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刘半田后,王士良去了趟厕所,回到监室上床继续睡觉时,我还看到图钉在他脚心处闪闪发光。

春节前,看守所清监,已经在法院判决并过了上诉期的人,全部要移送监狱服刑。我们一群人上了车,两人一排坐下,押送的警察将两个人的各一只手铐在一起。

和我铐在一起的叫王士良,三十一岁,他是黑龙江双鸭山人。半年前,他和另外两个同案抢银行,和警察交火。那两个人被警察击毙,只有他活下来。

王士良与我同关押在一个监室。他进看守所那天显得很轻松,因为同案全死了,没有傍证能证明他在案中是首犯还是从犯。

果然,最终法院只判了他十五年。

车离开看守所后,王士良对我说,“如果咱俩分在一个监区,请老弟多照顾我点。”为说这句话,他还挨了武警一枪托。上车前,我们就被告诫:上车后不准说话,不准东张西望。

王士良挨了一枪托后,我还挺不解。据进过监狱的同监室人说,像我这种瘸子,一般都分配在老残病犯监区。王士良身强体壮,怎么能和我分到一块儿。他这一米八的身材肯定要下车间干活。

三个小时后,车到监狱,我向外一看,站了很多警察和持枪武警。押送的警察喊:“都不要动,从前至后,两人一组下车。”

轮到我和王士良下车,我俩刚走到车门口,王士良先一步下去,瞬间扑倒在地,拽着我也一头摔向车门外。突发这一情况,现场顿时乱了。警察和武警围上来,王士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的半个身子压在王士良身上,脸贴着水泥地,右手腕直接脱臼了。

本来新入监的犯人都要经过登记,违禁品检查,换囚服,剃光头和体检。但因王士良出意外致使我也受伤,我俩直接被送到狱内医院,并住进了病房。

我的伤势不重,除了脸上贴块纱布,再就是右手腕上了夹板。王士良却一直昏迷不醒。我听犯医们悄声议论,按规定,王士良这种情况,监狱可以拒收。弄不好过几天王士良还没醒过来,可能被退回看守所。

我和王士良住院的第二天上午,监狱侦察处和狱政处来人把我叫到医院办公室问话。他们反复询问王士良在车上都和我说过什么。我说,“王士良只对我说,如果咱俩分在一个监区,请老弟多照顾我点。其它的话一概没说。”

警察问我:“你在看守所时和王士良同一监室?”

“是。他自进来到走,我俩都在一起。”

“你仔细想想,你和王士良在一起时,他有什么异常表现,比如经常说什么和经常做什么?”

我看着对面的几个监狱警察,凝神想了一番说:“他在监室里说话不多,极少说他自己的事,有几次说起他老婆孩子,我真没注意,在看守所时,我和他没什么来往。”

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语气温和地说:“你别紧张,今天找你了解情况与你无关。你再想想,王士良差不多每天都干的事有什么?”

我笑了:“吃饭,喝水,洗脸,上厕所,睡觉,每天就这样。”

说到这,我突然想起王士良爱吃咸菜。他和同监室一个叫李杰的关系挺好。王士良每天吃早饭时把馒头给李杰,而李杰把分的咸萝卜给王士良。再就是王士良极少喝水,后来身体开始浮肿,脸肿得发亮。

看守所自己腌的那种咸萝卜特别咸,萝卜上还挂着泛出的盐面,大多数人也只能吃一小半,但王士良却能吃双份。

几个警察听我这么说,互相看了一眼,戴眼镜的警察又问我:“王士良在看守所时看过病,吃过药吗?”

我想了下说:“他开庭判了以后申请过看病,但看病回来后,他什么也没说,也没见他吃药。”

几个警察问了我一上午,包括王士良一天上厕所小便几次都问了。最后他们告诉我今天表现挺好,到了监狱要积极靠拢政府,认真改造,争取多减刑,早日回家。还吩咐我别把这次问话告诉任何人。

一个星期后,我出院了。临走时,我看王士良还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也没多想,就去了新入监犯人监区。在新入监犯人监区学习了一个月,不出所料,我就被分配到老残病弱犯人监区改造去了。

过了一年,有一天,我们正在监室里干手工活。组长刘半田提着行李脸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犯人,拖着腿,一步一蹭地走进来。我仔细一看,是王士良。

刘半田把行李往靠门口的床上一放,说:“你腿脚不便就靠门睡吧,上厕所方便。”

王士良说了声谢谢,身体往床上一靠,转过头打量正在干活的人,一下就发现了我。他冲我一笑,招了下手。

中间休息时,我和王士良去厕所抽烟,他拖着半个身子,左手握拳藏在衣袖里,一步一挪地走。我问他怎么摔了一跤就偏瘫了,他说自己也不知道。

我说:“我出院时,见你还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呢!”

他说:“我睡了一个月才醒过来,后来就被分到二监区了。”

“二监区干石墨,你到那儿干啥?”我问。

“能干什么,整天躺着坐着,要不就晒太阳,反正我是什么也不干。”他哼了一声。

我摸着脸上的疤说:“你那么一摔把我也连累了,手腕脱臼了不说,脸还破了相。”

王士良连忙掏出烟递给我一支,又给我点上火说:“老弟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出了意外。”

我说:“你可真神了,怎么知道咱俩能分到一块,还挨了一枪托。”

王士良没接我话,说尿急,拖着步往小便池走去。我边抽烟边看着他用一只手解裤带,尿完了,再用一只手把裤带系上,挺利索的。

到老残病弱犯监区后,王士良什么活也不干,整天躺在床上,要不就到厕所抽烟。到吃饭时,他照样把他那份吃光,吃完就下楼到院子里晒太阳。

组里其他人很少和王士良来往,也没什么人帮他,有时我看他走路不便,就顺便帮他捎壶开水,洗个床单衣服。组长刘半田见我常给王士良帮忙,就暗示我别帮倒忙。

我十分不解,就问他什么叫帮倒忙。刘半田看一眼躺在床上晃着二郎腿的王士良,压低声音说:“王士良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从小就是从少管所混出来的。在监狱里有的是时间,你慢慢看吧。”

我还是不明白,刘半田说:“你看三组那两个柱拐的,在老残病弱犯监区混了三年,全是装的,就是不想干活,想弄个保外就医。”

我大吃一惊,三组那两个柱拐的都是我老乡,据说是因替房地产老板打架进来的,在看守所时就瘸了。

我问刘半田:“你的意思是,王士良也是装的?”

“偏瘫一般是因血栓堵了血管或脑子里长了瘤造成的,王士良被送到省监狱医院检查过,什么原因也没查出来。”

“你怎么知道?”

“我女婿在楼下门诊当医生。”刘半田又看了一眼王士良,说得信誓旦旦。

楼下是狱内医院,除了几个警医,其他十几个医护全是犯人。监狱里什么人都有,入狱前有当医生的、干教师的、当过干部和老板的。入狱后继续干医生和教师,最次的也能当个组长、技术员、统计员和仓库保管员。

刘半田以前是村里的会计,他女婿是县医院的医生,两人因和村长有矛盾把村长打残废了,一块判了刑。

从那之后,我也留心起王士良。倒不是我想检举立功减刑,主要是出于好奇。我觉得装病装瘸容易,要长期坚持装成个半身不遂,实在是有点难。

有一个星期天,吃完早饭,犯人们都到院子洗衣服。王士良也在水池那儿,用一只手洗衣服。

只见臭狗把王士良的盆挪到一边,王士良看了臭狗几眼,似乎忍了。洗完衣服,臭狗又故意把王士良晾在铁丝上的衣服拨到一边,王士良就和臭狗争执起来。臭狗踢了他几脚,王士良随手拿起地上的暖瓶向臭狗扔过去。

当时我坐在花坛边上抽烟,正想上前制止臭狗,王士良抄起暖瓶砸向臭狗的刹间,我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突然就伸开了,一晃又收回手指,握成了拳头。

我呆了一会,上前把臭狗拦到一边,劝王士良算了,别跟臭狗一般见识。王士良用右手指着臭狗骂:“你妈的瞎了眼,今晚就让你的狗头开瓜。”

到了晚上,看电视时间,一百多号人挤在走廊坐好。王士良早早拿着小凳坐在第一排。看了一半电视,王士良站起身,右手拎着小凳准备回监室。当他走到臭狗身边,突然甩起小凳向臭狗的头砸去。臭狗抱着头嗷嗷叫着倒向一旁,王士良又举起小凳准备砸第二下,顿时几个犯人站起来,有抱王士良的,有抢他手里小凳的,走廊里乱成一团。

第二天,管教一上班,值班犯人就把这件事作了报告。管教把组长和另几个表现好的犯人叫去办公室了解情况。当天上午,管教在走廊召集全体犯人,把王士良叫到最前头,喝令他低头站好,开惩戒会。

管教宣布扣除王士良十分。这意味王士良少减刑三十五天。

惩戒会上,管教还宣布对及时制止王士良的三个犯人各奖励三分,对我在院子里制止臭狗和王士良打架奖励二分,扣罚臭狗一分。我对突然获得奖励十分意外,二分可以减刑七天。

王士良似乎并不在意扣十分有什么损失,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

几天后,管教叫我到办公室例行谈话,他肯定了我入狱两年来的改造表现,特别是在制止臭狗和王士良打架这件事上。管教说,“王士良是否真的有病,随着时间推移会有结果,监狱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抱有挺而走险并怀有侥幸心理的犯人混出监狱。”

“四组那个叫宋德明的犯人装瞎五年,最终还是挺不住,主动说要积极改造,但是他把五年浪费了,推迟减刑,二十年的刑期到十七年才出狱。根据他后来的表现,完全可以提前五年回家。”

管教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可以协助监狱劝导王士良,让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呢,原判无期徒刑,两年考验期到了,监狱根据你的表现准备向法院呈报对你减刑。”

当再次听到“无期徒刑”时,我还是怔住了。心里对自由充满向往,只是那自由离我太遥远。

服刑生活过得很慢,如蜗牛爬行一样。

服刑第八年的春节,搞完卫生大扫除,监区召开全体犯人大会,宣布节日纪律后即放假。

晚上吃完炸鱼,很多人都留几块鱼放在塑料袋里,堆在窗外,说是过了十五吃,寓意年年有余。我把自己碗里的鱼吃完,看着刘半田说,“年年有余,这不是说年年的刑期都有余?”

刘坂田还有半年就刑满释放了,听我这么一说,赶快从窗上解下塑料袋,把剩下的几块鱼往嘴里塞。我喝了口鸡蛋汤,看见王士良也一步一拖地走到窗前解塑料袋。我心想,这号称死都不怕敢抢银行的人,也怕有熬不完的刑期。

大年三十的晚上,可以玩通宵,打扑克,下相棋,看电视,随便,就是不许上床睡觉。

在监狱里过除夕夜犹过鬼门关。这晚,犯人最易想父母和老婆孩子,弄不好就出事。放假前,管教特别召集犯人组长和值班员,让大家一定留心在除夕夜躺在床上及情绪异常的人。

我是副组长,组长刘半田过了春节回家,我就是组长。这个责任自然落在我的头上。

到了半夜十二点,电视里的春晚敲响新年的钟声,一片欢呼时,我看到王士良离开电视又向厕所蹭去。过了一会儿,王士良还没从厕所出来,我连忙站起身往厕所走。

走到厕所门口,王士良站在洗脸池靠窗处。我假装洗脸,走过去瞄了一眼。他手里拿着几张照片,我说,“这是你老婆和孩子吧。”

他低声说:“我闺女,我入狱时,她才三岁。”

我说:“咱俩到这儿一晃八九年过去了,孩子也快上初中了吧。”

王士良看一眼窗外,轻轻叹口气,“应该上五年级了。”

“我闺女差不多也上五年级了。”我也叹了口气。

我和王士良谁也没提各自的老婆。入狱后,大多数人都离了婚,人们都避讳提这事儿。我说孩子有家人照顾着没事,顺势拉着他去下棋。王士良是象棋高手,全监区一百多号人没几个是他的对手。

我把烟扔桌子上给他点上,前三盘,我全输。第四盘,我开棋走的是怪棋,王士良似乎没见过,神情渐渐集中在棋盘上。他走棋时,思考的时间挺长,右手指时不时在桌子上敲一敲。突然,我看见他藏在衣袖里握着拳的左手松开了,接着下意识又收回手指。

过了一阵,他的左手又张开了,食指像若有所思点了几下。我抬头看一眼王士良,他正盯着棋盘一动不动。

第五局时,王士良又占上风,他直起腰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神情显得很轻松,偏瘫的左腿竟往回收了一下。

一刹那,王士良像是意识到什么,他抬头看我,像是观察我的反应。接着他说要上厕所,站起身就拖着一半身子向外走。

从这天起,王士良再也没碰过棋,眼神又回到从前的样子,硬邦邦的。

过完年,改造恢复正常,大家又忙着干手工活。王士良还是像八年来一样躺在床上想心事。组长刘半田对我说,他盯了王士良八年,硬是没找到他的破绽,不得不佩服。

临出狱回家的头天晚上,刘半田兴奋得睡不着觉。一会起来,一会躺下,折腾不停。到了后半夜,他又去上厕所。回来路过王士良的床,刘半田不知从哪弄了个图钉,假装绊倒,摔在王士良的身上,就势把图钉摁在王士良左脚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