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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远游归来,一进门就兴冲冲道:阿弥陀佛,白衣庵被人写进书里了!

我喜道,哪本书?作者是谁?

师父说作者姓徐,好像叫徐什么游记,书里不仅写广西,写南宁,还写白衣庵,写崇善寺,还有那名死去的外来和尚。

我啊了一声,眼前立即浮现那名汉子大清晨从西往东过桥赶路的情景。

1

那天清晨,我打开庵门时,一名汉子行色匆匆,正从白衣庵西侧的木桥赶过来,踏得桥板吱呀作响。只是他迈不开大步,因为腿脚并不利索。

寒冬腊月这个时辰,南宁城估计过半的居民都还在睡懒觉。他这是没米下锅?还是惹了官司?

各位施主莫笑我管闲事,我是白衣庵的一名尼姑,多年来一心向善,尽管修行尚浅,但这并不妨碍我长了一副菩萨心肠。

实不相瞒,贫尼好察言观色,见人笑时心里就乐开花,见人哭时心里就结愁云。我知道很多时候是自作多情,毕竟谁会在乎一个尼姑的悲天悯人呢?在世俗眼里,我们这些人因为六根清净才剃度皈依。

师父正在禅房打坐,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继续打量汉子。他身材中等,体态瘦削,须发凌乱,面色古铜,背着一只包袱。从外貌上看,应该长年风吹日晒雨淋。尽管他没出声,我还是看得出他是一名异乡人,因为五官跟本地人迥异。

汉子经过跟前时,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那眼神坚毅中透着哀伤。我愣住了,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他终究没有。他走过去了,我继续打量背影,思忖此人什么来头。

汉子并没有进城,而是拐进了几百步开外的崇善寺,就像去串门般自若。

崇善寺跟白衣庵比邻而居多年,我却从来不去拜访。师父说过,崇善寺的主持宝檀不好打交道,随从白云法师更是一只笑面虎。

如此看来,汉子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那段时间,师父经常到南宁周边的寺院走动,每次回来都会唉声叹气:这大明的江山呵……

问及缘由,师父总说,小尼姑别关心时势,徒添烦恼,再说有些话传出去会掉脑袋的,好好念你的经。

我时年十五岁,如若还俗也该谈婚论嫁了。不过我很听师父的话,在我眼里,她既是师父,更是娘亲。我是在不到一岁时,被师父抱进白衣庵喂养大的。

师父不跟崇善寺来往,还有一个理由。两个多月前,听说崇善寺里死了一个僧人。宝檀跟白云直接将尸体烧了,然后草草埋在龙溪东岸。那座坟茔在庵前依稀可见。

这件事在南宁城佛教界轰动一时,有人说崇善寺不地道。宝檀法师辩解说,一个外来僧人在我们寺里养病,死后我们处理后事,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莫非那名汉子跟死去的和尚是故交?想到这里,我的心莫名一沉。

这时庵里传来师父的叫唤,原来早膳的时间到了。

进门前,我望了望不远处那座和尚的坟茔,那处小得可怜的土堆。

说来可笑,贫尼虽是佛门中人,却很怕鬼。不过,我从不敢跟师父透露心迹,怕她知道了难过。她一直对我耳提面命,说我们这些人专门超度冤魂,让冤死鬼从地狱上天堂。

饭桌上,我问师父是否还记得崇善寺死去的那个外来和尚。

师父说当然记得,据说和尚病死了,宝檀和云白将他付之一炬,骨灰就埋在龙溪东畔。

师父又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说刚才有个怪人进了崇善寺,半天没见出来,因此随口问问。

师父哦了一声,说崇善寺的人还是别来往。

我点点头。

师父又说,崇善寺的事情你也别乱关心,很多事情局外人看不懂。

我又点点头,再次莫名其妙担心那名汉子的处境。

这是崇祯十年(1637年)十二月初十。南宁城笼罩在绵绵冬雨中,从早到晚寒气逼人。

2

接下来几天,我频频梦见那名汉子。

师父见我心事重重,屡次追问缘由。我说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师父于是进城买了两袋木炭,说是给我烤火取暖。

那几天我喜欢到门口静坐,其实是偷瞄崇善寺的动静。我期待再见那名汉子。可一连几天都没有他的踪影,真怕哪天和尚的坟茔旁边突然冒出一座新坟。

师父语重心长说,既然你已选择了遁入空门,就不该再动凡心。

我红着脸说,师父胡思乱想了。又说,我们除了替冤死鬼超度,能替活人祈福吗。

师父说能,你想替谁祈福呢。

一切有缘的人,我说。

这话我听了真高兴,师父说,这白衣庵迟早是你的。

那名汉子会不会已经遇害?是否已经被宝檀和云白付之一炬?我不敢去崇善寺询问,只好拐弯抹角请教师父:人死了都要焚烧吗?

师父说不一定,老百姓讲究入土为安,白衣庵过了桥西侧有一片墓地,埋的都是南宁城的死人。

我说,和尚尼姑死了都烧吗?

师父说差不多吧,得道的高僧或神尼烧了还会有舍利子。

我不知道什么是舍利子,但猜到那是一种珍贵的东西。

再次看见那名汉子,已是七天后的中午。

当时他走出崇善寺,身后紧跟着一个人,扛着锄头挑着竹筐,筐里装满红烛、纸钱、米酒、檀香等祭品。几天不见,汉子又憔悴了几分。

我暗自庆幸他平安无事,可见他径直走向和尚的坟茔时又震惊了:他跟死去的和尚到底什么关系?

正巧那几天师父有事去浔州,我又可以闲坐门前看天看地。

汉子跟随从走到坟前,先是祭奠一番,接着烧了纸钱,倒了米酒,然后挥锄挖坟,最后捡遗骸,其间还用纸拭擦尸骨。

整整一个中午,他们都在坟前忙碌,看得我目瞪口呆。

等到他们背着箩筐原路返回已时近黄昏,我由于忌惮,没等他们靠近就跑回庵里关上门。

等他们走过去了,我又跑出门继续看究竟。汉子来到崇善寺前,不料被宝檀法师挡在门外。两人互相指指点点,似乎在争吵。最后,汉子跟随从背着箩筐离开了崇善寺。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三天后,师父从浔州回来,进门后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慈悲为怀的人,连人都做不好,如何超度亡魂?

我问师父在说谁。

师父说还能有谁?崇善寺的宝檀跟云白呗,唉,这大明的江山……

我没告诉师父那几天的见闻,不过她老人家似乎什么都知道。

1644年3月,李自成率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在景山上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