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信靠小个子这伙人,我们自己还能如何?能办签证吗?能买机票吗?能自己找地方住吗?不能,统统都不能。我们不过都是看着其他人在这家“走线”成功了,才选择这家的。

前言

在新世纪留学潮掀起之前,通过非法途径进入美国、再通过各种方式获取合法身份的偷渡客,一直是华裔社区里不可被忽视的组成部分。他们是全球移民时代沉默的大多数,身处在夹缝中,同时违反了中美两国的法律,又同时为中美两国经济做着贡献。

因为研究的关系,过去几年,我曾在美国的华人社区深度接触过数以千计的底层华裔移民,听他们给我讲述了五花八门的偷渡经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的一份子,其经历就是这个高速前进时代的缩影。

这个故事主人公的经历其实在唐人街本也不算稀奇,之所以选择记录下来,只是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很爱聊天的人,得益于此,我才能记录下这么多细节来。

偷渡,在我20岁那一年 | 连载01

他们说,我能去美国,就是“马上要赚大钱的人”了

我人生中第二次出国就要去美国。

第一次出国去的是新马泰,时间是在来美国的半年前。那次旅行并非是我想去,按照他们的说法,只是为了“留下良好的出入境记录”,方便日后再去别的国家。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新马泰玩了什么见了什么,大部分时间不过是捧着手机玩游戏,跟着他们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家宾馆到另一家宾馆。

我甚至没怎么见过自己的护照,护照一直在他们手上,我只有在登机和过关的时候才“有权”拿着,仿佛他们才是我护照的持有者。

所以后来,当我失去护照的时候,我也没有多少特别的感觉。

从新马泰回来后,生活仿佛突然就开始加速。

父母忙乱地给我收拾行李,带不了太多,因为迟早都要丢弃,所以如何选择就成了难题。带了冬装就带不了药品,带了球鞋就带不了外套……他俩总会时不时地为带什么争吵起来,间或会夹杂一些“月经”式的数落:“如果当年不是你没去成日本……”

1989年,爸爸曾经跟着村里的几个乡亲们去过日本,但没多久就被遣送了回来,成为村里少有的失败者。二十几年过去了,妈还是放不下这件事。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爸爸都被传为笑柄,甚至连小时候的我也常常因此遭人嘲讽:“老爹是废物儿子也是废物。”直到几年前我哥“成功”到了美国,这种冷嘲热讽才算告一段落。

我对爸爸妈妈这种翻旧账式的争吵感到异常乏味,对眼下发生的一切更是陌生又疏离,仿佛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显然,这里的每一件事情都和我息息相关——他们经常要来找我评理:“到底长袖还是短袖更适合穿越热带雨林?”

我才20岁,热带雨林长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找我问有意义吗?我起身关上门走了。

倒也不是要躲避他们,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有推不掉的饭局。去美国,在我们那里是大事,就像成年礼一般,亲朋好友会轮番找各种理由聚会,壮行、祝福、送行、告别、同学会、亲人聚会……总有一款适合我。

那天是高中同学聚会,选在不久前办过谢师宴的那个酒楼。是的,我才高中毕业没多久,酒席上的这些人和我还没分开超过半个月,不过就是找理由要“帮我花钱”。反正在他们看来,我是“马上要赚大钱的人”,让我掏腰包就是理直气壮的。

“在餐馆给人打工刷盘子算什么挣大钱?不过是利率有别罢了。”我嘴上说不出,只能心里这么想。

一盘盘海鲜端上来,一瓶瓶啤酒摆出来,饭局一开始,大家便觥筹交错,拙劣地模仿着长辈们的酒桌礼仪。很快,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都讲出来了,当年谁抄谁作业,谁给谁考试递纸条,谁帮谁平过事,谁替谁在老师那里打掩护,然后,话题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我身上。

我是班里第一个要“出去”的,大家斟满的酒杯便不停地举起。我知道,其实在座的好些人都在办这事,八仙过海各找门路,只不过是门路快慢不同而已。

买单的时候我特意开了张个人发票。此前家人一直叮嘱我,说这段时间的大小事务最好都能记录下来,什么时候、和谁、都做了什么,日后或许都用得上。回家后,我把发票往我妈面前一塞,她就和前阵子留下的各类发票、存根、照片以及任何符合这两条标准的文件放在一起,再放进一个木头抽屉里。

我觉得这件事情上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客死他乡,这种事情每隔几年总有发生

等待的日子都是漫长的,而且很容易惹恼我妈。可能是沮丧,也可能是恐惧,或许更多的是不舍,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收拾我那点随身行李的时候,又一次冲我发起火来。

与其说是骂,不如说是一种话音尖锐的唠叨,我们的日常对话大概都是如此:

“你没出过远门,凡事要机灵些……”

“好。”

“你要记得,没有人会顾着你,你得自己跟着紧些……”

“好。”

“别人说什么你就照做,伶俐些……”

“好。”

“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你在外面不要不会做事……”

“好。”

“你做事做得不好,别人说我们做父母的没家教……”

“好。”

“你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就记得煮泡面,记得吗?”

“好。”

“加个蛋……”她往往也会意识到我在敷衍她。

“知道了。”我便自然地停下机械式的应答。

有一天,我发现她在我的行李夹层里塞了一包土,于是就跟她争吵了起来。

“这包土能不能带上飞机啊?等下海关查出来怎么办?”

“没事的没事的。”

“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啊?等下我被拦下了上不了飞机怎么办?”

“不会的你相信我。”

“你自己说过到时候别人不会顾着我的……”

“你听我一次会死吗?”

“我……”

“你水土不服怎么办?那里可能有瘴气的!你很可能会生病的!到时候你就需要嗅一嗅泥土,不然你就死在外面了!”

我竟然无言以对了。

“他们在外面会有医生吗?他们会管你死活吗?不就还是只有你妈妈我会想着你?就算有医生,那个医生会说中文吗?而且如果你在爬山的时候病了怎么办?谁给你收尸?你孤魂野鬼的到时候可进不了宗祠的……”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自然也没法再说什么。我无法安抚她长期绷紧的神经,因为前两年我哥走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如今不过是再来一次。

事实上,客死他乡,这种事情每隔几年总有发生,也是村里人茶余饭后惯常的谈资、是我们每个人的共同记忆。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死法,至少从我记事起,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完全一样的遭遇。比如,有在沙漠中迷路渴死的,有在热带雨林中被毒蛇咬死的,有过河的时候搭乘的轮胎破了淹死的,也有爬山的时候崴了脚跟不上队伍被落下的,甚至还有忤逆小头目被设套弄死的,或者被边境的民兵撞上干掉的……在这个时候,这些事情又被重新拉出来反反复复、添油加醋地讲,成为我对这趟自己躲不掉的出行最深刻的记忆。

我知道,此刻的我,也正在成为这个故事潜在的男主角。大概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性别——作为一个男生,在这趟行程中会少了很多剧情。村里经常会传一些女偷渡客的香艳故事,也不知真假。我是不太信的,总觉得那些不过都是中学男生私下里口耳相传的、糅合了无数人想象力的一些剧情罢了。

游泳比读书重要,学好英文比什么都重要

那段时间,每次看我在家里无所事事,我妈就赶我出门去练游泳:“关键时刻能保你一命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些河有多宽,哥哥作为唯一的信源,却不是一个靠谱的标尺。有一次他说那时候自己在皮筏上漂流了半个多钟头,后来又说可能也就几百米宽,大概是他把那些河全都弄混了,反正我就是得不到一个关于“万一出了事情,我得游多远”的准确距离。

我走到村子附近的水池,在里面认真地游来游去。

村里并不是没有游泳池,这些年,那些衣锦还乡的叔叔伯伯们早就把村子修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学校、牌坊、养老院、健身房、体育馆、亭台楼阁、宗祠孔庙一应俱全,当然还有很高级的游泳池。但我很讨厌这种学游泳的目的性,仿佛我们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游到太平洋对岸一样。

小时候,谁家起了新楼,村里其他人就啧啧称羡,而起新楼的人家除了说自家“谁谁在美国发了财”以外,一概不多言语。然后,各种道听途说的“光荣”事迹就在村里流传开来,什么打餐馆睡厨房拼了几年攒够钱开了自己餐馆、什么买彩票中了几百万、什么衣厂做工光缝扣子一天就能挣50美刀等等……

再然后,一栋栋新楼拔地而起,搞得村里人都心浮气躁地攀比起来,每个孩子仿佛也都成了美国餐饮业流水线上的半成品——游泳比读书重要,学好英文比什么都重要——男孩子在家如果洗得一手好碗,切得一手好菜,爸妈就别提脸上多有光了;如果能做几道菜,立刻就能成为村民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我虽然执拗不过自己的生长环境,但这也的确成了一个可以不好好学习的借口。到了眼下,我能高中毕业,已经远超爸妈的期待了。当然,年纪太小也走不了,没有谁愿意带个半大孩子冒这么大风险,而且,也没有谁家日子难到要初中生出去打工的程度,与其在家闲着不如多读几年书,至少英文单词能多学几个。

我妈常告诫我,当老板不会英文是不行的,不然就会被人骗,要不然就不得不和别人合伙,管不了自己的钱。

“美国和我们这里可不一样,他们有法的,很难办。”这是我妈最常说的一句话。

其实她也说不出啥不一样,而对于这个所谓的“法”,更没有人能有什么清晰的概念,反正就是“不一样”。

游到天快黑了我才起身,手机不断地闪动着提醒,一个哥们一个劲儿地问我“去不去KTV找妹子”。我实在不想搭理,但又觉得他的理由很有说服力:“搞不好这趟就挂了,难道你想死的时候还是处男?”

其实,这几年“走线”早就没那么危险了,听很多出去的人说,就和旅游一样。一船人在外海被拦截的事情早就成了封尘的历史,只发生在我出生以前。

“时代不同了,大航海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心里戏谑道,当然也算是自我安慰。

回到家,我妈又在捣鼓那个包。我放弃了和我妈对抗的念头,扒了几口桌上的饭菜,转身就去冲凉了。

不管什么事情,大家焦虑久了也就消停了。很快我妈就不再折腾我的行李了。等到这个时候,家里的人甚至都不再提这件事了,仿佛我下周根本不会去北京一样。

这种感觉很“高考”——大家都装着没事人一样,假模假样地不给考生加压,都装着没看见房间的大象,但它就在那里。由于早就知道了去美国的时间,我以及我全家都完全没有进入过备战高考的状态,其实后来我考的还不赖,至少能去个三本,但读大学有什么用呢?

在我们村,去美国欧洲日本赚钱才是正经事,次一点的也得是澳大利亚新西兰。高考真的没那么重要,至少每年都能在电视上看到有关大学生就业难的新闻。而据村里人说,去了美国只要肯干、耐得住寂寞,一个月三四千美刀总是有的。高考又算什么?

我也不知道爸妈是怎么想的,但反正不想打破他们的这种静默,因为不知道会引来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