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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我踏破浓雾提着六条鱼上岸,准备进城换几斤大米。刚着陆就被一名汉子拦住,他操着外地口音问:船家可有边鱼卖?

我听不清楚,反问他说什么。

他说有鱼卖吗?

我说正好有几条边鱼,味道也是极好的。

边鱼?他说,真是巧了。

我惊讶道,客官吃过边鱼?

他说不曾,只是听说。

我说邕江盛产边鱼和鲫鱼。

他点点头,说边鱼大的四五斤,小的两三斤,味道极佳。

这句话可是我们疍家人卖边鱼的口头禅,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称鱼的间隙,他问我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指着停靠江边的一艘乌篷船,说我们疍家人吃在水里住在水上。

疍家人?他说,哪个蛋?

我说上面一个“延”下面一个“虫”。这个字不太友好,所以我们除了卖鱼,一年到头几乎不上岸。

那么你是疍族吗?他问。

我说不是的,我们也是汉族,但不知何时就有这个称谓了,我曾经问过老人们,可惜爷爷的爷爷也不知道。

他看了看江边横七竖八的乌篷船,说这些船都是你们的吗?

我点点头,说船只就是我们的家,邕江好比我们的土地。

他说好一个水上人家,生活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我苦笑,说酸甜苦辣咸对我们只有四味,甜味只存在于打到鱼时的瞬间。

他说其实人活一世谁都不容易,船家,边鱼怎么吃?

我说,清蒸,油煎,干炒均可,当然还有一种比较刺激的吃法,叫鱼生。

横州鱼生,做法令人叫绝。去鳞、脱皮、起骨,鱼肉莹白如雪,肉质细腻,皮脆肉紧,加上姜、葱、蒜、木瓜丝、萝卜丝、柠檬丝、花生米等配料,加上农家米酒相送,吃了根本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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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着我的介绍,盯着我的嘴巴,似乎我正在津津有味吃鱼生。

我说鱼生又以横州的最出名,南宁城里开有数家。

横州?我倒是去过,可惜没尝过鱼生,却不知这几条鱼够吃一餐没?

我说够了,刚刚好。

他说奈何我是旅人,此时除了鱼,什么都没有。

我有点惊愕,便问他是干什么的,从哪来到哪去。

他说鄙人姓徐,号霞客,南直隶江阴人,志在一双脚走遍大明的东南西北。唉,不久前同行的静闻和尚死在南宁城外的崇善寺,遗物至今没拿回。目前暂住邓贡士的老宅,住宿费是省了,可惜锅碗瓢盆皆无。

我说如此怎么吃鱼生,除非你不嫌弃舍下?

去你的船上吗?他几乎尖叫道,徐某求之不得!

于是我领他上船,叫出夫人和幼女拜见,我则忙着准备鱼生去了。

夫人年届四十,女儿三岁,见过徐霞客很快熟络起来。尤其是女儿,好奇地跟他问东问西。惹得他摸着她的麻花辫子,称赞不她伶牙俐齿。

看见涂着光亮油漆,长14米宽3米多的方形木船,他好奇地上下打量,啧啧称奇,说这家虽小五脏俱全。

夫人跟徐霞客说,疍民“以舟为室,视水为陆”,历史上先后从珠江流域溯水而上渐次移居而来,最早的可追溯至唐代。疍家人捕鱼很辛苦,通常白天要洗网、晒网、补网,晚上才出去打鱼,。可惜辛苦得来的收获总是太少,很多时候撒一网下去都没见几条鱼。迫不得已,夫妻俩只好带着女儿到处漂泊。

徐霞客感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可惜今天没带纸和笔,不然该好好记录下来。

夫人说,在水上做营生,讲究眼疾手快,风水轮流转。每打2斤鱼,才能换来1斤米,也只有要买东西的时候,才会上岸。每次上岸赶集也不过一天半载,在船上生活的时候,岸上南宁城的集市留给她的只有印象,没有体会。

徐霞客听了若有所思,感叹连连。

我插话道,我们很少跟岸上的人打交道,因为我们吃饭时盘腿而坐,习惯赤脚不穿鞋,这些会被岸上人嘲笑,看不起我们穷。

徐霞客感叹:其实各行各业都有苦衷,谁都没理由看不起谁。

忙碌半天,鱼生做好了,我邀请徐霞客进桌。看见我们全家光脚盘腿而坐,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说你按照自己的习惯来,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徐霞客说那怎么行,入乡随俗。也跟着光脚盘腿坐下。

我给他倒了一杯农家自酿的米酒,然后就着鱼生大快朵颐。

每吃一口徐霞客就发出一声赞叹:今夕有口福了。

我们边喝边聊,一直到太阳偏西。这时候,一阵不经雕琢的船家歌声从江面传来,那是捕鱼归来的渔家女孩在结束一天的忙碌生活后的歌唱:

船头映晚霞

船尾煮鱼虾

隔壁船住着爹与妈

对岸还有一个他

伊问我何时嫁

我心里羞答答

身边的弟妹还太小

我不能离开呀

依哥呀依哥呀依哥

这会儿是否在想我呀

阿妹呀阿妹呀阿妹

快一点长大呀

依姐呀若出嫁

你自己会做家

依姐呀若出嫁

你自己会做家

徐霞客走出船舱,伫立船头,侧耳倾听如泣如诉的渔歌,,问这唱的什么歌?如此清亮而质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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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就是被喻为原生态的渔舟唱晚,疍家人在用歌声聊天。我们天生就是歌者,从小经耳濡目染,如今已经达到即兴而唱的地步。

徐霞客叫我即兴来几句。

“新装大船十八仓,新婚彩礼埋满仓……”我刚哼两句,便唱不起来,只好摆手说喉咙被江风吹哑了,如果你早来几年还好说。

当年我跟夫人因歌生情,一度将疍家人的故事唱响邕江五十里。我们还是水上婚礼叹歌队队员,每逢喜事就去摆歌台。

徐霞客说,如果能重温一下该有多好,可惜我来迟啦。

自宋代以来,南宁邕江一带的疍家青年男女结婚当天,新娘在登上新郎的迎亲船之前,会先邀请平时和自己相好的船家姐妹以及亲戚,在自家的船上举行放歌堂和“绕台围”等仪式,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之情及和娘家人难舍难分的亲情。 届时,停靠江边的两艘渔船顶棚均被小叶榕、花朵和彩带装饰一新,甲板上铺着红毯,新人及亲属就围在船头对唱叹歌,喜气洋洋。

徐霞客说,可惜我今天身边没带纸和笔,回去后只好凭记忆写日记了。

农家米酒有个特点,喝时觉得淡,不知不觉就喝高,虽然不上头,后劲却很足。当晚我们两人喝了六斤米酒才散席。

送徐霞客上岸前,我约他过几天再来,到时船上有人结婚,他可以好好体验一番。他说到时我一定再来。在他身后,我鼓起勇气哼道:

“邕江河水滩连滩,撑船摆渡求三餐;疍民天生就苦命,四处漂泊似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