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峰这人有些胆小怕事,比较保守,他家老太太性格外向,干起活儿来比儿子还猛。一个老太太能有什么念想,在我看来多半是想多赚些钱,买房买车,再帮儿子讨个媳妇吧。

引 子

赵海峰在公园里寻了个僻静的角落。

他用一根木棍将杂草和枯叶划拉到一边去,清理出一小片空场,接着拿出一把钞票,撕掉捆钱条,像扇面一样捻开,以便点燃。

很快火苗跳跃起来,他不断从旅行包里往火里添着绿色的钞票。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钞票上留着垂肩羊毛卷发的老人,悲悯的目光总像是在盯着他。

干这事被人看见报警就麻烦了。赵海峰环顾四周,此时已是夜色苍茫,公园里本就没什么人,就算是偶有经过的行人看过来,恐怕也会以为是有人在给死人烧纸钱。

赵海峰索性把包里的钞票一股脑都倒进火里,火焰先是颤动一下,火势弱了下去,很快又拼命地生长起来,升腾得老高——不多不少,正好30万美元化为灰烬。

“天杀的缺德骗子,不得好死,这就当给你家上坟了。”他恨恨地嘴里念叨着。

赵海峰还是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轻松。

“你要是不说是假的,我也看不出来。”

2007年的夏天,赵海峰站在我的窗口前,单手捏着一张100美元的钞票冲着阳光不断调整着角度。随后他又把钞票放在耳边轻轻抖动,“纸张也没问题啊......”

赵海峰翻来覆去地端详着那张长约一捺、宽约一指大小的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头像,仿佛想从这位美国政治家的“面相”上看出什么破绽。

“你先告诉我说这是假币,我才越看越像假的,如果不说,卖给我很可能会收。哎呀呀,搞不好这张就是传说中的‘超级美元’!没有专业仪器很难看出来。”

赵海峰有些恋恋不舍地把那张美元大钞塞回窗口,对我半开玩笑地说:“要不你便宜点,把这张700块卖给我得了,我拿回去好好研究。”

“那可不行,”我把钞票塞回钱袋子里,“把我当你了?这都作为假币入库了。卖给你,我就得挨处分!”

那一年赵海峰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短发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由于他常年在银行门口游弋,面孔和半截胳膊被阳光晒得黝黑,身上总是背着一个不起眼的夜市上买来的黑色挎包,里面常常装着一两万美元现钞。他就是人们常说的外汇黑市黄牛。

07年春天,我刚调到新城支行营业室,负责外币业务的综合柜员岗位,每天不但要办理人民币业务,还要处理外币业务,工作压力很大。

新城支行领导不太重视外币业务,200多人的大支行里懂外币的就两三个人,上岗培训完全谈不上什么科学、系统。跟闹着玩似的。

师父丢给我一本比字典还厚的外币书说:“自个儿学去。”

师父在外币柜员干了五六年,同样也是自学成才,水平比我高不了太多。

不比专业的外汇业务银行,新城支行只办理五大币种业务,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美元业务。最让人压力山大的是当时新城支行还没有美元点钞机,存取美元全靠柜员人工辨认。

我的个人金库里比别的柜员多出美元、日元、欧元、英镑、港币这五大币种。日元用树皮为材料的基本没有假的,英镑、欧元业务极少。

奇怪的是流通最广、作为世界货币的美元防伪措施却是最差的。上岗前,我就听说美元造假非常厉害,既有那种一眼假的伪钞,也有专业人士都很难辨认出来的“超级伪钞”。柜员收错了钱就得自己掏腰包补上。

收错一张人民币最多损失100,收错一张美元可能得赔800多块(按照当时汇率)。

一不留神看走了眼,收了张假钞,一个月工资就没了一大半。

我找赵海峰帮忙看的那张100美元,就是两个月前收的。

当时是一个客户说要汇1500美元给在美国读书的孩子,这张百元美钞混夹在另外14张“富兰克林”里略微显旧。辨别钞票时,我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对比人像雕刻、水印、暗记、油墨和纸感都没问题,还喊来师父帮我看了,她也觉得没问题,就收了。

后来上缴到市行金库,出纳员也认为是对的,再上缴到省行时被退了回来。

省行国际业务部的专业人士坚持说,那是假钞。

赵海峰见从我这要不到这张假钞,笑嘻嘻地离开了。

在认识赵海峰之前,其实我先打交道的是他的母亲。

而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交锋。

我刚在外币窗口上岗没多久,一个上午,我办了很多代缴电话费的业务,过了二百笔大关。

且不说当时办一笔业务有两毛钱计价,更让我充满期冀的是下午再“搂”得猛点,就有望突破四百笔业务大关,创造我当银行柜员生涯的职业纪录,也能打破支行营业室柜员一天办理业务笔数的记录,日后可有得吹了。

当时我二十多岁,对这样的工作记录还充满热情。

中午下柜后,我三下五除二地把午餐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上了柜。

没想到一抬头,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站在我的窗口,手里握着一把绿色钞票。

“擦,倒霉,来个耗时耗力的美元业务。”

我心中不快,但屁股都挨着椅子,躲也躲不过去,就打开对讲器问她说:“办啥业务?”

老太太脸上浮出笑来,把皮筋勒着的一捆美元从窗口递进说:“小伙儿,帮我验验真假。”

好家伙,不存,不汇,不结算,合着拿我们银行当验钞机。

我听了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怼她道:“验不了!”

早些年银行不讲究什么文明服务,怼客户是常事,现在这样肯定是要被投诉的。

“为啥不能验?”老太太气呼呼地问。

“你不存、不汇、不兑换,就不属于办业务。”我粗暴地回绝道。

没想到老太太听了我的话,反倒来了灵感:“我存,存美元。”

她这么一改口,我顿时没了辙,存款总没办法拒绝吧。

要是不给办理,属于拒办业务,告到领导那的话,我是一万个不占理。

“事先告诉你,有假币一律没收啊!”

我放出一句无力的威胁,甩出一张存款凭条让她填。

眼见人家老太太丝毫不犹豫,拿起笔就写,我只好自认倒霉,突破不了记录了,极不情愿地接过那一把美钞,拆把,一张张地端详起来。足足看了半个小时,眼睛看东西都重影了。

见我挨张挨张仔细看过,准备敲键盘走账时,老太太连忙说道:“我不存了,我不存了......”

一句话气得我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又把那一万美元又丢还给了她。

望着老太太心满意足地离开的背影,我忿忿不平地嘀咕道:“这老太太,浑身长心眼。”临柜的大姐看我笑道:“不错了,她要是等你存完,再说马上取出来,岂不是更倒霉?”

后来我把这事当段子讲给赵海峰,他听了乐得浑身颤抖,差点笑破了肚皮。

“你不知道吧?那是我妈!”赵海峰还在笑。

我莫名其妙:“你妈不知道她儿子看美元,比我这银行员工专业多了?”

赵海峰毫不掩饰地说:“嗐,那阵子我被拘留了几天。”

我说赵海峰有时候会有个十天半个月不出现,原来是“进去了”。

碰上这当口,老客户打电话要美元,总不能自毁品牌说,老板被拘了。

每逢这时候,就得赵海峰老妈上阵,维持生意的照常运转。

逞能归逞能,要知道判断美钞真伪不但需要眼力,良好手感,甚至需要第六感。老太太精明得很,知道自己年龄大了,各种感官下降,那阵子传说中的“超级美元”又闹腾得厉害,她心里觉得不妥时,就会找银行的人帮看。这才有了那次“戏耍”我的事情。

和赵海峰混熟了,我了解到他的人生有些不幸。少年时代父亲早逝,他初中毕业就开始混社会。做美元黄牛虽然赚到些钱,但媳妇还是埋怨他没有个正经工作,吵多了闹离了婚。

房子归前妻,赵海峰就回母亲家和老妈相依为命。时间长了,耳濡目染,老太太也学会一些看美元的门道,儿子脱不开身时就代为上阵,渐渐的,美元生意成了赵海峰和他母亲的二人转。娘俩保证生意始终不歇菜,在同行中算是信誉高的。

外币黄牛有大有小,做得越大风险越高,赵海峰这人有些胆小怕事,比较保守,他家老太太性格外向,干活儿来比儿子还猛。一个老太太能有什么念想,在我看来多半是想多赚些钱,买房买车,再帮儿子讨个媳妇吧。

然而做黄牛吧,来货渠道很重要,即便是比较熟悉的上线,赵海峰对母亲也不太放心,尽量不让她去拿货。因为进货资金量大,风险高。一是怕被骗,二是怕被抢。要是有小混混抢了包就跑,老太太一着急上火,身体出了状况可就得不偿失。

中年男人就稳妥多了,所以碰到汇率合算时,大多是赵海峰亲自进货。而老太太能说会道,换点零散钞还挺合适的。

我和赵海峰这个外市黑汇黄牛能混熟,完全是他“上赶着”讨好我们。

新城支行隔一条街是另一家国有银行的省分行,一楼营业室门外的台阶上是本市外汇黑市贩子的聚集地。就像人们现在从火车站出来,碰上小旅馆的皮条客上前来拉客,无论你是去银行办业务还是路过,总会有人靠上来神神秘秘地小声问道:“要美元吗?”

赵海峰绝大部分时间在那边守株待兔,但由于X行省行门前的黄牛实在太多了,他在那边一直“不开胡”时,就会溜达到我们银行来趴活。

一街之隔的新城支行也有外汇业务,由于门口是二类街道,又仅是一家支行,外汇业务远远不及省行营业室那样丰富,每天来办理外汇业务的客户寥寥。

由于这边一个竞争对手都没有,赵海峰在大厅里转悠,逢着办理外汇业务的客户就递张“外汇信息咨询公司”的名片,混个大半天下来,也能谈成一两笔生意。

赵海峰尝到了甜头,自此常常会从窗口给我们递进些水果或是饮料。等到再熟一些,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张罗着请我和师父这两个外币柜员吃饭。一开始我还纳闷,自己也没帮过赵海峰什么忙,只是混个脸熟,怎么就值得他总掏腰包请客?师傅倒是一点不在意。

赵海峰是个直性人,饭局上就说,他干这营生,不算是违法,但也是灰色地带,他总来我们支行大厅转悠,抢的是银行的生意,别的柜员根本不了解他在干啥,我们两个懂外币的不举报他,就算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