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昆劝父亲,老五不是说那地方人都没有,去深山老林里,万一要是有人来抓,躲起来也比较容易。“就算被抓了,也不至于枪毙。”
前言
2006年暑假的一天,我家的门外响起一阵摩托的声响,很快就看到了表哥阿昆的身影。
阿昆没戴头盔,长发披肩,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夹克衫,熄火后,他双脚熟练着地,麻利地从摩托上跨下来,粗壮的手指递过来一支好烟。
我摆手,问他:“买了个摩托?多少钱?”
他点点头,“办下来差不多六千来块。”在我们寨子的那个年头,工钱一天也就二三十块,六千多买一辆摩托车,算得上是个奢侈品。
阿昆以前是个节省的人,很少抽过滤嘴香烟,老是抽自家烟叶切丝卷起来的自制烟卷。
2003年,阿昆小学毕业后就没有继续升学,夏秋农忙季节就在家跟着种烤烟、玉米,冬春农闲季节就跟着父亲去干些活计赚钱。
虽然年纪还小,但阿昆身体结实力气大,干活跟得上大人,挑担子搬东西都不落下风。
我问他:“去哪里干活了,这么赚钱?出手突然变得这么阔绰?烟都抽好的。”
他说:“去密支那,偷伐。”偷伐,以前我从未听过,饶有兴趣地听他讲了起来。
一
老五来到阿昆家的时候,是2005年秋季的一天,阿昆一家在晒收获的谷子。细细算来,老五算是阿昆家的亲戚,只是除了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平时很少往来。
老五来到就问阿昆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今年去哪里找活做?”
寨子里的人外出找活计做,没个定数,不是在附近帮人盖房子,就是大多到缅北地区卖工赚钱。如果没有人带出去,那就只能出去“碰天锤”(碰运气)。
舅舅说:“暂时还没什么打算,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说完,递给老五一袋烟丝,吩咐阿昆赶紧去泡茶端水。
老五在缅北一带混迹多年,认识的人比较多,路子宽,扮演着工头的角色,每年都会帮老板物色些人去干活。他慢慢地卷了一支烟说:“要不跟我去吧,今年找了个好活计,工钱高。”
舅舅问:“什么活计,多少钱一天?”
老五说:“砍树,一百多一天。”
在一旁泡茶的阿昆忍不住问:“去哪里砍?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舅舅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老五说:“密支那那边,不过我有话说在前头,这个砍树可不是一般的砍树,这个是偷伐,被抓到是要坐牢的,你考虑一下。”
密支那,是一个舅舅从未听过的名字,老五喝下一杯热茶,告诉他们那边的情况。确切地说,干活是到密支那以北的深山老林,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也没有那么危险。讲完了“偷伐”的情况,老五说还要去找几个人,如果舅舅去的话,能约上几个人那就最好,过几天再来听答复。
说罢,老五起身就走了。
老五走后,阿昆问舅舅:“我们要不要跟着去?”
舅舅说:“我考虑一下,老五以前干活从来不与我们搭伙,今年却突然来,这活计应该有点不简单。”
虽然心里犯嘀咕,但高工钱的诱惑实在太大。一百多块的工钱,是那时候一般活计的五倍以上,阿昆心热得很,不过舅舅却有些犹豫不决。
在这个只有七八十户人家的寨子里,舅舅家算得上家境殷实。一直以来,舅舅一家讲究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地经营着包产到户的几亩土地,自己又开垦一些荒地,养些猪牛,冬季就外出做工赚钱,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勤劳节俭是他家的标签。
老五的来访,给这个按部就班的家庭带来了一丝波澜。
阿昆年轻,一腔热血,他身上没有爷爷父亲那一辈的谨慎与小心,颇有些闯劲。这在他读小学时就有些端倪,敢跟老师吵架甚至动手,五六年级就给女生写情书。一听到这么赚钱的活计,阿昆就像打了鸡血,只要不是杀人、贩毒之类的勾当,就没有他不敢干的。
他跟舅舅说:“我们还是跟着老五去吧,干一天就抵得在外面盖房子五六天,又不是杀人贩毒,就是砍几棵树,有什么好担心的。”
舅舅其实对这活计也心动,但一想到“坐牢”两个字就心里发毛。阿昆又劝父亲,老五不是说那地方人都没有,不会有什么问题,去深山老林里,万一要是有人来抓,躲起来也比较容易。“就算被抓了,也不至于枪毙。”
舅舅竟然被他说服了,说就去赌一把,看看是什么情况。
过了几天,老五又来了,问舅舅考虑得怎样。
舅舅说:“可以,反正今年也没什么头绪。”老五很高兴,让舅舅再拉几个人入伙,越多越好,再过一个月左右就出发。那边可能会下雪,带的被子衣服要厚一点。
舅舅去寨子里找了几个一起外出干活的老伙计,大多数人都表示不愿意去,还是安安稳稳地找点活计,不想冒险,最后决定和他们一起去闯闯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年纪和阿昆差不多的亲戚阿立,瘦瘦小小,但身上很有力气,这几年都跟着舅舅去干活,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另外两个是对父子,阿龙和他的父亲,两人都是性子不紧不慢的人,干活慢,大家都不愿意带他们出去,舅舅偶尔会带他们。所以他们也很乐意。
只有一个月时间,舅舅让他们先办好出入境通行证,抓紧把家里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完,收拾好行李,被子要准备厚一点,另外还要多准备些厚衣服。等老五一通知,就马上出发。
二
农历十月的早晨,白霜悄悄爬上了枯草上头。田地里的活计都已忙完,到了外出谋活计的时节了,寨子里陆陆续续已有人出门。
舅舅和阿昆有些焦急地等待着老五的消息,害怕被放了鸽子。终于等到一天晚上,老五又来到舅舅家,告诉他们:过五天就要出发,快去买车票。
第五天,带着些许兴奋和期待,阿昆父子、阿龙父子和阿立坐上前往盈江的汽车,到那里与大部队汇合。盈江县位于云南省西部,再往西便是缅甸。
老五这次一共带来五十多人,分批出了盈江那邦口岸。
组织偷伐的吴老板早就在那边等着,还有两辆绿色的卡车。
老五和吴老板交流了几句,就吩咐大家上车。
阿昆所在的车里有一个叫做光成的家伙,大嗓门,说他去过要去伐木的地方,阿昆来了兴趣,问光成:“真的去过?”
一个年纪四十多的人证实了这件事,因为他和光成都去了。
阿昆问他们去干嘛。光成说:“去干嘛?去开路,没路去砍个屁的树。”
阿昆听了光成开路的事情后才意识到,偷伐不是像到自家山上砍一棵树那么简单。
四个月前,光成他们就去了一次,主要任务是打通偷伐的道路。
要去的地方在密支那以北的山区,还是原始森林,根本就没有道路。
光成告诉大家:“有的地方连人走路都困难。”
光成去的时候正值雨季,挖路的队伍差不多有四五十号人,跟着挖机一起,在茂密的树林里竟然挖出了一条偷伐的土路来。
阿昆意识到一般的木材可不会令人这样费尽心思,他们要偷伐的,是名贵的红木,在这片山林里,有花梨木、酸枝木等名贵的红木树种。
挖机负责挖,光成他们负责把挖倒的树锯断搬开,再拿着锄头平整一下路面。“他妈的,”光成说,“老子的衣服裤子没有哪天是干的,不是汗水就是雨水。”
最难的不是这个,光成告诉众人,最怕的是遇到护林队伍来追。偷伐这样的事情,在哪里都是不被允许的,更何况在异国他乡。
然而,市场上的红木家具价格高昂,驱使着一些不法商贩想方设法地进行偷伐,开出的高额工钱也吸引一些卖工的人们铤而走险。
吴老板就是这样一个商贩,他常年在这一带做生意,认得些人,给当地山兵(地方武装力量)头子军送了一大笔钱,买下偷伐的地盘。同时也买到一些消息,护林队伍一来搜查,山兵就会提前告知吴老板,让大家躲起来。
护林队伍来的时候,大家就要钻进大林子,吃点干方便面之类的,饱一顿饥一顿,还要忍受蚊虫叮咬,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山林里还有野兽,夜里的叫声吓人得很。
光成和同伴去了3个月,但其实只干了一个月的活,其他两个月都在东躲西藏。光成说着仿佛这都不算个事,最后竟有些得意:“你们猜猜我搞了多少钱?”
大家说不知道。
光成说:“两百二一天,你们自己算算。”车厢里响起一片啧啧称赞,阿昆大概算了一下,旷工两个月还能拿回六千多块钱,实在是很高的工钱,但也确实不容易。
两三个小时的新鲜劲一过,有的人开始耐不住,跑到车尾,把头伸到车外开始呕吐。
阿昆原本不晕车,也被这阵仗搞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天一夜后,终于来到要偷伐的山脚,只有一条落满树叶的土路在树林里蜿蜒。
再往山里面的路就断了,夏季刚挖出来的新路,发生了几处坍塌,有的地方树倒下来断了路,只好等着挖机来清理,挖机来清理又花了一个白天,才把路打通,卡车把他们送到稍微平缓一点的一片地方,那里就是他们的营地。
已经来不及搭建窝棚了,晚上只能生起篝火,把席子和被窝往路上一垫就睡觉。
第二天,他们拿刀砍开地面的杂草和灌木丛,木头和竹子就地取材,受地形限制,只能每个人依着树搭建起来一个够自己住的窝棚,顶上用塑料布盖住就算完事。
阿昆的窝棚用草垫在下面,放下被子后,只有三十四公分挪脚的地方,他弄来一节木桩摆在床头的位置,用来安放煤油灯和蜡烛。
定下来后,阿昆才得以慢慢熟悉这个地方。这是一片没有人开发过的原始森林,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层层叠叠的群山,看不到人类活动的痕迹。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很少能透得下来,除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还能看得到麂子、黑熊、豹子等野生动物,单独一个人是万万不敢行动的。林子里的树以栗树居多,掺杂着些酸枝树、花梨木等名贵的红木。
三
吴老板要干的事情太过于决绝。
他不仅要偷伐名贵的红木,还要连价值不高的栗树也要赶尽杀绝。因为这里栗树居多,虽然本身不值钱,但烧成炭后就值钱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阿昆也还没开始正式砍树,吴老板让大伙先清理出一片地方,在山坡上挖了百十来个土窑子——用来烧炭。
本来大家就是来赚钱的,老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觉得砍掉这么多树非常可惜,也没其他想法。只是累到不行的的时候会骂上几句:“狗日的要断子绝孙。”
准备就绪,伐木正式开启。
一般的油锯在这些苍天大树前有些无力,要用锯条长一米二的高把油锯。
油锯“突突突”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山老林里响起,那些两三个人才合抱得过来的苍天大树随之倒下,震撼山林。阿昆说这会令人有种罪恶感,但一想到一叠一叠的票子,这种罪恶感只会一闪而过,很快就消散了。
老五是工头,现场干活的事情都由他负责,他把伐木的队伍分成三人一组,一人负责锯树,两人负责把木头装进窑子。
阿昆和舅舅、阿立一组,轮流使锯。
第一次拿起高把油锯,是一个早晨,他面对的是一株八十多公分粗的栗树。在舅舅的指导下,阿昆用油锯在树对着谷底的根部先锯开一个斜口,用于控制树倒的方向。随着木屑飞溅,锯条深入树干,巨大的树身开始有些摇晃。阿昆手更抖得厉害,舅舅在旁边看着树身摇晃程度,对阿昆说:“再来一点,再来一点!”锯条越来越深入,舅舅看准了时机说:“可以了。”
阿昆抽出油锯,撤到一边,巨大的树身开始晃得厉害,同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在做临死前最后的挣扎。最后,“轰”的一声,树身朝着谷底的方向倒下,掠起一阵凉风来,所到之处,传来一片小树被碾压断裂的咔嚓声。
阿昆的手还在发颤,他说那种震撼的感觉只有亲自去砍倒一棵大树才能体验得到。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这棵大树分段、装进窑子。三人轮流锯树,剩下两人负责把木头装进窑子,每段木头八十多斤到一百多斤,阿昆的肩膀很快就被磨破皮、红肿起来。
每天晚上洗澡(也就只能擦身子)的时候,都有殷红的鲜血从伤口中溢出。
和工友吹上几句牛,回窝棚一躺倒在铺上,阿昆感觉骨头就像散架了,疼痛万分。冷风嗖嗖地往棚子里面灌,但阿昆根本顾不上这些,很快就睡着了。阿昆父子体格健壮,还能勉强应付下来,阿立则太过瘦弱,扛起一段木头就面红耳赤,额头上挣得青筋凸起,一天下来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样,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是亲戚,阿昆父子尽量照顾他,多分配给他一些锯树活计,做饭的时候就让他去做饭,能少干点算一点。装窑以后,就开始烧火。
烧炭是个技术活,要掌握好火候。阿昆他们三人组管着9个窑子,每天伐木的同时,还要照看好窑子,虽然晚上倒下就能睡着,但还是得每晚挣扎着起来添火。
一天晚上,阿昆照例起来添火。因为窑子就在窝棚旁边,阿昆习惯性往外围走出去一截撒尿,突然,他看到对面黑暗的中一双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阿昆暗道不好,一阵冷汗从脊背冒出来,瞌睡感顿时消散到九霄云外。他不敢跑,也不敢叫,紧紧地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一步一步地往后挪。
靠近窝棚时阿昆才大叫起来,工友们被阿昆的叫声吵醒,赶紧点起火把来,抄着家伙就去找那野兽,不过营地的吵闹声早已经将那野兽吓跑了。
后来,阿昆夜里撒尿再也不敢离开营地十米开外,手里还要拿着一把砍刀才放心。
烧出一窑炭来需要六七天,阿昆负责三个窑子,基本上隔两天就要出窑、装窑,像一个运转起来就停不下来的机器一样,根本就没有松散的时间。
吴老板恨不得把他们的骨头都炸出油来。
对于阿昆他们来说,比起砍伐栗树、烧出炭来,伐红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副业”。而对吴老板来说则不然,一株酸枝木或者花梨木是多少株栗树都换不来的。
因此,阿昆希望砍伐的路径上遇到多一点的酸枝木和花梨木,那就能轻松一点,只需负责把树放倒,分成几段,用绞盘机吊到路边,等着卡车来拉就行。
显然这是不现实的,卡车来拉走的大多都是木炭。每天卡车进来拉炭和木材时,大家就暂时停下各自的活计,过来帮忙装车,听司机吹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没有电、外出困难,每天的日子都是伐木、烧炭,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既无聊又枯燥,只是偶尔晚上收工的时候打上几把纸牌、吹吹牛来消磨时间。
吴老板每个星期会让人送一次米和菜进来,保证他们吃得饱。肉不容易保存,他们就用盐巴腌制挂着,防止腐烂。
就连性格活泼爱说话的光成,对这里的生活感到无聊透顶,于是约着阿昆阿立和几个年轻人去林子里下陷阱,捉麂子吃。
光成懂得一些捕猎技巧,在有麂子活动印记的地方布好陷阱。第二天干完活去看,运气不错时会有收获,这时候大家就来围观“战利品”,几个手艺好的家伙连夜收拾麂子,第二天大伙一起吃。这算得上是营地鲜有的快活了。
四
到了农历11月,天气越来越冷。阿昆想起来,在家里的话正是杀猪的时候。
舅舅年纪大了,还能忍受得住这种生活,阿昆阿立这样的年轻人则有点吃不消。如果不是每天繁重的活计让他们很快就能入睡,估计要把人憋疯。
原来捕麂子还有一点新鲜感,后来就变成了大家改善伙食的常规操作,时间一长,就连捕麂子这样的行动也不能令他们提起兴趣。
光成说:“他妈的,太无聊了,来点刺激才好。”
说想要刺激,刺激很快就来了。
这么多人,这么多成天冒着烟窑子,进进出出的卡车……虽然在深山老林,但要做到不让人发现可没那么容易。
一天晚上,七八个背着枪的山兵突然来到营地,一个领头的山兵跟老五说:“他们(护林队伍)发现了,明天就要过来搜捕,你们赶紧躲一躲。”
光成一听有人来搜捕,竟然变得兴奋起来:“走,我带你们去躲,我躲过好几回了。”老五说:“不用,这次我们不躲山上了。”
过了没多长时间,拉他们来的那两辆绿皮卡车又来了,老五让大家赶紧把行李装上车,把窑子里的火灭了。卡车趁着黑夜出发,阿昆有些紧张,又有点高兴,终于可以不用干活了。
这次逃跑和阿昆想象的不一样,他以为逃跑是像电视里一样,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光成说:“他妈的,又不是打仗,砍几棵树,不至于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我们吧。”
路上没有阻拦,大家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躲了四天,风声一过,他们又回到营地。
营地一片狼藉,窝棚被护林队伍倒得稀烂,来不及拿走的工具和食物都被没收。
他们重新修好窝棚,继续伐木。
11月中旬的一天夜里,似乎比以前都要冷得多,半夜,阿昆被寒风冻醒过来,他瑟瑟缩缩地给窑子添了柴火又回到窝棚,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第二天一早起来,阿昆远远看到对面的山顶上覆盖了一层白雪,下雪了,虽然很冷,但大伙兴致很高,南方人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下雪一次,可惜没下到营地。
下雪后没几天的一个下午,突然有人大叫起来:“快来看,大树啊,大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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