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姜,好消息。”

夫君王凝之兴奋走了进来。

王凝之是伯父为我挑选的“如意郎君”。

他是书圣王羲之的次子,写得一手好字,但愚昧、懦弱,和我的兄长们没法比。

我出生于陈郡谢氏,名道韫,谢氏一门出将入相,前宰相谢安是我伯父,北府兵元帅谢玄是我堂哥,其余谢家子弟也多在朝中任职。

我自幼也是熟读诗书,曾以一句“未若柳絮随风起”而名满京城。

可惜,太高人愈妒,正当谢家如日中天之时,被以司马道子为首的贵族集团所猜忌排挤,伯父和兄长先后郁郁而终。

“令姜,谢氏子弟中有才能者唯有你与幼度,今后家族的担子就落在你二人身上了,要记住王、谢两家唇齿相依,只要两家保持团结,不管朝廷如何风云变幻,都能屹立不倒。”

伯父临终前对我说。

新婚不久我曾向叔父抱怨:“我的兄弟们‘封、胡、羯、末’哪一个不是响当当人物,为什么王郎是这么平庸的人?”

叔父叹了口气。

“王家诸子中,唯有凝之最为踏实沉稳,虽无甚大才,但也没什么过错,是作为你夫婿的合适人选。”

我终于明白,对于我们这种家庭来说,合适的婚姻才是最重要的。

王谢两家世代联姻,不能因为我而坏了规矩。

只要王谢二家紧密团结,两大世家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好在凝之对我颇为尊重,我们相敬如宾,平静地度过了三十年光阴,共抚育了四子二女,都已成家。

“什么好消息?”我问。

“我接到朝廷调令,从今起调任会稽内史,儿子们也都有任职。”

会稽是江南的大郡,一等的繁华。

“朝廷为何突然会有此安排?”

我感到惊讶,凝之长年外地为官,还未有过如此要地的安排。

“前会稽内史谢輶因告发孙泰谋反有功,被朝廷提拔了,调我接替赴任,看来执宰果然没有忘记我们。”

凝之兴奋地说。

凝之口中的执宰就是权臣司马元显,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

我隐约觉得,执宰这次将凝之调往自己的封地,似乎不会那么简单。

“朝廷让即刻起身,我先回来通知你做好准备,平之他们随后就到。”

正说着,孩子们也都快步走了进来。

“父亲、母亲,我们听到消息就立即赶来了,朝廷终于想起我们家了?”

平之问。

“详情路上再说不迟,快快收拾妥当,带上你们妻儿,我们即日出发,迟了朝廷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凝之催促道。

如今,我虽还有疑问但也不便再多说,于是吩咐仆役收拾好细软物品,全家踏上了前往会稽的路途。

只是没想到,这一行,成了我此生最后悔的事。

一路舟车劳顿,我们终于来到了会稽。

刚到城门口,已有郡衙的官吏前来接引。简单寒暄后,我们便下车,换上乘舆前往郡衙。

会稽不愧是三吴第一大城,街道上熙熙攘攘人群,河道上鳞次栉比的商船,沿街叫卖的商贩,无不在昭示着这座城市的繁华。

城内水道纵横,我们换乘了两次渡船,终于来到府邸。

“请老爷太太们稍事休息,有什么尽管吩咐。”

差役们说完便退了下去。

我们简单收拾了下屋子,便安顿了下来

由于官房容纳不下我们所有人,亨之和蕴之便在别处寻了别院居住。

不久,凝之收到了朝廷的诏令。

让他协助朝廷的征兵事宜,清查本地的荫客数量。

“本想在这做几年闲差当作回京的跳板,却摊上这档子破事!你说我该怎么办?”

凝之来回踱步道。

“老爷放宽心,此事事关重大,这些荫客都各有所属,岂是说征就征的,且看形势再做处置不迟。”。

平之道:“按朝廷的意思,本月底前就要完成摊派的数量,父亲准备如何处置?”

凝之不耐烦地说:“我要以法事为重,岂能为这些俗事分心?这事就你们几兄弟和你母亲商量着办就行了。”

说完转身布置道房去了。

王家世代信奉五斗米教,而凝之更为痴迷,据说通过秘传修炼之法,能让人延年益寿,羽化升仙,在贵族和平民中都有很多信徒。

我叹了口气叮嘱平之道,“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激起民愤,切不可急躁冒进。”

“放心吧母亲,我们兄弟自有处置。”

平之说完,便行礼出去了

只是朝廷接连施压,平之他们也不敢怠慢,三吴地区多士族家的荫客都被征召,街上每天都能看到征的兵队伍。

家属哀嚎者,道路相望。

转眼临近重阳佳节,凝子和孩子们受当地士绅所邀前往会稽山下的庄园喝酒赏菊。

侍女绿珠突然跪下:“夫人,求您救救我兄弟吧!”

我急忙将她扶起,问道“何事行此大礼?”

“哥哥今天前往市集去采买重阳宴的食材,不想就被官兵当作间谍给扣下了,求夫人救救他吧!”

说着流下泪来。

我满腹疑问:这两兄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名义上虽为主仆,实际已把他们当作这个家的一分子,不可能作此苟且之事。

“拿人的是何人?”

“不知,据一同前去的人说看着不像是郡兵。”绿珠说。

“老爷他们都不在,你叫上几名衙役,随我一同去看看。”

往昔热闹的街道,商铺都大门紧闭,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行色匆匆,如临大敌。

来到市场,早看见围了一圈人。

而被围在中间是一队官差和被逮捕的百姓,玉衡也在其中。

玉衡早看到了我,忙喊“夫人!”

领头官差循声望了过来问道:“来者何人?”

“妾身乃是会稽内史王凝之妻谢氏,不知官家是谁,竟无故拿我府上荫客?”

众人一听,忙作揖行礼,为首官员道:“下官乃朝廷特使林素,奉命缉拿贼人。”

“原来是林都尉,这位是我府上荫客,不是什么贼人,我可以保证。”

林素说道:“三吴地区最近民情不稳,朝廷得报有人资助叛贼孙恩,故派下官等前来调查,这些人正为其筹措物资,故将其全部羁押。”

“夫人,冤枉,我本在采买重阳宴物资,这些人说只需供奉一些物资给水仙,就可祈福消灾。我以为是本地习俗便也跟着供奉了一些。”

我叹了口气,问林素道:“孙恩就是去年谋反的孙泰的侄儿?”

“正是,自其叔父被抓后,他就逃亡出海,至今未能抓获。我们推测他应该藏匿于附近海岛之上。”

我仔细翻看了一下被扣下的箩筐,多是些瓜果、猪肉之类的贡品。

“何以证明他们串通孙恩?”我问道。

林素:“我们自有渠道,夫人不必多问!”

突然有人冷笑一声道:“中央官员就是这样办案的吗?真让人大开眼界。”

是一位儒生模样的男子。

“放肆!既然抓捕你们,我们自有把握,容不得你质疑!”官差吼道。

男子朝我行了一礼说道:夫人,小生乃吴郡吴兴人,近日跟随姐夫做些海运生意,这次只是随同来清点物资。官差这样不由分说抓人,岂不毁掉朝廷声誉?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喊冤:“我们只是在募集海上仙人的贡品,祈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难道也有错,请夫人为我们做主。”

我示意众人不必多说,向林素道:“依我看,这些百姓只是迷信误将孙恩当作了神灵,引导他们回归正道便是,不如先放了他们吧!”

“这位既是府上的人,夫人可以带他离开了,其余人等要带回去仔细查问一番!”

正说着,人群中冲出几个蒙面人拔出刀向官兵砍来。

人群尖叫着散开。

玉衡和众衙役急忙把我护在身后。

其中一人迅速移至儒生面前,帮他解掉了绳索。

林素想去阻止,但被贼军砍倒在地。

“卢大人已救下,快走。”

男子喊道,随即带着书生跳到了来接应的船上。

其余几人也边杀边后退,跟着跳了上去。

船迅速离去,已追赶不上。

这边林素倒在地上血流不止。被抓的百姓已四散而逃。

“快带大人去救治吧,兴许还来得及。”我说。

官兵们抬着林素走了。

回到府衙,我久久不能平静,没想到孙恩被群众奉若神明,这样下去迟早生变。

林大人因伤势过重去世,朝廷也加大了对孙恩眼线的搜捕,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王郎,孙恩妖言惑众,城内百姓多奉之为神,我看终是心腹之患,不如将居民内迁,在沿岸增置哨所加强戒备。”

“夫人不必多虑,同为天师道门人,我倒要看看谁更胜一筹。”

凝之不屑地说。

本就清瘦脸,因长期服食丹药而变得更加消瘦蜡黄。

蕴之也笑着说道:“母亲,再不济我们还有这一万郡兵呢!”

我不想再多说,便径直走回内室。

“夫人,别生气了,要不咱们找几位公子商量一下?”

绿珠安慰我道。

我摇头道:“靠他们是靠不住了,我们得自己想办法才是。”

第二天一早,我褪下裙衩换上戎装,

我来到后庭时,仆役们早已在等候。

玉衡拿了一个蓝色布包进来。

“夫人,东西都在这了。”

玉衡解开包袱,明晃晃的刀剑出现在眼前。

我拿出一把刀看了看众人道:“朝廷腐败无能,贼人趁隙作乱,乱世之中,唯有自保,我虽为女流,亦有守家之责。尔等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面面相觑道:“可是夫人,我等只是一介奴仆,岂能上阵杀敌?”

“伊尹、卫仲卿皆出身低贱而建功立业,况今日之事事关生死?待时局稳定,我会让老爷,废除各位的奴籍。”

“夫人平日待你们如何?这个时候不正是报答夫人的时候?”绿珠道。

见还有人面露难色,“今日之事,并非强迫,如无愿意的可以离开。”

最终除了几位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其余人都留了下来。

自此以后,每日未时,我都会组织这些人进行一个时辰的训练。

所幸少时父兄传授过我武艺防身,家仆们也很积极训练,进步神速。

我最不愿看到的局面,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