了两年,和同村的邓老光棍成家,生下了闷生。

闷生是冬天出生的。真珠的肚子痛了一天一夜。

天刚蒙蒙亮,天空撕开一角,露出薄薄的惨淡天光,屋外的菜地,经过一夜霜冻,白茫茫像落了一层雪。

接生婆刚进邓家五分钟,就听到真珠大喊一声便没了声音,接生婆大声说:是个带把的,男娃!

娃儿静悄悄的。

接生婆赶紧拎着两只小脚倒过来,在屁股上啪啪两巴掌。

小家伙小脸涨得通红,还是不哭。

老来得子的邓爸爸在接生婆的指挥下,慌张地冲进厨房拿了个碗,隔着门槛用力摔到地上。

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碗碎了,娃儿还是没哭。

邓爸爸急得抱起一个大坛子举过头顶使劲摔到门外,“哗啦啦”一声巨响,坛子碎了一地,娃儿依旧一声不吭。

邓爸爸叹了口气,给这个娃儿取名:“闷生”。

闷生五岁才开口说话。语速缓慢,惜字如金,常常喉咙里啊啊啊好半天才蹦出几个字。

沧海桑田,老街后面的后古城成了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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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桑田,老街后面的后古城成了荒野

04 经常听到闷生被抽得嗷嗷叫的声音

04 经常听到闷生被抽得嗷嗷叫的声音

十岁的闷生跟着母亲真珠到了永安老街。老张按张家的辈分排名给他取了个正式的名字:张振礼。

但大家还是喜欢叫他闷生。

闷生常年穿一件又黑又破的蓝布上衣,头发又脏又长,就像一堆刚刚被小动物踩踏过的茅草。鼻涕挂下来也不擦,哧溜往里一吸,留下一条黏黏的沟壑。

闷生没有上学。真珠懒,老张老,闷生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烧饭、喂猪、摘猪草,一天忙到晚。他反应慢,老张和真珠急了,就用小棍子抽他光着的腿。

从来没有人听到过闷生大声说话的声音,但是经常听到他被抽的时候,嗷嗷叫的声音。

05 闷生黑色的头发像秋日的松针一样长而坚挺

05 闷生黑色的头发像秋日的松针一样长而坚挺

1973年,我阿妈也嫁到了永安老街,和我阿爸结婚。

晚上闹喜茶的时候,一个又黑又壮的赤脚老太婆来找我阿妈,黑色的及膝对襟长褂、黑色的盘头裹布,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声音洪亮。

老太婆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哎呀,孃孃,你也来啦!以前我们邻村,现在同一个生产队呢,真是太好了!我是真珠啊,你可能不认得我。

真珠门牙已经掉了一颗,笑起来,嘴里有一个幽深的黑洞。

妈妈小时候听说过真珠的故事,从未见过面。正想着该如何作答,真珠转头对站在她身后的小伙子说: 闷生,快叫婆婆,快叫婆婆!

身后的小伙子,看起来比阿妈还大几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个头不高,一米五几,大眼睛,白皮肤,黑色的头发像秋日的松针一样长而坚挺。

闷生很听话,露出整齐的大白牙,大着舌头慢悠悠地叫:婆……婆……

真珠按照她在前夫邓家的辈分,尊称阿妈为孃孃,教闷生叫婆婆。

06 清晨的山坡上,只有一群牛和闷生一个人

06 清晨的山坡上,只有一群牛和闷生一个人

闷生家是生产队的特困户。

家里没米下锅的时候,真珠端着个小升挨家挨户借米借面。

邻居也大多只是够吃,没有余粮,没借到米的真珠就会站在人家家门口咒骂,说对方小气,心肠硬,看着他们一家挨饿。

如果谁借米给她,真珠满面笑容,千恩万谢把米端回家,但从来不还。

她来我们家借米的次数最多,一声接一声地叫“孃孃”。阿妈说,我们再难,总比他们要好过一点。多多少少总会给她一点,从不让她空手离开。

闷生个子矮,力气小动作慢,干不了田里的重活,生产队安排他放牛。

每天一大早,闷生就赶着几头牛,踢踢踏踏穿过晨曦笼罩的老街,穿过水井坎的小弄堂,往对门山上去。

闷生拿着牛鞭子跟在后面,牛不听话不愿意走的时候,闷生甩着鞭子左一下右一下,轻轻抽在牛屁股上,说“走!走!”。

清晨的山坡上,只有一群牛和闷生一个人。

必须要等到每一头牛都吃饱了,闷生才赶着它们下山。有时候,回到老街的时候,太阳已经滚烫了。

牛的肚皮吃得鼓鼓的,闷生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满头大汗跟在后面。

下午,闷生会到地里,跟着大家一起除草、翻地。闷生总是掉在后面一大截。

其他人边干活边聊天,干累了,就停下来喝口水,杵着锄头开开玩笑,唠唠家常。闷生不说话,不喝水,也不歇气。到了收工,他的活也差不多和大家同步完成了。

到了傍晚,闷生挑着两只木桶穿过老街,再穿过长长的供销社门口的弄堂,去井里打水。

装满水的木桶挂在扁担垂下来的铁钩上,晃晃荡荡,几乎快擦到地面了。闷生不得不小跑起来。破烂的黄胶鞋啪唧啪唧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闷生的两只腿像麻花一样几乎要绞到一起了。

老街上的人看到闷生挑水来了,就冲他喊:闷生闷生,你扁担上的绳子太长了,三爷子都一样长了。

闷生嘿嘿笑笑,也不接腔,两只手搭在扁担上,满头大汗踢踢踏踏地往家跑去。一趟一趟,挑到天擦黑才把水缸挑满。

孕育了千年永安古街的安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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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育了千年永安古街的安宁河

07 再也没人敢上门给闷生说亲。

07 再也没人敢上门给闷生说亲。

闷生二十九岁那年,曾有热心人上门给闷生说亲。

姑娘姓赵,二十岁不到,智力有些迟缓,但比闷生灵动很多。只是有一只手天生残疾,干不了重活。

听说可以娶老婆,闷生突然变得爱笑起来,见着谁都嘿嘿笑一声,天天红光满面,干起活来特别卖力。

和大家在后古城一起薅草,下到田里,大家还在笑闹,很少开腔的闷生竟然会大声地冲大家说:动手了,动手了,赶紧开始干吧。

可是,这门亲事真珠坚决不同意,赤着脚站在街心骂:我家的负担已经这么重了,还想塞个拖油瓶来给我们养!真是没安好心!我们闷生这辈子都不结婚,不要来说媒!

闷生看着他妈把媒人轰出去,背着手一声不吭,站在旁边看,只是脸上的笑容没了,眼里的光也黯了下去。

从此,再也没人敢上门给闷生说亲。

过了半年,老张病倒了。不爱说话的闷生在床前伺候,一口一个“爹”,又是汤又是饭,把老张照顾得仔细。

几个月后,老张去世。真珠又一次成了寡妇。

闷生作为孝子,邻居带着他天蒙蒙亮就一家一家去跪门报丧。门一敲开,闷生一言不发扑通一声就跪下去。

出殡的时候,闷生端着灵,披麻戴孝走在前面,送他爹上山。

村里人说,老张真是好福气,白捡了了儿子替他养老送终。

08 闷生几乎从不违逆真珠,只有一件事例外。

08 闷生几乎从不违逆真珠,只有一件事例外。

村里给闷生母子申报了“五保户”。

1983年,大天井里的邻居一户户外迁建了新房,生产队在晒谷场上建了一间房子给闷生母子安家。

可以住新房子,又住在人来人往的晒谷场,喜欢热闹的真珠高兴得不得了。

房子25平方米左右,屋里砌了一个灶台,摆一张小方桌。靠里砌一堵墙,隔出一个房间,摆一张床。

房子没有窗户,大白天走进去也看不清。唯一的电灯,只有十五瓦,闷生母子为了节省电费,还经常不开。

猪没地方关,就拴在灶台旁。没有厕所,大小便用粪桶解决,装满了,勤快的闷生挑到自家菜地里,用水一搅拌,就是上好的肥料。

没多久,猪把灶台拱倒了。

灶台重新补好后,闷生便不养猪了,只在屋前屋后养几只鸡。鸡养大,他杀了炖得烂烂的给真珠吃。

闷生几乎从不违逆真珠,只有一件事例外。

老了的真珠爱撒泼咒人,站在大街上拖长声音咒骂,声音洪亮而穿越,半条街都能听到。

每每这时候,闷生都会拉着脸,走到妈妈面前,坚决地对妈妈说:回去!

真珠的咒骂不停歇,他就站在那里不走,一遍又一遍地说:回去!

直到真珠骂累了,才转身跟着闷生回家。闷生板着脸,叮叮咚咚用力踏在地上,每一步都像要把大地踩穿。

我家后院这扇小门出去,就是闷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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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后院这扇小门出去,就是闷生家

09 你不喊停,他不会停,闷声不响一直埋头干

09 你不喊停,他不会停,闷声不响一直埋头干

原先人来人往的晒谷场越来越冷清了,渐渐几乎没人去了。

真珠吃过早饭就到老街上来,坐在供销社门口的地上,和一群老太太东家长西家短。

到了中午时间,扯着嗓子对着老街喊,“闷生~砍脑壳的~快回家烧饭!”

通常,闷生会从某一扇门里慢悠悠地走出来,背着双手,一声不吭,往晒谷场的方向走去,回家给妈妈烧饭。

没事的时候,闷生也喜欢在街上逛。

谁喊一声“闷生过来帮忙!”他慢悠悠的脚步马上加快,咚咚咚的脚步声里,老街的灰尘被闷生的黄胶鞋踩得飞起来,在阳光里腾云驾雾。

不管谁叫,他从来不拒绝。收稻子、打米磨面、碾花椒粉辣椒粉、劈柴、担粪……你不喊停,他不会停,闷声不响一直埋头干。

干完活,留他吃饭。闷生吃饭很斯文,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慢悠悠地吃,一碗饭就饱了。擦擦嘴,把碗轻轻放好,慢吞吞地说:“你们慢慢吃。”

静静地等所有人都吃好,他才告别,在月光里背着手慢悠悠走回家。

村里谁家有喜忧二事,闷生总是第一个跑去帮忙,还会特意换上干净的衣裳。总管最喜欢他了,因为他最听话,劈柴、烧火、搬桌子板凳……什么都肯干。

看到登礼簿的人摆好桌子,他会第一个跑去,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准备好的钱,多多少少,最多十块。登礼簿的人很认真地,一笔一划写下:张闷生,拾元。

闷生站在旁边盯着礼簿本,啥也看不懂,看到对方收笔了,心满意足干活去。

春节时,家家户户贴上春联,一条弄堂都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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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时,家家户户贴上春联,一条弄堂都喜气洋洋

10 婆婆啊,我的眼睛现在能看见穿针了

10 婆婆啊,我的眼睛现在能看见穿针了

我家后门院子出去,就是闷生家。

家里有啥好吃的,阿妈都要端点去给闷生母子,或者去把他们娘俩请到家里来吃。

遇到什么事,真珠就会隔着围墙大喊:孃孃~~孃孃~~

阿妈赶紧跑去看他们,如果是生病,就去医疗站请医生来帮他们看病开药。如果是需要什么,阿妈就从家里拿过去。

每年农忙时节,街坊们把自家田里的活忙完,会自发相约一起去帮闷生家收种。

到了过年,街坊邻居东家一块腊肉,西家一挂香肠送过去,他们那狭窄阴暗的小屋里顿时有了过年的气氛。

闷生过日子讲究,春节买春联、置办年货、敬祖宗一样不落下。

他家的年夜饭总是最早的,敬好神,鞭炮噼里啪啦响过,贴好春联,吃过饭母子俩就上街各自溜达。

年初一,我们还没开门,闷生已经穿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四个兜的蓝布衣裳在门口闲逛了。

1998年,闷生患白内障,视力越来越差。

阿妈跑去找队长,一起将闷生送到城里做手术。

眼睛清亮后,闷生认真地跟阿妈讲:婆婆啊,我的眼睛现在能看见穿针。下次你要穿针就叫我啊。

真珠越来越老了,经常生病。闷生一日三餐伺候。

真珠不好伺候,煮了饭她说要吃面,下了面她又说要喝粥。闷生从来不抱怨,有时候会上街割一斤猪肉,说我妈想吃回锅肉了。

太阳好的时候,闷生会把真珠背到门口晒太阳,真珠坐在门口一会儿唱歌,一会儿骂闷生,“你这个砍脑壳的,整天就想往街上跑,我死了你都不知道!”

闷生一声不吭,陪在旁边,随她骂。

真珠的病越来越严重,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我死了,闷生可怎么办啊。

村里年纪大一点的阿姨婆婆们每天往闷生家的小屋子里跑,帮忙照看真珠。

2011年,真珠走了,全村人都自发去帮忙。家家户户都包了白包,但是没人吃闷生一口饭。收到礼金几千块,让队长帮忙保管。

闷生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烧纸钱,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声音。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眼睛血红,醺红的脸庞上有两道深深的泪痕。

村里人都说,真珠好福气,闷生虽傻,却是真正的孝子。闷生就可怜了,无儿无女,没人养老送终。

山川河流,亦有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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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河流,亦有春夏秋冬

11 老街上的邻居,都把闷生当成亲戚一般

11 老街上的邻居,都把闷生当成亲戚一般

真珠走后,闷生成了真正的孤寡老人。

闷生把田地承包给别人收租金,还有低保、贫困补助。每年春节前,政府会派人送来棉被、大米和油。棉被太多,闷生一床床吊起来挂在梁上,被烧饭的烟火熏得黢黑。

闷生怕寂寞,一大早就上街,天黑了才回家。拎着个麻袋捡废品,矿泉水瓶、饮料罐、破铜烂铁他都捡。

老街的废品捡完后,闷生会跑到隔壁村,甚至一路捡到两三公里外的村子。废品每个月能卖好几百块,闷生给自己添置了电视机、冰箱和洗衣机。

永安老街上的邻居,已经习惯了早上一开门,就看到闷生背着双手在门口逛,或者拎了麻袋,在捡矿泉水瓶子。常常跟他开玩笑,“闷生,你的钱都花不完了,你怎么还捡废品。”

闷生嘿嘿一笑不说话,拎着麻袋继续找,神情专注得就像在找什么要紧的宝贝。

闷生头发又长又脏,衣服上的污垢厚得已经看不出衣服的颜色。我阿妈跟他讲:“闷生啊,你要把自己收拾干净,人家才喜欢你啊。”

闷生一声不吭。第二天下午,闷生兴冲冲地来我家,一进门就笑眯眯地喊:婆婆,婆婆。

一看,呵,闷生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去集市上理过了。

其实闷生比我阿妈还大三岁,但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完成作业,满心欢喜向大人交功课的孩童。

阿妈也笑眯眯地说,对嘛,你现在干干净净的,精神多了。

老街住户白天从不关门,闷生在每户人家自由地进进出出。不捡废品的时候,他就东家看看,西家站站。

老街上的邻居,渐渐地都把闷生当成亲戚一般,遇到吃饭时间,会多拿一副碗筷,留他吃饭。

闷生一般都会客气地拒绝,说吃过了。但也不走,就背着手站在桌子旁边,听你们聊天,看你们吃饭,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繁花似锦的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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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似锦的老街

12 闷生气息奄奄地躺在街沿上

12 闷生气息奄奄地躺在街沿上

街坊们好几天没看到闷生上街了,以为他捡废品去了。

那天早上,阿爸一打开门,就看到闷生气息奄奄地躺在街沿上,瘦得皮包骨头。

闷生说自己头晕,刚走到街上,就倒在街沿上了。

阿爸跑去叫生产队长,说:“不能让闷生就这么死掉,一定要救活他。”

闷生帮永安老街的每一户人家都干过活。

闷生一辈子任劳任怨,不争不抢,从不给人添麻烦,也没和任何人红过脸。

闷生摇摇头,说不想去医院,没有钱看病。

队长伸出两只手比划给他看:“你的钱有这么大一堆,好几十万,你这辈子都花不完。”

老街要拆迁,全村人齐心协力帮闷生争取,闷生分到几十万的赔偿款。这笔钱放在生产队托管。

邻居们开车把闷生送到医院。

医生说,闷生没有别的病,就是感冒了,加上营养不良,体重只有六十斤。

医院普通的护工200元一天,大家给闷生请了300元一天的护工。护工很尽心,炖鸡汤给闷生喝,把他抱在手上到处逛。

闷生恢复得很快,体重也长起来了。有老街坊去看闷生,闷生歪着头认半天,认出是哪位老邻居,开心得像个孩子,张着没牙的嘴傻笑。

病好后,闷生住进了邛海边一个风景优美的养老院。

护工阿姨加入了生产队的群,每天都会在群里发闷生的动态视频。

七十岁的闷生,身形消瘦,却满头乌发。头发理成了清爽的寸头,穿着黑色的阿迪达斯外套,眼神清澈,举着双手笑呵呵地跟在大家后面跳广场舞。

我阿妈有空就会去看闷生。每次闷生一看到阿妈出现,就很高兴地喊:婆婆,婆婆,我在这儿。

前段时间,我带阿爸阿妈出去旅游了半个月。一回家,阿妈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闷生。

到了那里,吓坏了,养老院大门紧闭,而闷生不知所踪。

老皂角树依旧硕果累累,千年古街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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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皂角树依旧硕果累累,千年古街了无踪迹

13 永安老街已经拆得干干净净,所有人都离开了

13 永安老街已经拆得干干净净,所有人都离开了

阿妈赶紧给生产队长打电话。生产队长给了一个新的地址,说养老院倒闭了,闷生刚刚被转到另外一个地方,他还没来得及去看。

队长和阿妈一起去看闷生。这是一个逼仄的公寓小房子,在16楼。

天气炎热,护工集体下楼乘凉去了。闷生不会按电梯,每天和几个没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呆呆地坐在狭小的客厅里,望着窗户上的铁栅栏发呆。

闷生一看到阿妈,黯淡的眼神一亮,“婆婆,我想吃点东西,叫他们给我买,他们不理我。我也下不了楼。”

阿妈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生产队长气得打电话骂负责人,说你们太缺德了,这么对待这些老人。

把闷生带下楼逛了逛,带他去好好吃了一顿。当天,生产队长和阿妈就另外去找了一家很好的养老院,把闷生搬过去。

新的养老院,是一对爱心夫妻办的,环境很好,费用不高,护工很有爱心,老人们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闷生很满意,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护工天天带着他到楼下看稀奇,凑热闹,闷生最喜欢凑热闹了。

阿妈说,老街坊们来看闷生,反而羡慕起闷生来,“以前还担心闷生老了无依无靠可怜,村里的老人现在就数他最安逸。自由自在,不用带孙子,不用干活,还天天有人伺候,陪玩。真是傻人有傻福。”

闷生听了,张着没牙的嘴嘿嘿嘿笑,满脸的皱纹愉快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想起以前每次放假回家,我拖着行李箱穿过老街,一进家门,发现闷生跟在后面,满脸笑容地和我打招呼:燕燕,你回来啦。

闷生的表情,仿佛是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闷生十岁时跟着妈妈来到永安老街,七十岁离开这里。他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年,正好一个甲子。

我出生的时候,川西南的千年永安老街依旧古老而忙碌。

长大后,我外出求学,一放假就回到永安老街。我总觉得它会生生不息。可是,才到21世纪20年代,永安老街已经拆得干干净净,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村口那棵老皂角树在路边静静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