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医院的老板要想支取套取医保资金,就像在自己的菜园地里摘菜一样,大凡私立医院都这么做,据说有的区县医保资金都要被掏空了。”

2017年,我们接到举报,称某私立医院大肆诈骗国家医保资金,经过两个多月的秘调,我们一举收网,当场传唤51人,最后有23人被判刑。该案对我的震惊度绝不亚于那些多条人命的血案。

为了能更清楚地描写医保诈骗伎俩,本文为其中一位认罪态度较好的犯罪嫌疑人刘权的自述。

1

2015年春节,经父亲发小的儿子、邻省省城某私立医院医务科副科长陶贵帮忙,我到了这所医院上班。经过一个月的导医台实习、两个月的分诊处实习,我这个从没有跨进过卫校半步的人,被“速成”为了一名“白衣天使”,正式进入医务科工作。

刚进入医务科,陶贵就找我谈话,说这个科室实际上就是医院的销售科,主要工作是拉人来住院,医院再按一定比例给提成:“这和你上大学时学的那个市场营销专业,非常对口。”

我当即犯难了:“我在省城人生地不熟,去哪里拉人来住院?”

“这你不用急,平时医院经常会组织义诊、免费体检,你只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在里面寻人就行。不过最重要的是,你需要尽快熟悉一些基本医疗知识,让那些老大爷、老奶奶相信你的水平,相信自己病情比较严重,相信只要来我们医院住院就能痊愈。”陶贵把最后的三个“相信”加了重音。

果然如陶贵所说,一个星期之后,副院长就带着医务科的10多位员工和7位各科室的主治医生来到城郊的一个镇上,组织了一次义诊。

一早,我们就在小广场拉上了“XX医院回馈社会,开展义诊”的条幅,条幅下摆着一长排铺着医用白布的条桌,上面整齐地放着心脑血管、消化、内分泌等科室的座牌,7位主治医生穿着白大褂,正襟危坐在条桌后面,他们身边还分别坐着一到两位打下手的医务科员工——我被分配给了内分泌科的李医生。

那天正逢镇上集市,刚一拉开架势,赶集的大爷大妈们就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前面几个看其他病的老人都被李医生礼貌地“请”去了别的医生那里,他说这几个老人的症状,自己在这方面不擅长,旁边的X医生才是权威、专家。

轮到一位60多岁的胖大爷就诊,老人憨笑着说自己经常饿得发慌、流虚汗。李医生耐心地询问他,是否吃得多尿得多、视力经常模糊、皮肤经常瘙痒、手指脚趾经常麻木、伤口很难愈合等等,胖大爷不停地点头。李医生初步诊断,这个胖大爷有比较严重的糖尿病,让我立即给他做“耐糖试验”。

我取了胖大爷的指血,测出来居然高达15.7。李医生倒了一杯葡萄糖水让胖大爷喝下,半小时后,他的指血糖竟变成了18.9,两个小时后,还高达16。李医生看了试验结果后,神情严峻地让我带着胖大爷到旁边,耐心解释一下。

(编者注:空腹血糖3.9~6.1mmol/L,在口服葡萄糖2小时后血糖<7.8mmol/L为正常。)

我挨着胖大爷坐下,抚着他的手,说:“大爷,我们虽然没有在正规仪器上做耐糖试验,但这血糖仪测出的数据也是比较准确的,可以肯定你已经患了多年的糖尿病。这个病本身不可怕,但一旦心脑血管、肾脏等器官出现问题,一定会引发失明、烂脚、尿毒症等这些要紧的并发症。大爷您这个体型和年龄,正是心脑血管、肾脏等出问题的高发体质和高发期啊。”

每说一个症状,我就一边用实习期间学到的专业术语解释,一边拿出对应的照片。胖大爷看到那血肉模糊的糖尿病足、密如蛛网的病变眼球照片时,当即被吓住了,询问要怎么治疗。

“您有‘特病证’吗?”见胖大爷一脸茫然,我解释,“——糖尿病属于特殊病种,如果您办了特病证,到指定医院住院、买药几乎不花钱。但是呢,办特病证需要接近一年的时间,您这个病比较严重,如果不及时治疗,要不了三五年,您就可能会失明,脚部受伤了,伤口可能几年都愈合不了,最终成为糖尿病足,要截肢。”

“那现在住院要多少钱?”胖大爷问。

“您有医保吗?如果有医保的话,自己可能只需要花两三千元钱,其余的都是国家报销。你可以去公立医院治疗,也可以到我们医院治疗,报销标准是一样的。但是,其他医院可能就找不到像李医生这样厉害的专家了。”

胖大爷说自己有城镇居民合作医保,并当即决定住院。

2

这是我拉来的第一位病人,必须得认真对待,开个好头。

当晚,我就接连给胖大爷打了五六个问候电话,第二天一早,我便来到车站将他接到了医院,并帮他办理好住院手续。胖大爷入院后,我一有空就到床前问寒问暖,热情到胖大爷都觉得不好意思了,逢人就夸我。

半个月过后,胖大爷的空腹血糖降到了6.0。按照李医生的吩咐,我建议胖大爷出院。胖大爷看到血糖趋于正常,高兴得不行,立即要去办理出院手续。

按照陶贵的指点,我说:“爷爷,治疗糖尿病是一个长期过程,您的血糖虽然降下来了,但出院后必须坚持服药、锻炼,注意饮食,所以后续我们医院还要对您跟踪服务一段时间,正式出院手续10天后办,但这期间不会再产生任何费用。如果您相信我,就把医保卡、身份证留在这里,到时候我帮您办出院手续,之后再把证件快递给你。”

介于之前给他留下的好印象,胖大爷在记下自己需要支付的费用后,没有丝毫怀疑,立刻将医保卡和身份证交给了我。之后,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将他一路送到车站。

胖大爷出院时,住院费用一共是1万5千多元。人出院后,医院的系统会显示胖大爷仍在住院,每天的药品出库单、输液单、费用清单、病历都和住院时一模一样,等10天后我给胖大爷结账时,他的治疗费用增长到了2万多元。

我心中纳闷,胖大爷在出院时,我已经按照陶贵的嘱咐,明确地告诉他不会再产生任何费用了,难道这多出来的5千多元由我来付?我将心中的疑问告诉陶贵,他听后白了我一眼,说我“嘴巴利索脑子笨拙”,这5千多元,医院既不会找我要,也不会找胖大爷要,而是找医保局要。

我心下立刻了然:原来是这10天里,医院利用胖大爷的医保手续,虚列了5000多元支出——这可是赤裸裸的犯罪行为啊,而自己就是这条犯罪链上最基础的一环。想到这里,我的后背慢慢发凉。

陶贵看到我的样子,奚落地说:“瞧你那熊样,又想生儿又怕肚子痛。那老头的血糖通过我们医院专家的治疗,是降到正常值之后才出院的,我们丝毫没有骗他,他感谢我们还来不及,难道会去告你?况且,老头从进院到出院,包括中间的病历等等一切环节全是正规住院流程,后面那10天,叫‘挂床住院’,只要我们不承认,就没有证据,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们这些年都是这么做的,没有一个出问题,你就努力拉人吧。”陶贵拍了拍我的肩膀。

月底结算工资时,我从胖大爷这单里提成了800多元。虽然我知道这是犯罪,但实在禁不住高额提成的诱惑,便开始像猎狗一样四处寻找更多的猎物。

3

工作不久,陶贵见我进展不顺,就开导我说:“师傅引进门,学艺靠个人。你不能只盯着义诊、免费体检的那几个人,要主动出击,将大学里学的市场营销知识充分运用到工作中,与周围的人要建立友好关系,取得他们的充分信任,鼓动他们要住院就到我们医院。”

其实,不用陶贵点拨,我也看出了门道,也在努力。

我在医院附近一个工厂的老旧家属区租了房子,住在这里的大多是离退休或下岗的老工人,都有医保,而且儿女大多不在身边,我决定先从这群人入手。

我经常“无意之中”出现在大爷大妈聚集的地方,挥舞扫帚和抹布,将他们跳舞、聊天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更是擦拭得油光可鉴;看到有上下楼梯、倾倒垃圾或者买米买菜回来的老人,我定是飞跑过去,不是扶着他们,就是帮他们提袋子;看到大妈组织跳舞,我便帮她们抬音响、提水壶,就连那些牵着孙子的老人,我也要蹲下来,“弟弟妹妹”叫个不停……

每当有老人问起我,我便说自己是租住在X栋X楼的XXX,是XX医学院毕业的,现在XX医院工作,请爷爷奶奶不要客气,这是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医务工作者应该做的。

很快,我就成了这个小区里大爷大妈口中的“好青年”,甚至还有几个大妈要给我张罗女朋友。当然,我也会从他们口中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某某老人有什么病,医保是什么档次,儿女住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等等。

一天我下班后回到小区,见十几个老人正聚在一棵大树下聊天,唯独不见之前经常一起活动的李大爷和李奶奶。我便凑过去有意无意地问起,那些老人说,李奶奶上午聊天的时候感觉不舒服,今天在家里休息,李大爷在照顾她。

之前聊天的时候,我就得知李奶奶有高血压,他们的儿子儿媳在外省做小工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绝对不能放过,便立即大张旗鼓地说要去看望李奶奶,接着买了一袋水果就上了门。

进屋时,李奶奶正在床上哼着,李大爷在熬粥。我径直走进卧室,蹲在床边问李奶奶这是怎么了,李奶奶说:“就是感觉天旋地转,恶心,想吐,四肢还没力气。”

我一边给李奶奶量体温,一边说:“奶奶,你都躺一天了,怎么不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