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中

海洋观

爱琴海 图片来源：Mari79/Adobe Stock/图虫创意

历史学家陈寅恪说过：“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我们关于希腊神话中海洋观的探讨也由“海”字开始。

世界最古老的文字是公元前 3000 多年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苏美尔人发明的楔形文字。考古发现，公元前 2000 年左右的泥板诗篇《埃奴玛·埃立什》（后人将其收入史诗《吉尔加美什》）记载：“上界，天未名，下界，地未名，只有原初之父阿普苏（淡水）和生养之母蒂阿玛特（咸水）……诸神，在混合之水中被创造出来。”这是楔形文字记录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创世诗歌。此时，苏美尔人尚不知道，如何来说“海”，只是体验出它是“咸水”，并认为它是创造世界的重要元素。

后来，楔形文字消失了，埃及的象形文字也消失了。唯有希腊文活了下来，成为西方世界最古老的“活文字”。那么，希腊最古老的“海”字是怎么写的呢？

Θάλαττα

希腊最古老的“海”字

希腊文化的文字溯源，最远只能到米诺斯文明与迈锡尼文明交替之际。大约在公元前1450年，迈锡尼人占领了米诺斯所在地克里特岛，并取代米诺斯人成为爱琴海世界的统治者。

1900年，英国考古学家亚瑟·约翰·伊文思在克里特岛古代宫殿废墟上，发现了泥板线形文字。这是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人公元前1450年入主克里特岛后，沿用的米诺斯文明的线形文字，学者为研究方便将其分为A、B两种。一直到1950年代，才有学者破解了公元前15至13世纪的线形文字B；公元前15世纪之前的线形文字A，至今未能成功释读。在对线形文字B的释读中，发现了众神之王宙斯、天后赫拉、太阳神阿波罗、海神波塞冬等神的名字。这是“奥林匹亚十二神”的最早记载。

上图：希腊克里特岛地形图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下图：线形文字B泥板 , 泥板上被划上了一道道线，并用短竖线作为分词符，这也就是线形文字这个名字的来源。图片来源：梁二平

在“前希腊语”的“线形文字”时代，只有关于海神波塞冬的记载，却找不到“海”这个字。这不奇怪，因为在线形文字之后的希腊文字中，“海”也没有一个固定的词。但“海”的形象或概念，在原初神、泰坦神系和奥林匹亚神系中都有出现。

比如，“塔拉萨”（希腊文θάλασσα，英文Thalassa）是希腊的原初女神，就像中国的孙悟空没有家庭一样，希腊原初神也没有家系，到了很晚的罗马神话时代，人们才为她编了家系。“塔拉萨”被视为海洋和咸水的化身，指代环绕希腊并孕育其诸多岛屿的海洋，其实指就是地中海。如同中国古代的“河”，指的就是黄河。2022年7月上海博物馆举办了一个“海洋文明与希腊艺术展”，总标题就叫“塔拉萨”。

在泰坦神系的十二神里，有大洋河之神俄刻阿诺斯（古希腊语 Ὠκεανός，英语Oceanus），他是乌拉诺斯（天）与盖亚（地）之子。在荷马史诗（前11至前9世纪）《伊利亚特》中，俄刻阿诺斯之名常被当作“海”来使用。如“当耀眼的太阳沉入俄克阿诺斯，黑暗就降临大地”。荷马开创的这个传统延续到了后世，今天英语“海洋”（Ocean）一词即来自俄刻阿诺斯之名。

俄刻阿诺斯上面是月亮女神，两边分别是启明星（左）和黄昏星（右）二女神。 图片来源：文化传播/FOTOE

对大海的文学和地理学的塑造，无疑是荷马史诗。2018年7月，在希腊最大的考古遗址奥林匹克宙斯神庙的附近，考古学家们发现了一块刻着《奥德赛》第十四章中的13行诗句的黏土碑刻。考古学家们认为，这块黏土碑刻可以追溯到公元3世纪，这是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荷马史诗节选，它暗示了当时希腊人已经开始用稳定的形式保存民族记忆（此前的考古发现，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奈斯托尔陶樽上，刻有与荷马史诗相关的单句），从口头到文字的史诗。

荷马是历史上第一个用“海洋化”的视角描绘世界的，海洋是诗人的叙事线，也是故事所在的小宇宙。此中充满了异国情调和奇特的人与神的生命形式。

古希腊诗人荷马 图片来源：Luisa Vallon Fumi / Getty Creative / 视觉中国

在荷马史诗中，俄刻阿诺斯不仅代表大海，也被描述为“众神之父”和“万物的起源”。这一说法与同一时期的诗人赫西俄德的说法有所不同。赫西奥德在《神谱》中说，先是天空和大地之神的结合，才产生了“所有的神”，包括大洋河（海）神俄刻阿诺斯。俄刻阿诺斯夫妇创建了大地上的整个水系。他们生育了三千个美踝的女儿，她们分散在四面八方，成为大洋神女；还生育了三千个儿子，构成所有河流和溪流，成为水流湍急的诸河之神。

不过，有一点荷马与赫西俄德是相同的，他们都将“海”与世界形成的最早阶段联系起来。在诗人那里，海洋的自然力量被提升为既抽象又形象的史诗，经过史诗的拟神化和拟人化双重提炼，构建起理想的“水世界”：水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大地，就像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河口的巨大河流，是自然体和诸神的二位一体。

根据荷马诗歌所绘的古代世界地图 图片来源：duncan1890 / Getty Creative / 视觉中国

Ἀχιλλεύς

阿喀琉斯之盾

人类将三维地理现实概括为二维地理图像的历史很长。希腊在古风时代（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之前，还没有绘制海洋和大地图像的传统。大约公元前3世纪，希腊人开始用“pinax”这个词（指刻有文字和图像的木头或石板）指代后世所说的“地图”。

但是，在没有“地图”这个词的时候，地图在古人的心中就早已存在了。荷马作为大海的第一位人文观测者，凭借他的语言天赋，唱出了一幅世界地图——“阿喀琉斯之盾”。

在《伊利亚特》第十八卷的结尾，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战争进入白热化，希腊英雄阿喀琉斯的母亲忒提斯请求火神赫淮斯托斯赐予她儿子一面盾牌，用来抵御敌人赫克托耳。

《阿喀琉斯拖曳赫克托耳的尸体》，蚀刻版画，彼得罗·特斯塔（Pietro Testa，1611–1650）绘。图片来源：Heritage Images / 视觉中国

荷马对赫淮斯托斯为阿喀琉斯打造这面“巨大又雄伟的盾”的描述是西方“艺格敷词”的最早实例。荷马用百余行视觉化的语言，栩栩如生地描述了火神赫淮斯托斯打造的“阿喀琉斯之盾”：

他铸出大地、天空、海洋、不知疲倦的太阳和盈满溜圆的月亮，以及众多的星宿，像增色天穹的花环，普勒阿得斯、华得斯和强有力的俄里昂，还有大熊座，人们亦称之为“车座”，总在一个地方旋转，注视着俄里昂；众星中，惟有大熊座从不下沉沐浴……他还在盾面上，铸下两座凡人的城市，精美绝伦，一座表现婚娶和欢庆的场面……在另一座城堡的周围，聚集着两队攻城的兵勇，甲械的闪光连成一片……他还铸出俄刻阿诺斯磅礴的水流，奔腾在坚不可摧的战盾的边沿。

荷马时代的人把地球想象成一个圆盘，所以，诗人将世界描绘成了一个希腊圆盾，它是五层同心圆：第一层是大地、天空和大海，月亮和太阳，还有群星；第二层是两座城邦（和平之城与战争之城）；第三层是农田，还有果园；第四层是放牧地，有羊群的牧场和一座舞场；第五层是水流磅礴的环形大洋河（俄刻阿诺斯）。事实上，这个圆盾不止是个地图，它还是由天空、大地、海底构成的小宇宙图景。西方艺术家曾多次按照荷马史诗对于“阿喀琉斯之盾”的文字描述，将它还原为实物。比如，19 世纪意大利画家安吉洛·蒙蒂塞利（Angelo Monticelli）曾根据诗歌的描述设计出“阿喀琉斯之盾”。

大约1820年，安吉洛·蒙蒂塞利 ( Angelo Monticelli，1778~1837) 对《伊利亚特》第 18 卷中描述的阿喀琉斯之盾设计的解释。图片来源：梁二平

荷马精彩绝伦的“阿喀琉斯之盾”，让西方“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公元前 5 世纪）很不以为然，并提出尖锐的批评。他在《历史》中说，“没有人见过海水在欧洲北面或亚洲东面拍打。”他认为，这两个地区很可能与一些更远的陆地相连。希罗多德说“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不知道海水存在于任何河流。我认为，荷马或其他一些早期的诗人，发明了“海”这个名字，并将其引入他的诗歌中。”

Ὠκεανός

俄刻阿诺斯的画像

毫无办法，在几百年的吟唱中，俄刻阿诺斯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至少在公元前600年时，俄刻阿诺斯就已经有了艺术画像，它被绘在一个陶制的酒碗上，大英博物馆的收藏名录上称其为“索菲洛斯的酒碗”（Sophilos Dinos）。这只黑色陶酒碗高28厘米，腹部直径42厘米。希腊早期瓶画为黑绘，即在瓶或碗罐上涂画黑色剪影式的图像。后来发展出红绘，即把背景涂成黑色，把景物绘成红色图像。这件作品在该馆收藏的众多陶器或瓶画中，格外引人注目，有两个重要原因。

大英博物馆收藏的“索菲洛斯的酒碗”（Sophilos Dinos）首次描绘出俄刻阿诺斯的肖像。图片来源：梁二平

一是它首次描绘出俄刻阿诺斯的肖像。此画展示了凡人英雄帕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礼场景（他们后来生下了英雄阿喀琉斯）。帕琉斯在家中接待婚礼宾客；来宾队伍中的第一辆战车搭载宙斯和赫拉，第二辆搭载波塞冬和安菲特里特，第三辆搭载赫尔墨斯和阿波罗，第四辆搭载阿瑞斯和阿芙罗狄忒。雅典娜和阿尔忒弥斯乘坐最后一辆战车，紧随其后的是新娘忒提斯的祖父俄刻阿诺斯（头前方写有他的希腊文名字 Ὠκεανός）、他的妻子特提斯和分娩女神埃利西娅跟随队伍。画中的俄刻阿诺斯是一个有角的人物，半人半鳗。他右手持一条鱼，左手持一条鳗，皆为象征繁殖的生物。

二是这个酒碗上刻有西方已知的最古老的艺术家签名。在珀琉斯房子的柱子之间，作者刻写“索菲洛斯画了我”的签名。由此人们得知这件作品的作者叫“Sophilos”。当然，公元前7世纪中期的陶樽上，已有过制陶工的“尼克塞尔莫斯制此陶樽”的签名，但那不是画家的签名。“索菲洛斯的酒碗”可以说是一幅《伊利亚特》的“前传”，正是在因为帕琉斯的婚礼忘记邀请不和女神厄里斯，她才抛下了一个金苹果“赠给最美的”的女神，引发了赫拉、雅典娜和阿芙罗狄忒（维纳斯）的矛盾。于是，有了阿芙罗狄忒答应把世上最漂亮的女子给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做妻子，后来协助他拐走了斯巴达国王墨涅拉奥斯的妻子海伦，最终引发了希腊与特洛伊的战争。

《帕里斯的审判》，赫拉、阿芙罗狄忒、雅典娜争夺象征最美的金苹果，宙斯将审判权交给了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图片来源：文化传播/FOTOE

这让人不禁想起《伊利亚特》的伟大开篇——“歌唱吧，女神！歌唱帕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他的暴怒招致了这场灾祸；给阿卡亚人带来受之不尽的苦难；很多勇敢的灵魂被打入哈迪斯的冥土；许多英雄的尸骨落入野狗和秃鹫之口，从而实践了宙斯的意志……”因此，“阿喀琉斯的愤怒”就成为海上争霸最初的也是永恒的经典。

Ποσειδῶν

波塞冬的权力

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或“海”，在原初神、泰坦神系和奥林匹亚神系中都有体现。但最为后世所熟知的还是波塞冬，他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在统治大海之前，波塞冬是个马神，所以有半人半马的，或驾海上战车的形象。他是宙斯和哈迪斯的兄弟。这位手握三叉戟的海神，代表着统治大海的最高权力。

波塞冬的艺术形象，可以说是荷马一手缔造的。在《伊利亚特》中，波塞冬支持阿卡亚人攻打特洛伊；在《奥德赛》中，他又是奥德修斯归途上的麻烦制造者。看上去这是个充满矛盾、喜怒无常的海神，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大海是他行使权力或暴力的地方，这一点连宙斯都管不着。

左图：海神波赛东（Poseidon）雕像，意大利罗马。图片来源：杨扬/FOTOE

右图：1497年《波塞冬和他的坐骑》，米卡贝洛·卡瓦洛里（Mirabello　Cavalori）绘。图片来源：Mirabello Cavalori / FOTOE

荷马的波塞冬体现神对海的绝对统制，这个权力甚至传至后代。大约公元前2世纪，雅典建了一座八面测风向的塔，八面塔身分别绘制了八个风神的形象。塔顶原有一黄铜风标，上面是海神波塞冬和海后的海权，说到底就是霸权。

在《伊利亚特》第二卷，诗人用了一半的篇幅叙述了从希腊出发去攻打特洛伊的战船数量，哪个城镇、哪位将领、所带哪种战船各有多少……这是一份有些絮絮叨叨的以船的数量来衡量权力的“船录”（Catalogue of Ships），总共列出船只数目1186艘。它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首次表现海上霸权的经典。换言之，荷马时代的“海权”的具体表现，就是战舰的多寡。所以，“船录”被视作希腊“海权思想”的先声。

希腊人有“听史诗”与“节日颂诗”的风俗。荷马史诗所表现的海洋叙事、泛希腊视角和海上霸权，通过世代传唱，已融入到希腊人的意识之中。如果说，希腊有所谓“海权思想”孕育阶段，就不能忽视《荷马史诗》的教谕之功。这一切，正如20世纪历史学家莫米利亚诺所言：“荷马史诗以降，颂扬一个国家就包括了对环绕它的海洋的颂扬。”这便是希腊人与海洋的关系。

《荷马的光荣》，1827年，画布、油彩，386厘米×515厘米，法国画家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绘。法国巴黎卢浮宫博物馆藏。描绘的是荷马的胜利，荷马坐在爱奥尼亚一座神殿前的宝座上，由胜利女神给他加冕，荷马的脚下，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席地而坐，周围簇拥着一群作家、哲学家、建筑学家、音乐家和统帅，他们分属于不同的时代，但都前来向荷马朝拜恭贺。图片来源：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 / FOTOE

“中国三峡杂志”微信公众号

立足三峡，关注人类家园

报道河流地理与水文化

责编：柳向阳

美编：吴冠宇

审核：任 红

来源：《中国三峡》杂志2023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