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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我推开宝檀的房门时,他正闭目打坐。

“师兄,大事不好了!”我气喘吁吁。

“亏你还是出家人呢,这么沉不住气!”他不悦道。

“崇善寺出丑闻了!”我说。

“什么?”他几乎弹了起来,“谁的胆子这么肥,敢给崇善寺泼脏水?”

“还记得静闻吗?”

“那个和尚?他不是死了吗?莫非死而复生?”他漫不经心道。

“那倒没有,是他的朋友来徐霞客搞的鬼!”

“徐霞客?他现在何处?这回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他也死了。”

“死了?那你还说什么风凉话?”

我把《徐霞客游记》递给他,说你好好看吧,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广西南宁城外有一座崇善寺,寺里有两名恶僧,一个叫宝檀,一个叫云白。

宝檀夺过书,翻到我折页做标记的地方,一目十行。接着他的脸色不断变化,最后黑着脸道:“这本书从哪来?”

“梁掌柜给我的。”

“寓所梁掌柜?你跟他打听一下,都有谁看过这本书?”

“这个……”我吞吞吐吐。

宝檀着急了:“天亮后你去问梁掌柜,顺便逛南宁城,哪里有这本书卖全给我买回来,不管花多少钱!”

“师兄,寺里有那么多钱吗?”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你还在乎钱?等臭名远扬我们的饭碗就保不住了。就算耗尽家财也在所不惜,大不了再出去化缘。这个徐霞客啊,当初就不应该放他走。现在好了,《法华经》没留住,还背负了骂名。偷鸡未遂蚀把米……”

崇祯十年九月,崇善寺里来了三名客人,徐霞客、静闻和尚以及一名姓顾的仆人。

寺院向来能帮就帮,可当时地方拥挤,宝檀不想再接纳外人。可静闻和尚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决定:“贫僧刺血写就了一部《法华经》,可暂时供奉于崇善寺。”

看见宝檀松口,我在一旁劝道:“实在抱歉,蔽寺实在腾不出地方了……”

宝檀打断我的话:“如果高僧不弃,可暂寄崇善寺。至于徐施主二人,实在容纳不下了,不过可以推荐你去不远处的梁家寓所,也是老熟人了。”

回头宝檀问我:“目前南宁有多少座寺庙?”

我掰着手指数:“天宁寺、乌龙寺、护国寺、弘仁寺、青山寺、罗山寺、宝林寺、宝瓶寺、锦露寺、犀牛寺、感果寺、佛圣寺、清水寺、福善寺、明秀寺,算上我们,至少有十六座。”

“我们作为十六分之一,凭什么才能永葆香火旺盛?”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说。

“仙在哪呢?”

“师兄您啊?”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说。

“你该不会寄希望于那位病和尚吧?”我急了。

宝檀坏笑,说:“要不你也刺血写一部《法华经》?”

我摆摆手:“折煞我也,贫僧剃度前就没杀过鸡鸭。”

“静闻不仅刺血写《法华经》,还从南直隶一路徒步前往云南鸡足山,试问几人能做到?”

我说那部经书估计比他的命还重要吧,他不会轻易留下经书的。

宝檀说我们要感化静闻,人都是慈悲为怀,我就不信他是石头心。

我点点头,说下一步怎么做。

宝檀眉毛一挑:“你觉得静闻和尚还能撑多久?”

“病得不轻,至于活多久我看不出来。”我说。

“实话跟你说吧,不出两个月。人之将死,可以从体貌上看出来。”

“怎么看?”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宝檀说,“死亡是有味道的,我已经闻到了。”

我说如果静闻真死在崇善寺,可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传出去会败坏名声。

“此言差矣,我们是照顾病僧,还给他送终,功德无量。”

我说姓徐的呢,他看起来不好惹。

宝檀说徐霞客是穷游客,屁股坐不久的,你看着好了,静闻的后事还得我们来操办。

“姓徐的应该读过不少书,没那么容易糊弄。”我提醒道。

“智取不行,那就力夺。”宝檀说,“总之就是不择手段留下经书。”

我说知道了。

宝檀说照顾静闻时你多上点心,让他感到亏欠我们,无法报恩。

我说此人挺轴,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宝檀说所以才叫你多上点心,人心是很容易感化的。

安顿好一切,徐霞客在南宁周边闲逛了一个月,接着前往太平府游山玩水,撇下静闻一人。

他们分别前,徐霞客几次三番来探望,说了很多让人落泪的话,诸如好好养病,到时我们一起前往云南鸡足山

我记得那天静闻就像个小孩,泪流满面,一心央求徐霞客留下鞋子和茶叶。我猜他前往云南鸡足山的心是不会死的。

不料徐霞客前脚刚离开南宁,静闻后脚就病逝了。我暗自佩服师兄的预言。

静闻临终前,遗言说等徐霞客回来就拜托他将刺血《法华经》带往云南,顺便带走他的尸骨。

我们将静闻火化,将他葬在龙溪岸边。至于他的遗物,自然被宝檀收起来藏好。我们不打算还给徐霞客,再说从广西到云南,路程可不近。我们还私下联系寓所梁掌柜,叫他不要出面作证。

后来发生的事情,《徐霞客游记》里都有记录。徐霞客为了讨回静闻的遗物,多次在寺院和梁掌柜处奔波,还选择报官,不了了之。最后,他说除了刺血的《法华经》和静闻的尸骨,其余的可以留给崇善寺,否则他死不瞑目,静闻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我们害怕事情越闹越大,被迫放行。

在我给宝檀看《徐霞客游记》的次日,我就走遍南宁城,想购买那本书,可惜都没有卖。

接下来几年,我的任务不再是念经,而是继续游走南宁城各个买书的地方,只为了收回那本《徐霞客游记》,以缩小崇善寺的恶劣影响,可惜一本都没收到。

我知道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徐霞客游记》会流传于世,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读到它。

我如坐针毡,因为我看得出来,不是书没有卖,而是人家不愿卖。另外,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凶猛的怪兽。

此后我长期失眠,于是跟宝檀提出还俗。宝檀说:“你离开也好,辱没崇善寺的黑锅还是我一个人来背吧。”他说这句话时,感觉语气老了十年。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渐渐的,崇善寺香客变少,香火变冷。三年后宝檀离世,寺院不久被改成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