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彻底放开的冬天,村里的人不再串门了,家家大门紧闭。村东头的王老三吃过晚饭,拄着拐棍在村头的柿子树下站了半天,愣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王老三从怀里摸出随身带了几十年的磨得锃亮的酒葫芦抿了一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回屋了。连续几天,村里有人经过王老三家门口,看到屋门敞着,喊了两声没动静,进去一看,72岁的王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咽了气,身体早已僵硬。王老三,顾名思义,是老王家的老三,具体叫啥名字,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这么叫他了,王老三的右腿有点瘸,据说是被他爹打残的。王老三不管春夏秋冬,不管走到哪儿,都在怀里揣个小酒葫芦。
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还年轻的王老三就时常拿出葫芦喝两口,有人说他喝的是好酒,也有人说他喝的是水。在我三四十年的记忆里,王老三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父母妻儿,我也从来没见过王老大王老二。听村里老人说,老王家是逃荒来的,老王夫妻俩带着3个儿子到了村子里,帮着村里的人干点零活,最终留下来了。我很好奇,为啥我只见过王老三,他家其他人呢?留着长胡子80多岁的张老太爷摇摇头:死的死,走的走,都没了。原来,五十年代,老王家逃荒到了村子,靠着王老三爹娘的任劳任怨,最终,一家子被村民所接受。王老三他爹交了两个袁大头给村里,村长就把村东头几间废弃的无主窑洞分给他家住了。可是,他们家没有地,他爹年轻的时候,除去帮村民干活,还会去山里开点荒地,一家人勉强糊口。可王老三没继承他爹的优良传统,六十年代初,碰上了天灾,靠天吃饭的村民们自己家都饿肚子,王老三他爹更是找不到活干了。
两口子带着孩子去山里拼命开更多的地,可是,10岁的王老三说死不去。他说等地开好了,咱家哪儿来种子,没有种子有再多的地也没用,就算有种子,等到粮食长成,一家子早饿死了,自己要去要饭。于是,王老三拿个麻袋挎个篮子出门了,可是,那个年代地主家也没余粮,王老三沿着大路走了3天,要到的饭还不够自己吃。饿的不行了,王老三就近找了个农户家的麦草垛躺下了,小小年纪的王老三在麦草垛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翻身,月光下他看到一只老鼠跑过。对啊,老鼠不也能吃吗?王老三从草垛上一跃而下奔着老鼠就去了,结果,老鼠一溜烟不见了。
王老三颓废至极,回到草垛上躺下,他想自己抓不住老鼠,猫总能抓住,那自己要是有一群猫,让猫到处去抓老鼠,每只猫抓一只那也有不少老鼠了……可猫哪里来呢?思来想去,偷。第二天,王老三不要饭了,挨家敲门要水喝,老百姓很淳朴,看着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子上门讨水,谁都会给一口,可他们不知道,王老三的目的是看看谁家有猫。没两天,村子里的猫都不见了,讨水的王老三也不见了。王老三背着一麻袋猫往家赶。王老爷子看见儿子从麻袋里放出八九只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家里圈了几天,王老三把猫放出去抓老鼠了。可是,失算了,有的猫跑了,有的出去后回来了,可没有一只猫带回王老三想要的老鼠。一气之下,王老三把剩下的6只猫都给杀了,就这6只猫,维持了一家人一个月的生计。
在这期间,王老三又开始想办法了,他去山里抓过兔子,捕过鸟,掏过鸟窝,可这是靠运气的,收获不稳定。守株待兔半个月,王老三不想就这么熬着了,他开始打老百姓的主意。隔三差五去老乡家里偷只鸡,摸个鸭蛋,偷的鸡拿到山上拔毛火烤以后拿给家人,就说是山里逮的野鸡。因为他家人早上天刚亮就上山,晚上天擦黑才回去,和村里人接触不多,所以,村里人丢鸡鸭的事儿,王老三他爹娘一直不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王老三最终还是被抓住了,这下惨了,王老三被他爹拿着锄头打瘸了一条腿。两口子没钱赔给丢了鸡鸭的人家,只能是给每家免费干一个月农活。也就是那时候,王老三他娘在给一家人干活的时候,被山里下来的洪水冲走了。从此以后,王老三开始怨恨村里的人,十几岁的王老三成了十里八乡的瘟神。
偷鸡摸狗是小事儿,偷看小媳妇洗澡,半夜摸进去寡妇家,那是家常便饭。文革爆发后,忽然有一天,走东家窜西家的王老三胳膊上戴上了红袖标,村里老百姓各个儿胆颤心惊。村长找到王老爷子让他管管三小子,哪知道,王老三把亲爹举报了,说老爹当年带着一家人逃亡时候,给土匪拉去运过抢掠的物资,当年,他家拿来买房子的两个银元就是劳动报酬。最终,王老三那个吃苦耐劳不多言语的爹,一根绳子把自己了结了。王老大王老二跪在爹娘坟前大哭一场,俩人从此再无音讯。王老三也很少回家,忙着他的红卫兵事业。八十年代初,大家都已经忘记了还有这样一家人,30岁的王老三回来了,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又回到了村东头的破窑洞。
王老三跟没事儿人一样,从东头晃荡到西头,看见有人家院门开着就进去了:“老叔,晒太阳呢?”边说边晃荡着进了人家厨房,拿着一个馒头边咬边走了出来。“这不是王家三小子吗?你小子这些年跑哪儿去了?你大哥二哥也回来了吗?”被喊老叔的男人吸着旱烟走到王老三跟前。“我回来了,以后就不走了,老叔,你歇着吧,以后有啥事儿你喊我一声,就当抵这个馒头了。”王老三扬起手里的馒头晃了晃径直出去了。王老三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老乡们下地时后开始锁门了,男人们也开始叮嘱自家女人没事儿别乱串门,老实在家待着,小孩子们老远看到王老三都绕开了。王老三扛起了锄头,开始去山上开荒了,他爹娘多年前开的地早已荒草遍布。还在那个山头那片地里,王老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王老三隔三差五会消失几天,村里有人说在镇上见过他,他跟车站旁边卖瓜子的胖女人关系暧昧。
回到村里,王老三见谁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偶尔也去老张头老王头家里蹭顿饭,绝大部分时间,王老三都在山上开荒。几十年来,村里人没见过王老三带女人回家。刚开始,也有人说你小子再不成个家,哪天想生儿子都力不从心了,王老三嬉皮笑脸问人家有没有漂亮妹妹给他介绍一个,久了,也就没人提了。王老三的荒地越开越多,他从不种粮食,隔一段时间,他回来的时候会带一些米面油。那年春天,有人发现山上隐隐约约有各色的花儿,第二年春天,花儿更多了,后来的春天,整个山头都是花儿。村里人才知道,王老三在山上种满了果树,苹果、梨、杏子、王子、柿子、桃子、枣,各种果树夹杂在一起。
秋天到了,水果熟了,第一年,王老三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去叫卖,第二年,王老三租了村里老路家的牛车拉水果去镇上卖,第三年,有人开着拖拉机来村里拉水果,再后来,有人开着东风汽车来拉水果。王老三从不主动送水果给任何人,村里的孩子馋了跑去偷,王老三看到了,会扯着嗓子喊:“谁家的小兔崽子,敢偷我王老三的果子?想吃,大大方方来摘!再让我看到你偷,我让你成为第二个王老三!”随着王老三的果子越来越多,来到村里的车越来越多,村里有重要的事情,也会喊王老三去参加。王老三摆摆手:“我是外来户,不参与你们村的事儿!”王老三的果树前后种了十来年,随着时间推移,树老了,结的果子越来越少,王老三宣布自己要改行了。
那年冬天,有好几辆大车开进村里,几天时间,砍秃了一个山头,王老三的果树变成了木头被拉走了。王老三主动去找了村长,山上的地他不要了,交给村里了,王老三说他想要5亩平地,200亩山地换5亩平地,村里赚了。村长一合计,点头同意了。换给王老三的5亩地就在村东头,王老三一出门就能看到。这5亩地,王老三也没种,他找人在地里打了几堵墙,从外地拉来两车竹子和一车薄膜,王老三建了10个蔬菜大棚。王老三贴了个招聘启事,招村里五十岁左右经验丰富的老农来种菜,他可以按月发工资,也可以租给本村的人去种。当地人看着塑料膜覆盖的大棚,都没见过,但是一听说种菜还能拿工资,一天不到,人手招齐了。王老三召集10个老农开会,啥话没说,一人发了100块钱,说是第一个月的工资,干得好赚到钱了,明年过年还有奖金。王老三忙碌了一段时间,很快,就把大棚完全交给了自己的10个得力干将,自己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蹭饭的地方多了,村子里谁家烟囱冒烟了,谁家厨房飘出香味儿了,王老三可能随时会出现。村子里开始不断有农用车、三轮车、拖拉机进出,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也第一次在冬天见到了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角瓜。蔬菜大棚搞了10年,60岁刚过的王老三说自己老了要退休了,他把蔬菜大棚以每个棚一年2000块钱租给了村民。王老三花了两万块钱请人把自己住的破窑洞修葺一新,砌了院墙,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开了一小块地种点自己吃的菜,开启了自己的养老生活。“退休”后的王老三每天都会在村里转一圈,那感觉,好像是领导在巡视一样。
隔三差五去城里溜达一圈儿,具体去干啥没人知道,有人说王老三在城里有个家,他得回去交公粮。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王老三的手里多了一根拐杖,慢慢地,绕着村子巡视变成了站在村头的柿子树下眺望。谁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有人说,王老三他爹娘埋在对面的山头,也有人说,王老大王老二当年就是翻过对面的山头走了,还有人说,山背后有王老三的小家……王老三没了,村长和主任站在院子里嘀咕,王老三这些年种水果种蔬菜,手里肯定有些钱,这人没了,钱是不是就拿不出来了,这不是便宜银行了吗?眼看着来帮忙收尸的人给王老三换上了临时买来的寿衣,放进了临时买来的薄皮棺材,俩人也没商量出来个什么。没有一个亲人,村里人帮忙把王老三抬去埋在了当年安葬他爹娘的山头。村长和主任带着俩年轻人去王老三住过的窑洞里收拾善后,除了几件衣服和三千来块钱现金,啥值钱东西都没有。村长从王老三炕头褥子底下翻出来三个本儿,王老三不识字,本子从头到尾都是画,每一本第一页都画着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也许,王老三无数次梦里都会回到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一个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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