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次也未必走德州,那边这阵子执法比较严,也有可能去凤凰城,或者走海上去休斯顿。你们是不知道,每年这里有多少人跑进美国……几百万啊!光美国移民局在边境抓的人每年就几百万,还有没抓到的你想想。”

前言

在新世纪留学潮掀起之前,通过非法途径进入美国、再通过各种方式获取合法身份的偷渡客,一直是华裔社区里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

因为研究的关系,过去几年,我曾在美国的华人社区深度接触过数以千计的底层华裔移民,听他们给我讲述了五花八门的偷渡经历。

2010年下年,故事的主人公跟着蛇头离了家,踏上了漫长的偷渡美国之旅。直到被蛇头从北京带到巴黎,他们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要走哪条路。

偷渡,在我20岁那一年 | 03

在过去的五年中,我一直被生活推着,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

如果不是在律师楼办身份,我可能根本无暇去回忆那段经历,每天也不过是机械地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我慢慢地不再会切到手了,被油溅到的次数少了,被师傅骂得少了……这是不是进步?我不知道,但从收入上来说,的确是。

从纽约回肯塔基要坐20多小时的大巴,我下午5点多在曼哈顿西边的港务局上车,第二天下午2点多才能到达肯塔基的莱克星顿。我工作的餐馆所在的镇离莱克星顿还有2小时的车程,也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每次都只能等老板或者老板娘有空来接我才能回去。所以,每次下车后,我都会找个麦当劳坐着。

小时候,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爸妈能有空带我去长乐或者福州吃一顿麦当劳,可到了如今,我看到汉堡就反胃。

相比起应有尽有的纽约,肯塔基的生活是那种一切都可预知的无聊——整个小镇只有六七千人,虽然被群山环绕、景色宜人,但街上人烟稀少,出门必须要车。除了主干道以外,其他街道萧条又整洁,只有从卷帘门上各种奇怪的涂鸦,才能一窥这个小镇隐隐的活力。

虽然村子不算大,但中餐馆有七八家,取名字的风格也沿袭了这个小村的一贯风格——简单、直接。要么硬要和我们伟大首都联系起来,叫“北京中餐馆”,而一模一样的店名在这个村还有三四个,且并非分店;要么就要凸显自己“龙的传人”的身份,比如“中国龙餐馆”;再或者,就重新拼接一下,“北京龙餐馆”。

好在要办身份,能偶尔来纽约走走,也算是枯燥生活中的一丝解脱。而在漫长的大巴车上,我也才终于有时间再一次重返了那段回忆。

逃出墨西哥城机场时,根本没人搭理我们

第二段航程比第一段轻松多了。

进入发达国家的时候,总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别人多给我一个眼神,我都会觉得肾上腺素飙升;而去到拉丁美洲,就轻松多了,甚至还有一种“援建”的心态,虽然都不过是偷渡而已。

本来我对这些国家都很陌生,因此也谈不上什么好恶,但和墨镜哥他们聊得多了,就会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于不同国家的态度,比如对法国“毕恭毕敬”,对墨西哥则“嗤之以鼻”。

相比将拉美人轻蔑地称为“那帮Amigo”,法国人不过是有点“单纯”而已。

也正因为从他们那里传达来的轻蔑,让我不由得觉得离开法国后的行程会容易很多。

这段航程我们坐墨西哥航空,登机的时候巴黎已是夜深。起飞后往下看,整个巴黎仿佛都在燃烧,一朵朵黄色的灯火隐隐绰绰。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挺直腰板再次来到这里。

昏昏沉沉睡过去,直到两个空姐叫我们起来吃东西。讲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空姐,身材壮硕得几乎把过道填满,腿上的丝袜根本裹不住满溢的脂肪,和我刻板印象中的大长腿、性感貌美的拉美姑娘完全不一样。

这趟航班,我的心情明显轻松多了。也会时不时走动一下,还和其他人瞎聊了几句。王姐因为晕机,全程除了喝水什么都没吃,面色惨白甚是辛苦;老陈除了饭点起来吃了点东西,一路上都在睡觉;连墨镜哥都看起来轻松了很多,不像上一趟飞机一直警觉地扫视着我们。

抵达墨西哥城的是在凌晨,航站楼里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除了在椅子上各种睡姿的旅客外,基本没有什么人。我不由得有点担心,这个点抵达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因为在巴黎我们正好赶上两趟航班的乘客同时通关,排队的时候多少还能有些选择,而现在整个航站楼只有我们一趟航班到达,真不知道墨镜哥是怎么策划的。

他又说不去伯利兹,会直接从墨西哥城入境墨西哥,但我们并没有墨西哥的签证,这怎么可能呢?或许会拿一个过境签?我不知道,满脑子全是自己从小听来的各种支离破碎的轶事,试图拼凑出墨镜哥可能采取的行动。

其实,有时候知道得不多不少最麻烦——知道得少,索性就不想了,跟着走就好;知道得多了,心里有底,自己能判断,也就不慌了。最怕就是我这种半桶水的,忍不住胡思乱想,光给自己添堵。

但我想多了,还没走到海关,就看到墨镜哥在不远处的一个墙角和一个墨西哥人说着什么,两人握了握手,一转身,一直跟在墨镜哥身边的小宁就消失在那个墨西哥人身后的一道门内了。紧接着,王姐、老陈、我、赵哥也陆续穿过那道门,那是一道昏暗的走廊,没人说话,大家一起急匆匆地跑下两层楼梯。

这似乎是机场内部员工的活动区域,虽然看到几个清洁工,但他们对我们也是熟视无睹。我跑在队伍的中间,脑袋里面只有一句话:“跟着走。”

大家都跑得飞快,仿佛稍微慢一点,就会被其他人落下。墨镜哥一个人在最前面,一路上连头都没有回。几分钟后,我们一行人已经窜到了机场外面,迎面开过来一辆面包车,墨镜哥推着我们上去。等我刚刚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到了后排,转身坐好,车就发动了。

再回头,机场已经抛在了身后,几个弯后就不见了。而这时候,我的气还没顺过来。

环视一圈,大家似乎都累得够呛,赵哥正举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矿泉水瓶子狂饮,王姐满脸是汗瘫在座椅上,年纪最大的老陈看起来最辛苦,一只手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墨镜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对我们不闻不问,指挥着一个墨西哥司机一路穿行在墨西哥城拥挤的道路上。

你们是不知道,每年这里有多少人跑进美国

墨西哥城四处都乱糟糟的,充满了中国的十八线小县城的市井气息,偶尔经过几个宫殿般的建筑,倒也挺好看,和周围氛围竟有一种微妙的统一。

大约半小时后,面包车在一个普通的房子面前停下,我们一行人下车,墨镜哥没有任何指示,大家也都没敢动。墨西哥城位于高原地带,夏天非常闷热,王姐因为一路上没有吃东西,刚才跑了少说一公里,这会儿已经累得双腿发软,小宁搀扶着她,还是非常吃力,我便顺手接过了她的包。

赵哥和老陈都抽烟,跟墨西哥司机两个手比划了半天,要了烟,躲在车的另一侧。墨镜哥开了房门,我们跟着鱼贯而入。这时候才听到墨镜哥说:“进来就别抽烟了啊。”那两人赶紧掐灭了烟头,在门口跺了跺,才走进来。

一行人到了客厅,墨镜哥开始分配房间。我和赵哥继续住一间,王姐和小宁一间,老陈被安排睡客厅。老陈刚想嘟囔两句,墨镜哥一个凌厉的眼神,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墨镜哥走上前,手往他肩膀上一搭,小声说:“这房间,都是按资分配的,明白了?”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大家给的钱都不一样,那么很可能,大家找的门路也都是不同的。

我和赵哥进了房间,这次是一个双床房,我把包往靠门的床上一搁,直挺挺地往上面一倒,才觉得腰酸背痛。这时候墨镜哥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大家好好休息,其他事情中午再说。”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心想,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我被赵哥摇醒,一时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想了想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36小时内穿越了三个大洲,绕着地球转了大半圈。大家挨个用完洗手间,稍加收拾就来到后院门廊处,墨镜哥正噼里啪啦地做烧烤。

不一会,他塞给我一个炸棉花糖,口感非常别致。墨西哥香肠、牛羊肉、鸡翅,墨镜哥递给我们的东西越来越多,大家都饿了,低着头狼吞虎咽起来。

墨镜哥一边手上没停,一边跟我们说:“接下来,我们分批次离开这里……坐大巴往北,中途会有人接应,也会换车。可能得有个三四站吧,都是像这样的房子,我就负责到这了,你们走之前都归我管。”

“现在的情况是未必走德州,这阵子那边执法比较严。不过进去的线路好几条,也有可能去凤凰城,或者走海上去休斯顿……在这里等多久我就不知道了,接下来很多事情都得等安排。每一站接应的人也不光做我们的生意,你们是不知道,每年这里有多少人跑进美国……几百万啊!光美国移民局在边境抓的人每年就几百万,还有没抓到的你想想……”

墨镜哥喋喋不休:“这里可能是最后享福的地方了,接下来每一个地方只会比这里更差……最可怕的不是移民局,在移民局手上你死不了,碰到美国那些拿枪的民兵你就惨了。对了,响尾蛇也是要命的,当然最大的危险其实是渴死,走德州、走凤凰城都可能渴死在路上……过河是没错,但过了河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有车接应,不可能把车摆在边境那头就直接带走吧……”

信息量越来越大,大家都不做声,默默地吃着肉,各有心事的样子。墨镜哥倒是越来越起劲,一边烧烤一边和两个女生拉家常,她们都客气地小心应付着。

赵哥和老陈又到一边抽烟去了,留我一个人尴尬地啃着墨镜哥递过来的黑暗料理——真的是黑暗料理,烤培根涂上巧克力酱再到火上翻烤,然后等凝结一下就可以吃了,猪油渗进巧克力让巧克力外壳泛着油光,还有烤火鸡腿加巧克力酱。不过味道还真是不错,烤火鸡的味道被巧克力封存,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直到我捧着肚子坐在沙发上起不来,才算是把过去几天的压力全面消化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吃完烧烤,墨镜哥又收走了我们的护照,然后转身进了他自己的卧室,很快,里面就传来碎纸机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走下楼,换了一副很严肃的面孔:“这段时间你们哪里也别想去,乖乖待在这里,吃喝拉撒我们会管,谁有小动作小心思,其他人要马上汇报。”说完,就转身出了门,大门重重地关上了,留下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女生们打开电视,找国内的节目看。客厅只有一台台式机,打开以后是非常老的Windows XP系统,还是西班牙语的。电脑也不能上网,我就玩起了扫雷和蜘蛛纸牌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