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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崇祯十年十二月初十,午饭过后,我坐在药店里打盹。

屋外冬雨连绵,寒气肆虐,大街上空荡荡的,药店更是门可罗雀。我闲坐了一会,百无聊赖,困意袭来。

药铺位于南宁城仓西门附近,寸土寸金之地,平时客流不错。小老是横州人,乃一介游医,行医之余研究《易经》,偶尔替人卜卦,还算靠谱,人称“黄半仙”。

我不指望靠算命发财,行医才是我的主业,可惜时运不济,混到中年仍是编外人。

当初将药铺开在仓西门大街,亲戚朋友都反对,理由是仓西门大街药店比米店多,人们又不是只吃药不吃米。我的理由是自家药品多,价格便宜,薄利多销,等名气大了自然就挣钱。

显然是我太乐观了,虽说是乱世,救死扶伤的事每天都有,可患者大多是穷人,我又不忍心漫天要价,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掌柜的,可有治冻疮的药?”

在我半梦半醒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客官来对地方了,我不敢说包治百病,各种疑难杂症的药物却不少。”我条件反射道,眼都没睁开。

“那敢情好,给我抓几副。”

“好咧!”我从躺椅上弹起,才注意到来人是一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面色苍白,憔悴疲惫,眼神却异常坚毅。

小老阅人无数,当即下定论:容貌奇特,非同凡响。

来客拖着腿脚在店里转悠,最后目光锁在墙上的一幅字,上有我的拙字:“存自己以诚,待别人以谦,合天道以德。”

“你会算命?”他问。

“略知一二,听客官口音不像本地人?”

“南直隶,江阴县。”

“原来是远客临门,那边应该比广西冷吧?”

“那边是干冷,这边是湿冷。”来人说,拖着一条不算利索的腿。看得出来,他冻疮不轻。

掌柜的,占一卦多少钱?”

“没定数,看着给。”

“我占一卦。”

“为谁?”

“一个朋友。”

“可以,你在心里默念问题,然后报出三个数。”

“就这么简单?”他说着报了三个数。

我默算,回忆所得的卦,以及卦辞、爻辞,眉头紧锁。

“怎么了?”他问。

“你那个朋友不在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点惊讶,“他已离世两个多月了。”

“心诚则灵。客官问的这件事,恐怕不太顺利啊。”

“真的?莫非巫医不分家?”

“不诚不占,不义不占,不疑不占。”我说,有点不满他医巫不分。在我眼里《易经》可不是一本算命的书那么简单。

接下来,他告诉我自己叫徐弘祖,号霞客,曾经有个朋友叫静闻和尚,不久前病死在崇善寺,寺僧将静闻和尚火化并葬在龙溪边,扣下物件至今不还。

“请问此事可有破解之术?”

“都是钱财惹的祸,破财可消灾。”

“看来人心不古,唯有如此。”

“还有一事,静闻临终前托我将尸骨带走,如何是好?”

“客官意下如何?”

他说难两全,一边是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一边是朋友情义,不容辜负。

“一事一占。若想再占,还得再报一组数字。”

“不占了,心乱如麻。”

“那就跟着心走,就算错也无怨无悔。”

他点点头,叫我抓药。

2

我包好药,递给他,又打量他一番:客官长年在外,注意保重身体。

“怎么?你看得出我来经常爬山涉水?”

“你脸色古铜,风吹日晒该是家常便饭;你身形矫健,这是长年野外行走的特征;你眼神明亮坚毅,说明意志坚定,能成大事,只是……

“只是什么?”

“成大事者,千古留名,必也为名所累啊。”

“徐某此生无它志向,唯有纵情山水,饱览美景。如若不能,毋宁死。”

我突然羡慕起眼前这个人,感叹世上还真有这等美差。哪像我肩挑一家人的生计,每天一开门就要考虑柴米油盐。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事,说:“苦中作乐,自娱自乐,你也可以。”

我苦笑,没说话。

“这店里可有袜子卖?我懒得走了。”

“还真有几双麻袜,自己买来穿的,跟你有缘,便宜处理给你了。”

“也来三双。”

付钱时,他问能否再便宜点。

我说这已是友情价,看你的模样应该也不差钱。

“吃住行倒是不愁,腰包却没几个钱。”他说。

我给他包好,递过去。他付了银子,又四处看看,突然道:“应该没有檀香、蜡烛、纸钱之类的吧?”

我笑说这是药店,专卖活人用的东西。

“随口一问,别介意。”他说,“请问哪里可以买到那些东西?”

“沙街,整条街都是死人的用品。”

“那就好,我不能让静闻继续等下去了。”

“你出了门往北走,不懂路就问,南宁城又没多大。”

他谢过,提着东西走到门边,又转过头:听说山西、陕西一带正在闹瘟疫。

我说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药卖到北边,那里等着救命的人多着呢。”

“只怕手长衣袖短,有心无力。”我说。

他没再说什么,推开门远去了。

多年以后,我仍记住这个叫徐霞客的人。

一天,我在朋友的茶庄里意外看见一本《徐霞客游记》。朋友向我隆重推荐:牛人啊,愣是用脚步丈量了半个大明,古今有几人?你也别死守那间药铺了,有生之年多出去走一走吧。

我没搭腔,快速翻到“粤西游记”的篇章,读到作者记录在南宁买药和卜卦的往事,心里五味杂陈。

说真的,我很羡慕那些在日记中留下姓名的人,而我从始至终都是面目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