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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谢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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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一九七六年春夏之交,我就读于赣州四中高一(3)班,课间同学们听到上课铃声,叮铃…….立即停止打闹,陆陆续续地走进了教室。

生物老师梁国齐是我们的班主任,广州农科大学毕业,广东人,皮肤很黑,身高一米七左右。平时,他总是身着一套灰色卡机布中山装,左上方口袋上插有三枝钢笔,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一看就知道是一位传统老派知识分子。

梁老师走进教室,班长立即说:“起立!”同学们全体起立后,大声呼叫:“老师好!”梁老师回答:“同学好,请坐下!”

同学们坐下后,梁老师用那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说:“告诉同学们一个好消息,今年学农劳动,经学校革委会决定并按上级要求,准备采取‘走出去,请进来’办学方针,同学们必须完成学工、学农、学军,德、智、体全面发展。这学期学农定在大余池江赣南园艺场,学农劳动一个月。请同学们回家告诉家长,准备好行李,带好被子、席子、雨具和换洗衣服。”

消息一宣布,顿时,教室一片欢呼声,同学们高兴的跳了起来。去学农劳动,可以不要上课,这在当时读书无用论的年代,同学们自然是欢心鼓舞,恨不得马上奔赴农场学农劳动。

而我的内心是喜忧参半,悲喜交加,不知如何是好。要带被子,谈何容易,我们家很苦,不可能每人一床被子,都是几兄弟共一个被窝。加上小孩多,我从小到大都是和小哥哥共睡一床破棉被长大的,我把被子带走了,哥哥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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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开心议论,唯有我保持沉默,心里很难过。突然,我想到在家可以和哥哥共被同床,外出劳动也可与同学共被子哇!我马上和同桌的同学宗敏说:“你们家有被子吗?”

他说:“有。我们家每人一床被子,不过我们家的被子被套是我妈妈做的,我爸爸在农资公司有化肥袋,我妈妈捡到装尿素的包装袋,自己缝合的。你不嫌我们就共一床被子。”

我说:“哪能嫌弃,你能和我共一床被子,一起下农场劳动,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宗敏说:“可以啊!那我们俩就共一床被子。”听到同学同意,我的心情高兴起来了,终于可以和同学们一道下农场劳动去,如愿以偿,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那天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早晨,六辆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停放在赣四中教学大楼前面蓝球场的空坪上。我们年级一共六个班,全年级的同学都打着背包,提着旅行袋,从高一(1)班到高一(6)班,每个班的同学依次先传上行李,后一个人帮前一个人爬上大货车的车箱,几辆车浩浩荡荡,驶出了赣四中大门。

车箱下面铺了稻草,全上去后,我们就坐各自坐在自已的行李上,行李与人拥挤在车厢。老师坐在驾驶室,车厢内有说有笑,并且一路高唱《我们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等革命歌曲,一路歌声嘹亮。

途中有欢乐,也有插曲。大多数同学都没坐过汽车,晕车的同学比较普遍,女生更为突出。几位同学呕吐得脸色苍白,不停敲打前面驾驶室窗户玻璃,要求司机停车,司机气得要命,只好走走、停停。那时的公路都是沙子路面,不仅崎岖,还有许多羊肠小道,在山坡上停车是很危险的。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停地颠簸,经南康转大余几十公里路,走了六七个小时,终于到了大余池江赣南园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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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是下午二点了,大家也饿了,有的同学肚腹早已呕空了,虽然没有食欲,但也想补充点能量,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下车后接待我们的是农场场长,姓刘,是一位土生土长的贫下中农,是“三结合”吸收提拨起来的陈永贵式的好干部,他非常重视这次教学实践活动,组织所有农场干部职工,还有一些下放知青留场工人,一起来帮助我们同学安排住吃和劳动。

园艺场大门上方,有“大余池江赣南园艺场”九个大字,是铁皮加工制作、红色油漆喷涂而成的。两旁门墩竖式写有毛主席语录:“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八个红色大字,显得格外醒目,有一股振奋人心、催人奋进的力量。

走进厂区中间是一条青砖铺垫的大马路,旁边就是办公大楼,办公楼二层是砖木结构的瓦房。办公室前栽了一排低矮木小树,办公室后面就是二层楼职工宿舍楼了,职工宿舍楼也同样的砖木结构。二层的楼房后面为厂区职工食堂,宿舍楼前有水泥砖混砌成的洗衣池,有十几个自来水龙头,供职工们洗漱、洗衣服用。这时来了几名师傅带着我们,一个班、一个班的同学上了宿舍楼的二楼,宿舍楼是木制结构,上楼时的大板楼梯摇摇晃晃,楼梯一踩上去咚咚响,震得整栋房屋都能听见。师傅生怕出什么意外,不停的说:“这是木质结构,同学们请小心走,别跑那么快,小心一点!”

同学们却不听那一套,越是晃得动静大,跑得越快,楼板被踩得咔吱咔吱响,楼板上灰尘像烟雾弥漫一样往上升,呛得人都有点喘不过气来。楼房因为多年没人居住,灰尘特别厚,一个老职工提了一铁桶水,泼洒在楼板的地面上,灰尘才稍微减轻了些。

同学们带上楼后,分配了十二个房间,一个班两间,男同学一间,女同学一间。十二个房间的布局为面对面,中间一条走廊,女生集中安排在过道的尽头,男生安排在过道的前段。

走进房间,昏暗的灯光照在铺满了稻草的地板上。没有床铺,一个班同学全部都是睡在稻草上,墙角下的蚊子见人来,呼呼呼地扑面而来,像是欢迎贵客一样亲吻着你那血气方刚的脸,热情得让你有点受不了;个头小的都有绿豆那么大,嗡嗡嗡的像轰炸机,对准你裸露部位“狂轰乱炸”,让你无法接受,只好乖乖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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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师傅说:“同学们把行李放好,就跟我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再来整理房间。睡觉的地方就是这样,条件有限,大家就打地铺。”

我们这些同学全部一个接一个跟着他来到农场食堂。农场食堂卖饭有六个窗口,都是排队买饭菜,那时是凭饭菜票买饭,饭有饭票,菜有菜票;饭票是纸质的,上面分别印制一两、二两、三两、四两等字样,菜票分别印制一分、二分、三分……一角、二角,三角等字样。

平常我们吃饭,有三四两就够了,有同学更能吃,要吃五六两。至于菜,最便宜是三分钱一份,五六分钱的则比较好,上一角钱以上的菜,就是很好的晕菜了。

农场的第一餐饭,我记忆犹新,看到食堂有夢卜炒肉,香喷喷的那种味道随风飘荡过来,感觉一下就勾引出了肚子里的馋虫,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恨不得马上吞噬两大碗下去解解馋。

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外出可以吃食堂,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坐车外出,来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打了四两饭,一份萝卜炒肉。一钵子饭,划了四块,一口一块,狼吞虎咽,一钵子饭一下就到肚子里了。不过好像还没吃饱,觉得太好吃了,还想继续吃,但饭菜每天是定量的,今天多吃了,明天就要挨饿了,只有计划每天吃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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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好饭后,我心想自已长大能当一位工人真好,每天都可以吃食堂。能吃饱饭,还有工作服、手套、套鞋等劳动用品发,以后长大成人能成为一名工人是多么的幸福啊,这也成了我追随的梦想。

想着想着,工人师傅和老师来了,老师通知下午四点集中开会,先整理内务,铺好自己床铺,摆好自己的东西,也可以先去洗漱。

回到宿舍,同学一拥而上,欲各自抢占好自己的位置。房间正方形,进门后,中间留一条过道,席子铺在过道两旁,两排共睡二十四个人,全是打地铺,稻草在席子下面垫着。

我在班上也是一个比较调皮的学生,属于“坏孩子”一类,为了和几个班上“较坏的孩子”睡在一起,我和几位个子高的同学,把个子矮小的同学的行李扔到墙角,我们睡中间(那时,谁能打就会欺负个头小、老实的同学,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没枕头就拿行李衣服当枕头。

我和宗敏同学共睡一床被子,我们俩把自己的“床”铺好后真开心,马上就躺下睡着,还真软,一股混合稻草禾香味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我第一次和同学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生活体验。顺带说一下,自我们住入后,蚊虫每天都能享用“肉面包”大餐,我们被蚊虫叮咬的满脸都是包,每晚都要和蚊虫斗争一会才能安静的睡下。窗外蛙声起伏不断,每天还可享受美妙的“乡村交响乐”。

宗敏同学带来的被子打开时,我发现他的被子与众不同,被子包被是他妈妈捡到的日本进口的装尿素袋子改装的,灰白色袋面上面还印有“尿素”的字样。原来是用十几个装化肥的尿素袋改装而成,那种布很结实,很柔软,也耐磨,盖在身上也觉得蛮舒服的。后来我才知道,宗敏家也不算富裕,父亲一个人工作,妈妈是家属临时工,六个小孩。她妈妈是江苏人,很勤劳,会做衣服,家中有一台缝纫机,全家的衣服都是他妈妈做,小孩的被套都是他妈妈拿捡来的、装化肥的尿素袋改装的。他妈妈自己想办法就地取材,才有每个小孩一人一床被子,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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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就听到敲钟声响了,咚、咚、咚咚集合开会了。

园艺场会议室四处通风采光,可容纳二百多人。前面是主席台,台下是一排一排的长条板凳。两人坐一条。一排横的可放六条板凳,可以坐十二人,中间留有过道。四周有八根红砖砌筑的柱子,顶住人字型的屋顶大梁,抬头可看见瓦片盖得不密处,还有光线漏下来。

大家坐好后,学校带队领导、年级组黄组长先介绍了开会内容,并介绍园艺场场长的经历和身份。他说:“我们是来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今天要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忆苦思甜,请刘场长讲他的亲身经历,感受一下革命前辈是如何走过来的。”

刘场长谦虚的说:“我没有文化,是解放后共产党建立新中国,我才有机会进了识字班学了一点点文化。说讲课不敢当,我是和同学们一起共同学习。”

同学们一致鼓掌欢迎。

刘场长又说:“在坐的同学们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是非常幸运,也非常幸福,不愁穿不愁吃,但是要成为革命事业接班人,还必须在德、智、体全面发展。而我就生不逢时了,没有像你们那么幸运。我生在万恶的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与你们比一个天一个地,想到都会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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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场长介绍了自己的身世:“我家祖祖辈辈务农,深受地主阶级的剥削,每天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父母生得小孩多,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女孩就送人,男孩实在养不起,怕饿死就卖给地主家做童工,抵租金。我六岁被卖给地主家,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睡在牛棚的稻草屋里,天天都是吃剩菜、剩饭还吃不饱。起床后必须喂牛、喂鸡、喂鸭,还养了猪,要煮猪食,劈材,挑水,打扫卫生,从早忙倒晚,事情没完成就挨打,打骂也是常有的事。”

讲着、讲着,刘场长情不自禁就泪流满面了,这下感染了下面听课的同学,大部分同学都掉眼泪跟着哭了起来。他又撸起袖子伸出手臂,露出伤痕累累的伤疤:“这伤疤是砍柴回来,地主的儿子——小地主崽子说我砍了他们的树,抢过柴刀将我砍伤的。砍伤后也没医治留下的。”

台下在坐同学们听后,愤怒地呼喊口号:“打倒地主!消灭剥削阶级!”

整个会场骚动起来了,哭的,哭得是那么伤感;呼口号的,呼得是那么义愤。有一位女同学可能本来就长途跋涉、呕吐厉害身体不适,这一哭,人就晕倒了。梁国齐老师见状,马上吩咐同学们将这位同学扶回宿室休息(喝下一杯热红糖水后,一会儿就苏醒过来了)。

忆苦思甜课继续进行。刘场长吩咐食堂厨师搬了两大盆米糠来,黄闪闪米糠看起来特别诱人,我是从来都没吃过这东西。

刘场长说:“小时候,我在地主家如果有剩饭、剩莱吃算是好的,这米糠就是我的家常主食。今天怕同学们实在吃不下,我叫师傅渗了一些碎米进去。这样吃到喉咙里更好咽。”

刘场长话说完后,有师傅就开始教我们如何做糠饼,先是在盆里搅拌,接着就是揉成小圆球,再压扁,排放在簸箕里,最后放在锅里蒸二十分钟,出笼后一股米糠味十足。闻到米糠香气,同学们各个都渴望马上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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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不知道,一吃吓一跳,进口香,咬上粗,舌头就像碰到粗糙纤维,吞食难咽。有的同学当场吐了,有的强行吞咽,最后吃得是个个脸红脖子粗,眼睛不停地掉眼泪。吃后同学们都说,我们今天幸福生活真是来自不易啊,我们必须好好学习。

学农劳动的第一课,同学们接受的传统教育是深刻的。与农场工人同劳动、同实践下地干活,则更是艰苦的。

记得,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园艺场的高音喇叭会放《东方红》等革命歌曲。半小时洗漱,洗漱完,六点准时下田插秧。那时虽冬季已过,但春寒早晚还是很冷,遇雨天绵绵细雨打湿了衣服就更冷了,加上北风吹来真叫寒风刺骨的滋味。我们六个班的同学,分了若干小组,有取秧组、分秧组、插秧组。

大部分同学都是跟在师傅后面学习插秧。同学们没有插过秧,跳下水田,溅得全身都是泥巴,更怕的是水田里有蚂蝗,一不小心就吸附在小腿上。由于赣南的水田蚂蝗特别多,我们很怕,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看小腿上爬上黑呼呼的蚂蝗,吸住一动一动,小腿又冷又痛,吓得大喊大叫,死劲抓住往外拽,越拽越紧,鲜血直流,吓得又哭又闹。

工厂师傅过来,面带微笑地说:“不要怕,我来帮你们处理。这小虫,你不要强往外拽,只要轻轻拍打小腿即可”。他在一个同学的小腿上拍着拍着,许是震动了大腿肌肉,几只蚂蝗还真就一个一个往下掉。

实践出真知,经历了就不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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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下田插秧,还有负责放线的。农场工人们插秧插得整整齐齐,好像打了格子式似的,而我们为插整齐,则需先放线——田边上一边站一人,牵一根长线,照着线来插。即使这样,还是插得东倒西歪。

冰冷的水田,赤脚浸泡水里,山里北风一吹,寒风刺骨,而放线的人不要下田,于是同学们都争着做放线的工作。最后老师只好安排照轮。

劳动时,我们最羡慕的是军干子弟,他们装备齐全,有军用雨衣、高筒套鞋、兵工铲,下雨不怕淋着,下田不怕弄脏脚又不冷,挖树洞有工兵铲效率特高。睡觉又有军用被子,防寒折叠方便。而我们一般老百姓子弟,顶多一顶斗笠和蓑衣,甚至有的就是披上一块塑料簿膜用于抵挡风雨。

半个月过去了,好多同学病倒,感冒时有发生。

有一天班主任梁老师召集开会,气氛似乎非常严峻。主题是查实了有些同学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吃苦,好享受,必须及时批判,不然就会掉进资产阶级阵营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事情的起因来源于我们班上劳动委员谢某。谢某劳动中特别吃苦,饭量也特别大、特能吃,一餐要吃八两饭,但吃菜又很节俭,这样一来,自然就菜票有多而饭票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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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谢某相反的则是有的同学饭量小,吃菜又特别多,自然又为饭票有多而菜票不够。同学黄某则是其中之一。

谢某就与同学黄某交换了饭菜票,谢某拿菜票换黄某饭票。这一行为被老师发现,年级组长、带队领导也知道了,立即上纲上线,必须及时批判,纠正不良之风。谢某与黄某必须要向全班同学做出公开的书面检查。

我还记得,那天谢某面对全班同学,含着泪水哭泣地说:“我是一时糊涂,与黄某交换了饭菜票,这实质上是一种买卖行为,是掉进资产阶级享受的泥坑里了,再不改正就会爬不起来。感谢老师和同学们及时纠正,让我有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

这场生动的批判教育课,对同学们都有触动,也制止了同学之间相互交换饭菜票不良行为。但对班上几位调皮捣蛋的同学来说,却是“鸭婆背浇瓢水”,亳无反应,他们照常该换就换,还嘲笑谢某是傻瓜。

学农劳动结束总结会上,班主任梁老师点名批评几位同学:“某某同学某某同学已经不可救药,这一个月以来,你们吃饭就打冲锋,做事就磨洋工,走路就慢慢吞吞,享受在前,吃苦在后。你们这样子出社会后,还能做革命事业接班人吗?我看只能成为社会渣子。”

现在回想起来,梁老师的话说得粗暴、严厉,但他对同学们的健康成长,那可真是急在心里的。他是一个有才有德的好班主任老师,同学们对他谆谆教诲终身难忘。

摄影日龙(路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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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海,江西省赣州市章贡区人,1960年生,江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赣州市书法协会常务理事,章贡区书法家协会主席,章贡区作家协会理事。多年从事政法工作,工作之余师从名师学习书法,并创建海琳画派,立足于赣南山水写意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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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开原创】一次下农场劳动记事(谢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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