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学弟在工地上杀了一个工友,杀人前,他给警察电话自首。
杀人后,他找我辩护,我以为他是穷没办法才找我,没想到,我只是他最终目的的踏板。
杀工友是为了引出后面更深的故事……
1
八年前,我刚从法学系毕业,这是我经手的第一起刑事案件。
这是一起农民工杀人案。
案发时间是 2014 年 8 月 14 日,地点是工地宿舍 201。
凶手先是在下午三点给警方打电话,向警方预告杀人的时间和地点,并希望警方现在动身将他抓获。
期间警方试图劝阻凶手,但凶手只是和警方简单沟通一番,就挂断了电话。
在电话挂断的同一时间,凶手找了根绳子穿过宿舍顶部挂电风扇的铁钩,然后在绳子的一端打了套马结。
趁着被害人还在熟睡,凶手将绳结轻轻地放在被害人的脑袋周围。
然后站在远处,蓄满力气,用拔河的姿势向下拽绳子。
套马结收紧,勒住被害人的脖子,将其拖拽下床,高吊在半空。
一般而言,吊死一个人需要五分钟,悬吊期间,被害人会痛苦地挣扎,痉挛,眼球充血,气管闭合,所以他会不断抓扯颈部,试图呼吸。
在这五分钟内,只要凶手有那么一瞬间良心发现,只要他收手,被害人就不会死。
但凶手铁了心要被害人的命。
于是五分钟后,被害人停止挣扎。
又过了两分钟,也就是下午三点十八分,警察赶到,当他们推开门的一瞬间,能看见一个壮年男子被吊在房间正中央。
而那名凶手则坐在下铺,把绳子绑在了双人床的栏杆上。
警方当场对凶手实施了抓捕。
事后警方询问凶手为什么杀人,凶手的回答让人出乎意料。
居然只是因为二人在平日里干活的时候有过推搡,所以怀恨在心。
我刚才说这起刑事案件是给我学弟打的。
这位学弟在本案中不是被害人,他是凶手。
我学弟叫张和,篮球社认识的,趁着大三暑假去工地打工赚生活费,竟在工地杀了人。
事发后过了五天,他才想起要找我。
理由是法院给他派的法律援助律师不想帮他打官司,私底下已经推辞了好几次。
张和担心如果由这个律师帮他打官司,也许会出现律师当庭拒绝辩护的情况。
为了能减刑,他需要一个靠谱的律师,所以他想到了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张和父母双亡,家里穷,请不起律师。
我当时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接下他的委托,可能是因为大学的情谊,也可能是因为我不相信他会杀人,反正糊里糊涂地就接了。
但是当我真正接手这个案子后,我才明白这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律师行业里,其实也有所谓胜率的说法,所以很多律师都会选有把握胜诉的案子接,我估计张和的法律援助律师就是这种人。
他之所以想要拒绝张和,大概是因为这个案子几乎没有辩护空间,是个彻头彻尾的铁案。
犯罪现场完整。
凶器在场。
嫌疑人认罪。
人证物证俱全。
这种几乎板上钉钉的案情,不论任何一个律师接手,都不会得到什么好结局。
何况是我这个第一次打刑事诉讼案的新人律师。
我花了三天的时间研究案件卷宗,尽我所能制定了一份辩护方案。
之后和看守所方面提出了见面申请。
在会面室与张和见面,我第一句便告知他。
「你至少会被判无期。」
张和当时的反应就是很惊讶。
「怎么会是无期呢?我有自首情节,应该轻判。」
闹半天他给警察打电话就是为了能获得轻判,这个行为多少有点法盲,于是我给他科普。
「自首是指犯案后主动投案,你是犯案前主动告知警方,属于明知故犯行为,罪加一等。」
他大约是后悔,也可能是不甘。
「可我……」
为了让他认清现实,我告诉他。
「吊死一个人大约需要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你会受到强烈的道德折磨,这五分钟内只要你松手,被害人就能活下来,但你没松手,你是铁了心要被害人的命,无期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无期……难道我余生都要蹲监狱吗?」
「如果你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可以减刑成有期徒刑。」
张和侧过头看我。
「如果我表现良好,什么时候可以出狱?」
「快的话,服刑十三年就可以出狱。」
他当时听完我的回答,就像放弃挣扎一样,低下头,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
「麻烦学长了。」
我俯视着他的后脑勺,我那时候是真的想不明白。
这个家境贫困,在校期间老实本分的大男孩,怎么就会因为推搡而杀人呢?
2
我向张和提出我的疑惑。
「你真的只是因为推搡结仇而杀人?」
他给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
「他骂我妈。」
辱母,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都忍不了,但充其量就是上去打一拳,不行就把人按地上打,张和却把人杀了。
看似奇怪,其实也算情有可原。
张和的父母早两年在矿洞里工作,后来矿洞塌了,两个人全埋在里面,张和就这样一夜之间痛失双亲,家里就只剩下一个哥哥。
从那之后他就很抗拒有人在他面前开父母的玩笑,就连国骂他都听不得,只要让他听见,少不了干一顿架。
因此,对这个理由我没有深究,只是认真地和他确认了一下检察院提供的笔录卷宗是否有误。
在得到张和「无误」的答复后,我又问他警方在记录证词的时候,是否存在刑讯逼供或者疲劳审讯的情况。
张和答复
「没有。」
他的回应无疑更打击了我的信心。
我为张和做减刑辩护,但眼下我看不到减刑的希望,只能按照原计划对张和说。
「我打算请你的同学来做人证,表明你家庭困难,生活窘迫,为人正派,也许能为减刑起到一点作用。」
张和点头。
最后,我拿出被害人孙华的尸检报告,交到张和面前,说:
「孙华的骨架、肌肉,存在严重劳损,关节腱鞘炎,胃溃疡,通过病理切片检查出了他有呼吸系统癌症病灶,已经是中晚期。」
我把尸检报告递到张和面前,仿佛希望以此谴责张和,好唤醒他的良知。
「工地的农民工,你不吊死他,他也没多少日子了。」
我话只说到这。
张和大约是真听进去了,低头,沉默不语。
第一次庭审于 8 月 26 日开始。
我请来了张和的同学,少数几名愿意出庭的老师,张和在校期间勤工俭学店里的老板,以及工地的部分工友。
我原本想把张和的哥哥请来,但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他,尝试过几次,只好作罢。
我这次的辩护思路是通过张和平日里的为人,以及张和主观意愿自首的行为,为张和争取减刑。
公诉人那边则持有全套证据链,他请来了工地项目经理周钱,一些工人,还有被害人孙华的妻子女儿。
本次庭审,检方公诉人请求法庭对张和判处死刑。
而我则主张十五年有期徒刑。
具体的庭审过程比较复杂,我只挑几点说。
我的主攻点是孙华对张和屡次挑衅,在本案中孙华存在一定过失,加上张和认罪态度良好,希望法院酌情轻判。
这番话则引起了孙华妻子的不满,她抱着女儿,指着我和张和痛骂。
「我老公活生生的一个人!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从不和人吵架!你把他杀了,还侮辱他的清白!你们不是人!你们不是人」
我当时心理压力很大,只能对孙华妻子的咆哮视若无睹。
张和则低着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后来孙华妻子情绪失控,在证人席脱力晕倒。
看着孙华妻子被人抬出法庭,她的女儿追在一边哭着叫妈妈。
我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职业素养」和「为人道德」的冲突。
后来,公诉人一直抓着张和提前打电话告知杀人行为,以及张和没有在孙华被吊起的五分钟内停止迫害为主要控诉点。
将张和的行为描述为:蓄谋已久还妄图减刑的明知故犯行为。
公诉人的这句话是我印象最深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恨,若人人有恨都如张和一般,那法律便是一纸空文,道德便是遮羞面具,张和的这一行为仅仅是为了宣泄恨意,与其风评为人都无关系。」
公诉人仅用这一句话,就将我的辩护方向全盘否定。
之后我据理力争,但还是没能改变本次庭审的结果。
最后法官宣判张和处以:死刑。
3
老法官宣判完结果后,张和被狱警架着带离现场。
他没有激烈的挣扎,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一直望向我的方向,直至消失在门的那边。
而我在原地不知所措。
下午我就去看守所找了张和。
我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
当时的心情挺复杂的,我不光是他的律师,还是他的学长。
试想一下,你大学的熟人成了杀人犯,你该如何面对他?
一方面我替他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有一方面则是认为自己能力不足,不能为他争取到减刑。
反正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僵持了五分钟,张和才开口。
「我不接受死刑,我要上诉。」
「死刑案件都有上诉的权利,法院一定会受理,但你得想好用什么理由上诉,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大概率还是会维持原判。」
我看过很多案例,很多死刑案上诉的目的不是为了改变宣判结果,而是为了让犯人多活那几个月的上诉期。
谁知道张和忽然狂躁,他捶打一下桌面,然后把头埋进去,不断揉搓自己的头发。
「我不能接受死刑,死了就一无所有了,我不能死。」
是啊……
死了就一无所有了。
可孙华也死了,他的家人也一无所有了。
这话我只在心里想,没说出口。
不出意外,张和就是死刑了。
现在我作为张和的律师,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联系张和的家人。
「你有办法联系到你哥哥吗?这么大的事情应该让他知道。」
张和忽然抓住我的手,一口气深吸到底。
「别找我哥,别让他知道。」
「可他有知情权。」
「求你了。」
当时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直到这个案件结束的那一天我才看懂。
此时的我只以为张和是不希望唯一的亲人知道他成了杀人犯。
所以我松口。
「好吧。」
「学长,是不是只要有新的证据就有可能改变死刑判决?」
「只要证据合理合法。」
张和坐回椅子上,好像犹豫再三,最后咬牙拍桌,下定决心一样。
「学长,我要翻供!」
4
「翻供?」
回想起本案铁证如山的证据链和供词,我真的不太理解张和翻供的行为,所以我提醒他。
「张和,你的审讯记录全部有视频存档,审讯过程不存在严刑拷打和疲劳审问,证据链都指向你,你不要为了上诉而说假话。」
张和点头。
「学长,我不能接受死刑,因为不是我想杀孙华,是周钱想杀孙华。」
「周钱?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我刚准备思索,张和就说出了那人的身份。
「工地的项目经理。」
这话才说出口我就懵了。
伸出手比划了好半天才捋清楚思路。
「周钱,项目经理,公诉人的证人?」
「嗯。」
我把脑子里那些凌乱的语言汇总成一句话。
「买凶杀人?」
就看见张和直视我,点头。
「他给我一百二十万,让我杀孙华。」
「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一百二十万,只要我能出狱,就能拿到一百二十万的巨款,所以我之前自首,配合警方做口供,都是希望能轻判,我只要挺过在监狱的日子,一出狱就能拿到一百二十万,可现在我被判了死刑,我根本没有命拿到这笔钱,那我不如保住性命。」
原来如此,我好像搞明白了这其中的逻辑。
「难怪当你听到最快十三年就可以出狱的时候就松口了。」
慢着……
不对啊。
孙华只是外来务工人员,周钱是项目经理,他要是讨厌孙华,大可以直接用职权把孙华赶走,何必杀人呢?
我将疑惑问出来,就得到张和这么一个回答。
「我不知道具体原因,只猜到一点点,孙华大概知道经理的什么秘密,他好像已经用这个秘密威胁过经理好多次了。」
听完这个解释,我坐回椅子,拧紧眉头,捂住眼睛,这个案子好像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又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问。
「那里是工地,周钱完全可以用施工事故来杀孙华,为什么要找你?」
他给我的回答也很真实。
「经理说,如果孙华死在项目上,项目就要停工整改,会影响进度,那是房产工地,一旦停工,就会……」
他话不说完,点到为止。
如果问题按照这个逻辑来解释。
那就太合理了。
孙华屡次用秘密勒索周钱,周钱不堪忍受,于是买凶杀人。
而张和因为未出社会,遂被周钱教唆,实施了杀人行为。
张和知道自己无法逃脱法律的惩罚,于是打算通过自首的方法获得减刑,好早日出狱得到这笔巨款。
之前在供词里不说这件事,是为了钱。
而现在翻供是因为被判死刑,就得不到钱了。
如果以此为上诉点,证明周钱买凶杀人的罪行。
或许能为张和减刑至……十五年有期徒刑。
5
我将张和的翻供提交给了法庭,按流程,本案需要递交回公安机关重新审理。
事后,刑警来看守所对张和进行审讯,我那时候就坐在张和左边。
他们当时提问的重点就是证据。
警方需要证据证明周钱买凶杀人,张和的供词可以算作人证,但想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还需要物证。
结果这么一询问,发现张和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周钱的罪行。
周钱是这么联系张和的。
他在工地趁张和做工的时候,将张和拉到一边,和张和提了这件事,并口头承诺给现金。
施工现场,唯一的监控探头在塔吊上,所以就变成了如下情况。
一没有通过短信、通话、社交媒体联系。
二没有留存的合同字据。
三没有监控记录。
我和警方面面相觑,都觉得头疼。
我们一致认为是张和的社会阅历太少了,只一个口头承诺都能教唆他动手杀人。
眼下警方只能从周钱入手,看看能否取得进展。
在警方调查周钱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不能闲着。
对刑事案件来说,如果能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对量刑能起到很大的帮助。
于是我去警局的招待所找到孙华妻子。
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女人,女儿在一旁预习英语,她只能坐在一边空着急。
在我说明来意以后,她先是欲言又止,然后哭笑不得,掩面低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终于爆发。
就看她抓起招待所的玻璃杯,手悬在半空,迟疑了几秒,然后还是摔了下去。
在摔杯子的同时激动地叫出声。
「啊啊啊啊!」
我当时挺害怕的,有点手忙脚乱,拿起公文包就挡在自己面前,生怕她一会儿暴起打人。
尖叫声结束后,她没打我,反而痛哭起来。
「孩子刚刚死了爹!你现在让我写谅解书?我现在连以后怎么生活都不知道,你要我原谅那个杀我老公的恶魔!不可能!」
这事确实不合理。
如果这是部电视剧,我大概是反派。
而且是那种穷酸反派。
希望得到孙华妻子的谅解,却又无法给孙华妻子任何补偿。
我都有点唾弃自己。
但是我作为张和的律师,有些事情不能不做。
「关于孙华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是如您所见,孙华在工地期间多次欺凌张和确实是本案的导火索,如果您不谅解他,他大概率会被处以死刑,他才二十岁。」
我可以感觉到孙华妻子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站起身,拿起我的公文包向门外走。
「我不谅解,他让我孩子没了爹,我就要他偿命!你现在就出去,以后不要来找我,我不可能写谅解书的。」
我还想和她再争取一下,然后就看见她抄起一个玻璃杯做出要砸我的样子。
我当时就跑了。
6
作为律师,我不会只去找孙华妻子一次。
为了谅解书,我至少去了七次。
只是她后来一次都没见过我。
而另一边,警方针对项目经理周钱的调查也有了结果。
周钱,新城工地项目经理。
不是什么黑恶势力,也没有案底,就是个领工资的打工人,一个月工资六千五。
他名下的车房和账户余额加一起都不到两百万,单论存款,他只有二十万,一点也不像是有能力夸下一百二十万海口的人。
不论是监控,还是通讯,他们两人都没有明显联系。
后来警方对周钱单独审问,周钱更是一脸懵逼。
他直说自己就是个打工的,跟人没那么深的仇怨。
就算真有,已经到了要买凶杀人的地步,那他也应该开一个自己出得起的价钱啊,一百二十万,他要真有一百二十万还打什么工啊。
而且他还反问警方,不是说孙华用秘密要挟自己吗?那要挟的钱呢?
周钱一个月工资就那么多,全都打进工资卡里了,每一笔都有记录,如果是因为忍受不了孙华的要挟,那也得拿出要挟的证据。
警察听完也沉默了。
确实是这么个理。
综合以上所有信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周钱与买凶杀人有关。
于是在这为期九天的调查结束后,警方选择结案。
都轮不到我们这边提起上诉,法院已经主动启动二审。
2014 年 9 月 5 日。
第二次庭审。
旁听席上零零散散坐着张和的同学,还有一些记者。
因为案件牵扯到了「买凶杀人」,所以记者们都分外安静,仿佛这就是明天的头版头条。
本轮庭审相较第一轮庭审,除了原本的案情陈述外,公诉人又多提出了一些内容。
其中包括张和针对周钱买凶杀人的控诉。
针对这条控诉,公诉人的陈词是这样的。
「针对被告对周钱买凶杀人的控诉,我们已经经过系统的调查。」
「经查证,没有物料可以证明周钱与张和有过人命交易,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周钱与孙华有私人恩怨,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无法为周钱定案。」
「因此公诉人意见不变,请求法庭维持原判。」
这话刚说出口,旁听席上的记者和同学们发出嘘声。
记者们发出嘘声是因为他们期待的买凶杀人环节没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头版头条没了。
而同学们发出嘘声则是因为他们不相信警方的调查结果,周钱可是工地的项目经理,他肯定有钱有权,一定是警方在包庇周钱。
伴随着法官落锤和几声「肃静」,法庭也就安静了。
公诉人的陈词才刚讲完,我就看见张和情绪激动地大喊。
「我说的都是真的!周钱买凶杀人,他说给我一百二十万!都是真的!」
虽然此刻我也觉得周钱花钱打通关系了,但作为一名律师,法律就是我的信仰,我只能坚持我的诉求。
我偶然间瞥到周钱坐在证人席,用相当耐人寻味的表情看向我和张和。
我也说不清那种表情。
就好像在说。
「你能拿我怎么办」一样。
我当场就气得发抖。
这个家伙买凶杀人,仗着自己没留一点证据,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
本次案件的结果不意外。
既没有证明是周钱买凶杀人。
也没有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
因此第二次庭审维持原判。
依然是死刑。
7
这次我去看守所找张和,相较前两次,张和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从他攥紧的拳头来看,我知道,他依然不服从这次判决。
然而事已至此,服不服从判决已经不重要了。
他当然可以选择继续上诉,但大概率还是这个结果。
眼下唯一的转折点,只有尽快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才有可能帮张和获得减刑。
我刚想说话来着,张和先开口了。
「不是没证据。」
他声音不大,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张和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忽然抬头看我。
「我有证据!」
我立刻打开本子,准备做记录。
「什么证据?」
张和看了眼大门,然后接过我的笔,边写边说。
「学长,这是我的云盘账号和密码,出去后你找个地方登录,里面就一个视频,那就是证据。」
文件?证据?
「那个视频是什么?」
「是孙华死前的遗言。」
我本来想在这里问个清楚,但张和说什么都不肯再提,反而一个劲地跟我说。
「学长,你看完那个视频后,我就没脸见你了。」
我当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视频内容,让张和做出这种反应。
怎么会是孙华的遗言呢?
根据本案的作案流程来看,张和是在孙华睡觉时,将绳子套在其脖子上,然后将其吊死的。
这一过程中应该不存在能说遗言的时机啊?
带着这个疑惑,我离开了看守所,快速赶回家中。
输入账号密码,登陆了张和的云盘账户。
迎面出现的第一个视频写着:
「周钱的秘密」
就是孙华要杀周钱的原因吗?
难道张和在吊死孙华前,还逼问出了周钱的秘密?
如果真是这样,那张和事态就更严重了。
我背后一凉。
顿感紧张。
点开视频,瞪着屏幕。
原想过视频里可能是张和吊死孙华的视频。
可视频打开后,画面里却是孙华坐在屏幕前,不断调试录视频的角度。
他的背景正是那间 201 宿舍。
「孙华!他录的视频?」
这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视频刚开始播放没多久,就看见张和从门外进来,坐在了孙华身边。
张和把手机放在屏幕前,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张和的手机正好停在通话记录页面。
通话记录的第一条,就是 8 月 10 日 15 时整的报警电话。
而他的手机右上角显示的时间。
是 15 时 03 分。
也就是他最初拨打报警电话后的事情。
视频继续播放。
张和首先开口问孙华。
「我刚刚报警,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孙华却摇头,视频里的他正在对屏幕微笑,用云南普通话说。
「我晓得周钱的秘密,所以张和跟我说周钱想花 120 万弄死我,我一点也不意外,我得癌了,治病要花好多钱,我娃儿才九岁,我去治病要拖垮我老婆娃儿。」
说到这里孙华就哭了,一边说一边哽咽。
「我不治病,我还想留一笔钱给老婆娃儿,所以我和张和约好,我让他杀,他拿到钱以后,要分六十万给我老婆。」
「老婆,你不要怪我,我得病了,癌症好花钱,我不敢治的,我治病拖累你们,你拿到钱带娃儿改嫁咯,六十万就当嫁妆。」
「娃儿,你要好好刷牙,在学校跳操不要偷懒,健康好重要的,我都不晓得你们以后看不看得到。」
视频很模糊,但他眼睛里的血丝、泪水,都清晰可见。
张和提醒孙华。
「时间不多了。」
孙华控制情绪,抹掉眼泪,点头,然后面对屏幕。
「周钱,我不是不能拿你的秘密威胁你拿钱,我是怕自己的老婆娃儿没命拿这个钱,但是张和的这个钱,是你自己要给的,你不就是要我的命,我给你嘛!」
「我跟你说,为了防止我死以后,你不给张和钱,我已经把你的秘密告诉张和,我死了,你该付钱付钱,该放手放手,莫真把老实人逼急了!」
「我提醒你!这个秘密能要你的命!」
说完,孙华伸手停止了录制。
全长,两分多钟。
在视频结束前最后一秒,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
15 时 06 分。
居然是嘱托杀人!
8
看完视频后,我浑身发冷,冷汗浸透了我的背。
我做梦都想不到张和杀孙华之前,居然和孙华商量过。
孙华是获得那六十万自愿被杀死的!
如果有这个视频作为证据,张和就可以避免死刑了!
按照法律,嘱托杀人属于情节较轻行为,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比起死刑,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眼下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另一件事。
我把视频拷在手机上,迅速打车到看守所,再一次见到张和。
不难看出此时的张和不敢直面我,只是小声地问我。
「学长,证据交给警察了吗?」
我摇头,然后反问:「这个证据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我以为他会给我什么充分的理由,但事实证明,是我把张和想得太好了。
他说:「最开始我没想到会被判死刑,所以我供出周钱买凶杀人,是希望能免于死刑,谁知道居然维持原判。」
然后,张和羞愧地低头,接着说:
「我知道我把周钱供出来以后,就是和他撕破脸了,那一百二十万就相当于和我没关系了,但我又不甘心,我想出狱后,用这个视频要挟周钱,拿回属于我的一百二十万,所以在第二次庭审的时候,我没把这个视频的事情说出来。」
他说完,我噎住了。
「你……」
我指着他,真的气坏了。
都那种时候了,他居然还想着钱。
「学长,我……」
「你闭嘴!你知不知道你杀人了!你杀人了!」
我是真的被张和炸裂的三观气到了,所以我朝他大喊。
「你为钱杀人,到现在都不知悔改!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意识到你的错误?」
「学长……我自首了。」
「你没自首!你是为了减刑!你的本意从来就不是伏法!就连现在你把这个视频拿出来,都是为了报复周钱!」
我情绪有些失控,这个案子给我的触动实在太大了。
我真的没想过钱居然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彻底。
张和鼻头和眼眶都红了。
「学长,我错了,但那是一百二十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
「你怎么就不明白啊!」
张和分明是在和我认错,可我心里的怒火却烧得更旺了。
我气得用力踹椅子,踹飞了三四米远,椅子磕到墙上,响声惊动了看守。
「你干什么呢?」
被看守呵斥,我才稍微冷静一点,一边大喘气,一边说:「抱歉,情绪有点激动。」
看守瞥了我一眼,留下一句话就出去了。
「这里是看守所,你注意一点。」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边把椅子拎回来,重新坐到张和的面前。
「我出去后会把证据交给检察院,案件肯定会重新调查,但这些证据不够,想要给周钱定罪,你得把孙华的秘密告诉我。」
听到这句话,张和面无表情地落泪。
鼻尖滴下好几颗泪珠,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说。
「学长。」
「孙华最后没把那个秘密告诉我。」
9
我皱眉。
各位也许还不知道这个秘密现在有多重要。
这是让周钱被定罪唯一的希望。
可张和却告诉我孙华没说。
我的情绪又一次失控。
「他为什么没告诉你!」
「我不知道,可能他怕我知道以后有危险。」
「你们录这个视频就没危险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周钱看到这个视频后,他就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了!」
「我……我当时没想到。」
听了张和的回答,我虽然生气,但无话可说。
确实,在录这个视频的时候,他即将杀人,想不了那么多也很正常。
可我稍加思索后,忽然冷汗直流。
那时候的我,刚出社会没多久,没什么后台,也不敢得罪什么权贵,因此做事谨小慎微。
但这起案子,让我遭遇到了生命危险。
各位也许不懂,我简单解释一下。
这份视频一旦作为证据交上去,周钱会因为证据不足依然无法被抓捕。
而张和则会被从轻判决,坐几年牢就出来了。
这个时候,周钱在外面不仅不会放松,反而会日夜警惕。
因为他担心张和知道那个秘密,他担心张和只是不说出来,他担心张和是想用这个秘密敲诈他。
因此他会在监狱外掐着日子等张和出狱。
然后想尽办法弄死张和,就像弄死孙华一样。
不仅如此。
我刚刚对张和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此时也同样适合用在我身上。
我作为张和的律师,是除张和外最有可能知道那个秘密的人。
周钱甚至还会怀疑我。
视频里的孙华说了。
那是能要周钱命的秘密。
他不会放过任何可能。
想到这,我鸡皮疙瘩长了一身。
忽然被圈进这样的风波里,那种恐惧油然而生。
张和疑惑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我扭头看他,皱眉:「你都不怕吗?」
「有这个证据我就不用死刑了,还怕什么?」
「你不怕周钱害你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张和先是一愣,面部表情抽搐了一下,然后生硬地转变成了担忧。
「对,这个时候周钱会害我。」
张和的反应就像是一根倒刺,激发了我强烈的不适感。
情绪一下在脑海里炸开。
不是恨,不是厌恶,是疑惑。
自我被他委托参与这个案件后,就感觉自己一直在被什么东西拖着走。
作为律师,在参与案件的过程中,应该始终走在前面。
可我此刻就像在迷雾里看着灯塔前行。
我拿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会面室。
我没把视频作为证据交给警方,而是独自回到家中。
反锁房门,拉上窗帘,让我的房间处于完全封闭且黑暗的状态,缩在床上,回忆这个案件的点点滴滴。
仔细想来。
这个案件原本是一起很简单的铁案。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扑朔迷离。
从故意杀人,到买凶杀人,再到嘱托杀人。
我好像从来没有碰到真相。
就好像真相被人藏起来了。
如果仔细分析过去这段时间的种种细节。
就会发现所有的不确定因素,全都来自于张和。
是他一通电话把案子做成铁案。
是他翻供以后将周钱拉进来。
又是他拿出新的证据让案件再度转折。
我总觉得,张和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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