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鲍已经有些慌了:“小张,这该咋办?大清早就遇到抢劫案,咱哥俩能破这么大案子吗?”

元宵节刚过,塞北小城还飘着雪花。我赶到小酒馆,陈睿已经喝得微醺,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炖菜小锅和一只空酒瓶。

陈睿面色红润,见我到达,抱怨道:“知道你拿到了法律从业资格证,我立刻攒了这个局给你庆祝。今晚你是主角,咋到这会儿才来?罚酒罚酒!”

其他朋友开始起哄,我只得接过陈睿递来的白酒杯一口闷,口腔和食道顿时火烧火燎,赶忙坐下吃菜。

“哥们儿,公安系统平均文化程度不高,又每天和那些罪犯盲流子打交道,戾气太重。”陈睿很高兴,趁着酒劲儿说出隐藏多年的话,“如今你也算知识分子了,辞职去当律师吧,这样才能接触有文化的人……”

认识他这么久,这才知道陈睿始终觉得‘警察没文化”。我便有些生气,反驳道:“犯罪又不看学历,我抓过文化程度最高的罪犯是个硕士研究生,也是大学教师。”

“人民教师为人师表,怎么会犯罪!”陈睿眼珠子瞪得滚圆,“该不会是……高智商犯罪吧?”

我有意吊他的胃口:“低智商犯罪。犯罪嫌疑人还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你应该认识。”

陈睿充满知识分子的风骨,算是少数把理想主义和现实完美结合的一类人,所以他听到本校教师犯罪后,先陷入迷惑,旋即双眼又透出震惊。

大概4年前,我被临时抽调到基层刑警中队参加“扫黑除恶”专案组,不久便又在中队长的安排下脱离扫黑工作,与新调来的副中队长老鲍搭档,负责普通刑事案件的侦破。

案发当天,窗外下着小雪,湿冷的空气沁人心脾。老鲍却顶着个苦瓜脸:“小张,刚指挥室派警,辖区内的茅台酒专营店被抢了一箱白酒,售价9000多元……这都啥年代了,扫黑除恶风头正紧,咋还能出抢劫案?”

老鲍有7年警龄,可他入警后就从事刑事技术勘查,并没有刑事案件的侦查经验,升职到刑侦队后遇到案子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我曾经当过近4年刑警,算是老侦查员了,但听到抢劫案也是一惊,赶忙照着指挥中心预留的电话号回拨过去。对面是个中年女人,带着哭腔稀里糊涂叙述案情,大致总结下来:昨天清晨9时左右,她店里来了两名“悍匪”,不由分说抢了箱6瓶装的53度飞天茅台就开车跑了。她反应过来拔腿就追,狂奔半里地后,发现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经过深思熟虑,今天决定便拨打110报警。

这案情听着就不对劲,我问道:“昨天被抢,咋今儿才想起来报警?”。

对面答:“这……这不是怕麻烦你们人民警察嘛,想着自己在附近找找这俩‘悍匪’,但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才打算报警……”

我哭笑不得:“遭到不法侵害了,您跟人民警察客气什么!您记住‘悍匪’的车牌号吗?”

“没有。”

我又问道:“那车辆是什么型号,什么颜色,你总该有印象吧?”

“我……我都忘了……”女人很诚实,也很着急,“我当时太着急了,没顾上留意看这些,只记得‘抢劫犯’是俩老男人。你们赶快过来吧!这箱酒如果找不回来,我要承担损失!”

老鲍已经有些慌了:“小张,这该咋办?大清早就遇到抢劫案,咱哥俩能破这么大案子吗?”

这案情越听越奇怪,八成不是抢劫,我便说道:“鲍队,咱俩打赌,如果真是抢劫案,我请你喝茅台;如果不是抢劫,你请我喝茅台。”

老鲍见胸有成竹,从墙上取下警车钥匙:“小张,我给你当司机,咱们出现场,如果能帮哥把这案破了,我请你吃烤全羊就茅台都行……”

出警路上,我向老鲍解释:“抢劫属于‘八大类’案件,需要多警种联合作战,估计现在交警和巡警已经等待咱们的刑侦线索反馈,准备布控了……但如今全市治安状况异常良好,连打架斗殴都少多了,俩劫匪竟然敢在大清早进店抢劫一箱茅台酒,你不觉得这案情很诡异吗?”

老鲍没理解,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开着车,随口回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一真遇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悍匪呢?”

“冒这么大风险,劫匪抢点啥不好,非要抢茅台?”我说道,“这案子大概率不是暴力犯罪,很可能就是个纠纷,不然报警人怎么会在案发后次日才决定报警呢?”

很快来到了案发地,这是全市最繁华的大型商场楼下临街底商,出门就是个广场,不少潮男潮女在此地玩滑板,还有很多兜售小玩具的地摊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没有劫匪会傻到在这种地段实施抢劫。

果然,走进茅台专营店,我没发现丝毫遭受暴力犯罪的痕迹,店内还有不少顾客,一片祥和安然的景象。

报警的中年女店员见到警察就开始哭诉:“二位警官!被抢的这件酒如果追不回来,损失要我来赔……这可是我半年工资呐!”

这边正在“哭冤”,站在一旁的年轻女店员便捂着偷笑。我疑道:“大姐,您说说吧,这俩‘悍匪’是怎么实施抢劫的?”

可能报警人也觉得店内目前的场景不像是被“悍匪”光临过,于是改口说道:“昨儿上午我刚来上班不久,将1箱茅台放在柜台上,突然就冲进俩男人抱起酒箱子就跑。我反应过来,出门就追,但没追上。”

按照这个叙述,这案子的性质应该是“抢夺”而非“抢劫”。

老鲍问道:“劫匪长啥样子啊?”

报警人答:“是俩中年男人,细节我忘了……”

我指了指顶棚的监控:“你这摄像头布置的比手术无影灯都全,作案过程肯定全程记录了,你把录像调出来。”

旁边看热闹的年轻女店员插话道:“监控密码只有店长有,但罗姐不愿意告诉店长这事儿,所以没密码,调不出视频。”

报警人“罗姐”立刻怒目圆睁,冲着年轻店员喊道:“这有你什么事?接待顾客去!”

年轻女店员翻着卫生球眼离开了。

我发现罗姐的叙述和现场严重不符,问道:“照你所说,‘劫匪’是开车过来的,可最近的停车位在广场西侧外的小路边,距你这店只有100多米。如果你遭遇抢夺后立即反应过来,追出去后能看到‘劫匪’正抱着箱酒靠两条腿儿跑,而不是看到‘劫匪’上了车……所以,你还是通知老板,把监控录像给我们看吧。”

老鲍这才终于意识到这案子不对劲,怒目圆睁:“老实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姐急了,眼泪又掉下来:“你们不看监控就不能破案了吗?这事告诉老板,怕会开除我!全家都靠着我挣钱呢!”

此前我在办案时遇到过这种报警人死活不愿意让民警看监控的情况——无一例外,报警人出于自身原因,都在有意隐瞒些与自身有关的“重大”情况。

我拽了拽老鲍,示意他语气过激了,开始对罗姐做思想工作:“监控视频是破案的重大线索,最起码我们能够知道嫌疑人的相貌。不然两眼一抹黑,会耽误破案进程,被抢的酒就迟迟无法追回来,到时候你想对老板隐瞒,也隐瞒不住了。”

罗姐欲言又止,内心开始松动。

老鲍立刻跟进:“要不这样吧,我和你老板打电话说这个情况?”

“唉……我和老板坦白吧。”罗姐长叹一声,摸出手机,“豁出去了!”

没想到罗姐这个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只能拉着老鲍和那名年轻女店员闲聊,竟问出了完全不同的案情。

这名年轻女店员是附近大专学院的学生,趁着寒假来打工,她对身材高挑长相帅气的老鲍很有好感:“警官,罗姐在说谎。昨天早上大概9点的时候,我正在店里扫地,也没注意有人进来,只看到罗姐把1箱酒放在柜台上。没过多久,这箱酒就不见了,我当时也没多想。到了昨天下午4点多的时候,罗姐突然尖叫一声,便开始哭,我问她出了啥事,罗姐告诉我说,上午摆在柜台上的那箱酒被抢了,说完她就出门四处寻找附近店铺的监控来看,今天发现没戏了,这才报警。”

老鲍问:“意思是昨天案发的时候你都在?”

“我8点半来店里上班,就没出去过。”女店员的性格很开朗,努力回忆,“昨天上午,大概陆续来了5、6波客人进来购买飞天茅台,但因为没货,问了一下也就走了。罗姐是店长,我和她待了整天,从上班到下班,都没出现过任何异常,更别说有‘悍匪’了。”

我发现了事情的盲点:“店里没飞天茅台?那怎么还能有整箱飞天茅台被‘抢’?”

女店员掩口小声解释:“嗐,现在没关系谁能买到飞天茅台啊?我店里每次进新货之前,早就被老板的熟人预订光了,每瓶加价400块都供不应求。所以‘被抢’的那箱酒,多半是给内部预留的酒——罗姐把老板朋友的酒搞丢了,她肯定不愿意告诉老板嘛!”

原来如此。我瞟了一眼躲在门外打电话的罗姐,说话时满脸愧疚,想必是对这份工作无比珍惜。

老鲍听得满脑子浆糊:“这箱酒摆在柜台上,就凭空消失了?这是‘盗窃案’吧!莫不是燕子李三重出江湖了?”

我指了指躲在门外打电话的罗姐:“估计这案子连‘盗窃’都算不上,真实案发经过只有她知道了。”

此时罗姐推门进来,满头雪花,将手机递到我面前:“警官,老板要和您聊聊。”

老板是个南方口音的男人,语气儒雅平和:“警官,酒被骗这事就全权委托给罗姐处理,您让她不要有思想负担,配合你们工作就好。监控密码是6个8,破案后我送您瓶茅台尝尝。”

这案子性质在接警时所述是“抢劫案”,到现场后转化为“抢夺案”,中途又成为“盗窃案”,最后老板说这是“诈骗案”——不到半个小时,这案件性质转化4次,变得猝不及防,风马牛不相及。

我把手机还回去,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说道:“罗姐,你老板是个好人,求你不要多想了。老实说吧,酒是怎么被骗的?”

“这能是骗吗?这是抢!”罗姐没了思想负担,这才开始说实话,变得啰里啰嗦,“前天晚上老板发微信嘱咐我,早上会有个‘刘先生’过来拿箱飞天茅台,钱已经付过了,到时候直接给他就行。于是昨天上午我上班后就从后面库房拎了件酒放到柜台上。也就大概过了10分钟,俩老男人走进店里,直接要买飞天茅台……问题是,现在这酒普通人根本买不到啊!这上来就直接问有没有,所以我自然认为他们是‘刘先生’……”

老鲍反应过来,果断罗姐的絮叨:“然后这两名男子承认自己就是‘刘先生’,你就把这箱酒给了他?”

“对对对!”罗姐冲着老鲍竖起大拇指,“神探!当时那俩人没怎么说话,抱起酒就走了,我也没怀疑。直到昨天下午,老板发微信告诉我,‘刘先生’有事没来,酒要今天才取,我才反应过来,昨天那俩人根本就是来抢的!”

我走到柜台后的监控主机上开始调阅监控,果然案情与罗姐叙述的完全相同,两名穿着黑色风衣文质彬彬的男人走进店铺,其中那名没戴眼镜略有谢顶的中年男人与罗姐进行短暂交流后,在小本本上签了字,便抱着柜台上的那箱飞天茅台离开店铺,向西南走去,消失在监控视野中。

整个诈骗过程相当丝滑,全程用了不到3分钟,这箱售价9000多元的茅台便到手了。

罗姐盯着监控录像,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对,就是不戴眼镜的那个老男人!他说自己是刘先生,外边看着文质彬彬的,咋能办出这种事!人面兽心!”

的确,这两名男子的气质丝毫不像是诈骗分子,从骨子里散发出很难模仿的知识分子气息,更像是教师或是公务员——当抓获犯罪嫌疑人后,印证了我这个侦查思路相当正确。

言归正传,随后我向罗姐要来了犯罪嫌疑人签过名的本子,是“酒水销售提货单”,上面写着个龙飞凤舞的“刘”。

“警官,你们能找到这个吗?”罗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