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藕

我们这一代出自农村的山里人,有谁没吃过芝麻叶呢?

我小时候,农村还是大集体制,那时,家家不仅缺口粮,而且也缺下饭的菜,一年中,有一半的日子缺菜。缺菜的日子里,午饭时,主妇大多会想方设法凑合出一盆炒青菜,早、晚凑合不出菜来,一家人就吃没菜的饭,我们俗称吃“白饭”。“白饭”一律是稀粥。吃“白饭”时,人们常在碗里放几粒粗盐,用筷子搅一搅再吃,加盐的“白饭”有咸味,吃起来易入口。

农村人缺菜吃,就常吃鹅儿肠、地皮子、黄花头、灰灰菜、野芹、野葱、马齿苋、荠菜、车前子等野菜。野菜之外,榆钱儿、槐树花、南瓜头、刀豆叶、红薯杆、芝麻叶都会依时令有序地出现在农家饭桌上。这些被充当菜来吃的花花叶叶中,我最喜欢吃的是芝麻叶。

家乡地处江淮间,每年四五月份小麦收割后,芝麻就可以播种了。整个夏季,芝麻不停拔节生长。立秋之后,芝麻秆底端的叶子开始泛黄,杆顶上开的白花也变得稀疏了,一串挨着一串的芝麻颗子颜色由青渐渐转黄,芝麻快成熟了。这时人们就利用空闲时间到芝麻地里摘芝麻叶,俗称“打芝麻叶”。

为了能多摘点芝麻叶,许多主妇会借着月光下地。多摘一篮芝麻叶,就意味着一家人少吃几顿“白饭”。在摘芝麻叶的日子里,午饭过后,家家户户的大人、半大的孩子都会纷纷涌向芝麻地。我其时年龄小,出于好奇,也喜欢随母亲和姐姐去芝麻地,她们可以下到地里去摘芝麻叶,我不能。队里有规定,小孩子下地里摘芝麻叶是要扣工分的。母亲和姐姐在地里摘芝麻叶时,我一半为了好玩,一半为了打发无聊,也站在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摘。记得最初摘芝麻叶时,我从芝麻秆的顶端一直摘到底部,把一棵秆上的芝麻叶扫荡一空,然后再去摘第二棵秆上的叶。后来母亲告诉我:芝麻秆底部的叶子,不仅老了,虫眼多,而且沾的尘土也多,既不卫生又不好吃,不要摘;顶部的叶子又嫩又小,一焯水就煮烂了,也不要摘;要摘就摘秆中间的叶子,中间的叶子宽大厚实,味道最好。

芝麻叶摘回后不能直接拿来当菜吃,需要经过处理。因为母亲要出工劳动,总要到傍晚吃过晚饭后母亲才能抽出工夫。母亲先把大铁锅涮干净,再往锅里倒半锅凉水,然后让姐姐坐在灶门前点火烧锅。待锅里的水烧开后,母亲一边往翻滚着水花的锅里大把大把地添加芝麻叶,一边用漏勺把浮在水面上的芝麻叶用力按进水里。等到芝麻叶装了满满一锅后,母亲就用漏勺不停地翻搅,翻搅后,拿锅盖把锅盖住。再过一小会儿,母亲才揭开锅盖,在升腾的雾气里,用漏勺把煮熟的芝麻叶从锅里捞出来,装进搁在洗菜盆上的竹篮里。沥一会儿水后,父亲就提着篮子,趁着傍晚的霞光或夜晚的月光,到门口的清水塘里去淘洗。有时我会主动跟着父亲,父亲蹲在塘边的一块大石漂上,把篮子大半浸进水里,再一手提着篮子,一手在篮子里不停翻洗。洗上一袋烟的工夫,父亲把篮子从水里提起来,把篮子里的芝麻叶倒在洗干净的石漂上,然后用双手捧起一捧芝麻叶使劲地捏,捏不出水分了再停下来揉搓。揉搓个三下两下,掌中的芝麻叶就被揉搓成了一个团球,把这团球放进篮子里后又去揉搓第二捧芝麻叶。

等我随父亲把淘洗干净的芝麻叶提回家时,母亲又煮好了第二锅芝麻叶。一个晚上,母亲常要煮三四锅芝麻叶。母亲把淘洗干净的芝麻叶球浸在装有井水的大木桶中,以防止它们因温度高而变味。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里,芝麻叶餐餐都会出现在饭桌上。早餐、晚餐时,从木桶中捞出一个芝麻叶球,抖开,盛在菜盆中,撒几粒盐和一小勺红辣椒粉,拿刚烧沸的米汤浇一浇,用筷子搅搅,一道菜就妥了。午饭时,把芝麻叶切碎,伴以红红的、青青的秋辣,放在锅里炒几炒,就能端上桌吃。讲究点的,还会拍几粒蒜瓣撒在芝麻叶上,如果有香油,滴上几滴就更美了,但能如此奢侈的人家是少之又少。摘的芝麻叶多了,一时吃不完,就趁日光正烈的中午,把洗干净的芝麻球抖散、晾晒。煮熟后的芝麻叶暴晒上两三个中午,就彻底干透了。晒干后的芝麻叶,颜色呈灰黑色,用塑料薄膜把它们裹起来装进瓦缸里放着,三五个月也不会坏。

时间是漂白剂,能漂白许多记忆。

芝麻叶,灰不溜秋,朴朴实实的,无论是用米汤简简单单地拌一拌,还是同青椒一起炒一炒,都自带有一种植物特有的草木清香,让人百吃不厌。我小时没少吃芝麻叶,直到现在,它依然是我喜欢的一道家常菜。每到初秋芝麻叶上市的时候,我总会买上三两回。细品芝麻叶,草木香气中带有丝丝清苦味,这丝丝清苦味,最能打动人心。

近年听说芝麻叶蛋白质含量高,营养丰富,能软化血管,滋润肠胃,还有补血养颜的功效,应该多吃芝麻叶。我不知道这些说法有没有道理,只知自己喜欢吃芝麻叶,并不是贪图它的营养。年少时吃芝麻叶,是为了果腹;现在吃芝麻叶,是为了重温年少时的记忆。那些久远的记忆,或酸甜,或苦辣,经漫长时光的发酵,都已化为陈酿,饮一杯,就能柔软内心。

无论岁月怎样向晚,芝麻叶都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一道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