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芳

石碾静静地躺在与它生死相依的磨盘的躯体上。
陪伴着它们的还有一岁又一岁的飞絮儿。
磨盘的身上已被岁月的利刃雕琢上了粗粝的褶皱,然而石碾至死守护着磨盘残破且干枯的躯体,好似为磨盘守护着疆土般忠贞决绝,亦共同为它们的飞絮儿构筑了一道又一道温馨的藩篱。
晨曦,石碾迎着朝露,洗剂了它的面容,让自己在荒芜中绽放着娇媚的容颜。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叫,柔柔地唤醒了磨盘,用清风为它掸掉昨日的尘埃,轻轻地抚摸着它满身的沟渠。它们在无常的世事中,彼此慰藉。
阳光如炙如迷,婀娜的芦苇在和煦中摇曳,聆听石碾与磨盘的过往,亦聆听着村庄亘古不变的隐忍与呻吟。脚下的洛水,从高处银铃般飘落而至,颗颗清脆银铃,明媚了村庄女人黑又亮的双眸。随着星辰与朝暮的交替,在广袤的黄土地上,留下了一串串壮丽的娇影。
石碾与磨盘在春雷的怂恿下,种下了一季又一季的期盼;又在秋意的鼓动下,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希望。夏长秋舞,飞絮儿由青变黄,一簇簇一朵朵,灌饱了孩儿,撑开了伞儿,随着烈烈山风,四散游历,将自己的种子播撒在温润的土壤中,让飞絮儿四处安家落户。飞絮儿也许不知道,自它们被埋入黄土的那刻起,便被植入了精神原乡。不管落脚何处,乡梓,是飞絮儿最终的精神栖息地。
月儿挂上天空,犹如女人的发髻。余晖将清冷的夜,灌上了思念的豆汁儿,在石碾身上发酵、酝酿。石碾盘踞在高高的山峁上,远眺着都市一幢一幢的高楼,萤火般的微亮从窗口透出,石碾仿佛看到了它的飞絮儿,亦正在倚着窗棂,思念着石碾,思念着这里的一枯一荣……
离去时,石碾张望着飞絮儿矫健或婀娜的身影,挥舞着漫天的黄土,掬起一捧甘泉为它们践行,飞翔的絮儿为它们祈福:前路漫漫,孩子们,这儿是你们永久的故园。或许,飞絮儿并不知道,自它们决定离去的那刻起,便烙上了一层坚固的祝福与牵挂,而名字亦早已镌刻在了黄土地的心窝。
石碾远远地闻到了飞絮儿回归的气息,它们热切、激动的眼神,难掩内心的疲惫与沧桑。统统这些,都会在石碾身上刻下焦灼般的疼痛。石碾撑开它坚实且柔情的臂膀,将飞絮儿紧紧地拥在怀中,任由飞絮儿无言的泪水透过自己的肌体,浸湿了磨盘的心头。
山涧,隐约传来远古幽深的民谣:“箩箩,面面,七篼篼八罐罐,外婆来了吃啥饭,吃白馍夹肉片……”惊醒了岑寂的荒野……
对于荒野,石碾有种与生俱来的敬畏。犹如,村人敬畏老天般虔诚。
在深爱的长河中,石碾选择了沉默。
石碾沉默着,沉默着无言的哀伤:它的飞絮儿再也回不来了!尽管都市的蓝天已失去了它的本质与操守,赋予神秘色彩的建筑物,吞蚀吐露着飞絮儿疲惫的身躯。然而,七彩琉璃着实将飞絮儿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明媚,它们感知到了父辈们未曾感知到的一切,或者说,都市,是它们内心的需求。它们的容颜未因岁月的改变而改变,只是将沧桑埋在了心里。飞絮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都市,因为,那里是它梦想成真的地方。
花开了又谢了,石碾知道,故土,对于飞絮儿,将永远是无法抛弃的生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