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哎呀,就是他很激动,我旁边的朋友就围上去把他打死了嘛。”
一
“报告警官,说起来实在惭愧,我这已经是‘三改’了。”陈老大端端正正地蹲在我面前大约两步的距离,开始思想汇报。
“三改?什么意思?”刚进监狱工作,我没听明白他的这句行话。
“三改就是三次改造,一共坐过三次牢。”陈老大语气诚恳地向我解释。
“警官你放心,我也是老改造了,规矩我都懂,平时的表现你一定放心,他们下面有什么情况我也绝对第一时间向你反映。监狱嘛,不是逞威风提虚劲的地方。”
陈老大的直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提了些改造要求后,我就让他回去了。
我当时刚考上监狱司法警察,分到监区里带组,陈老大是我所管的生产小组的质量检查员。作为狱警,首先要了解的就是生产小组里担任特殊岗位的罪犯。监狱里管这种向警官汇报情况的方式叫“汇报思想”。
这次对话后我知道,这个家伙很老练,不是我这种新来的毛头小子能对付的。
得知需要下到监区一线直接管理罪犯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紧张和不安。带我的老干警,也就是我的师父告诉我,每个新进来的干警都会有这样的焦虑,习惯了就好。每天与服刑人员打交道,很快我就适应了这份工作。恐惧和不安减退,好奇心占了上风。
跟陈老大见面后没多久,我把监区每个服刑人员的资料翻看了一遍。我所在的监区关押的都是盗窃或者抢劫一类的轻刑犯,不过陈老大的罪名十分醒目,令人难忘。
罪名:聚众斗殴、开设赌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
刑期:15年
主要犯罪事实:X年X月X日,在X地开设赌场获取赌资X元;X年X月X日,在X地与X聚众斗殴,双方持枪互射,造成1人死亡;X年X月X日,在X地殴打X,后X经抢救无效死亡。
二
陈老大四十六岁,身材高大,体格健硕,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眼睛虽小但炯炯闪光。他的右臂上纹着一只下山猛虎,左臂上纹着一条盘柱青龙。
同事告诉我,他是一个“带有黑社会性质团伙”的头目,在当地颇具影响力,陈老大的名号由此而来。他的团伙主要活动在省城郊区,随着城市不断扩大,陈老大从土地上获得了不少利益,团伙也不断壮大。
不过他一直不肯承认。有时候民警跟他开玩笑:“陈老大今天任务完成的怎么样啊?”他总是先老老实实汇报情况,然后抱怨道:“警官你不要这么说,中国是没有黑社会的,我又怎么能算老大呢?我们只是乡里乡亲,大家合得来经常在一起玩而已。说起来,我只是个郊区农民,简称‘郊农’而已。”
每次说到这里,他都会把重音放在“郊农”上。在我们这边的方言里,“郊农”和“蛟龙”是一样的发音。犯人中间,也有不少人直接称他为“郊农”。
陈老大两年前本该刑满出狱。他原来的罪名只有“开设赌场罪”和“聚众斗殴罪”,判了8年。那个时候他已经坐了6年的牢,期间,他在监狱内表现良好,挣的分数刚好够减2年的刑。监区已经向法院提请了减刑,等法院的裁定下来,陈老大就能恢复自由身了。
就在法院核实减刑材料时,陈老大又出事了。
陈老大的主要犯罪事实中有一项是“双方持枪互射,造成1人死亡”。跟他爆发冲突的是当地另一伙势力,双方在划分地盘问题上谈崩火并,还上了新闻。陈老大这边开枪的不是他本人,而且死亡的也是他的人,所以刑期不是很长。
对方那位老大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亲手开枪打死一人,判了死缓。得知陈老大快要刑满出狱,他安排人向公安机关告发了陈老大身上的一桩命案。
陈老大满怀希望等来的不是法院的减刑裁定,而是外提重审。最后审定,他是这起命案的从犯,减刑撤销,考核计分清零,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追加6年半刑期。
“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有一次我问陈老大。
“其实根本就不关我的事啊。他们告诉我有个年轻小伙子在我老婆开的茶铺(赌场)闹事,我就叫了几个人过去看看。我们过去时那个小伙子情绪有点激动,我就让他坐下慢慢说,结果没说几句他又激动了,还把桌子掀了。我看他那么激动,就走了。”
陈老大一副特别委屈的表情,向我“鸣冤”。
“走了?然后呢?”我对他这段没头没尾的故事表示不解。
“然后,他就死了嘛……”陈老大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腼腆笑容。
“他把桌子掀了,你走了,他死了?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
“哎呀,就是他很激动,我旁边的朋友就围上去把他打死了嘛。”陈老大笑得更腼腆了,像在说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
那个笑容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想起来,脊背还是发凉。
三
陈老大在监狱里的改造表现一直很好。生产上他是技术骨干,担任质检员的岗位,还主动报名成为技术培训教员,负责给新入监罪犯授课。
身为改造模范,陈老大的江湖气息还是会不时显露。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讲一讲当年在外面的“光辉事迹”,就能引来一群人膜拜。虽然严格的管理制度限制了“结党纳羽”的空间,但这样一个人在监区里总归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对陈老大的监控也一直处于最高级别。
有一次,监区一名服刑人员的父亲得了重病急需救治,这名服刑人员是个惯偷,在社会上没背景没能力,身处监狱之中,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监区了解情况之后做他的思想工作,稳定其情绪,但是毕竟治标不治本。第二天我再找他谈心的时候,他告诉我父亲已经在省城最好的医院住院治疗,病情已基本稳定。
我很惊讶,一个身处监狱而又无钱无势的人,是如何做到的?原来,他将父亲的情况告诉了陈老大,陈老大告诉他一个电话号码。因为监狱内服刑人员只能与直系亲属通话,他又将这个电话告诉了自己的妻子。妻子找到这个电话的主人后,父亲的治疗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
监狱里不限制服刑人员与外界的书信往来,但是每封信件都必须经过干警的审查。一是检查信件里有没有夹带违禁物品,二是审查有没有不合适的或者涉及到犯罪的内容。
写给陈老大的信,大部分都是跟他一起坐过牢的人寄来的。信件的内容多半是向陈老大介绍自己的情况,怀念“共患难”的情谊,期待他早日重获自由。
陈老大每次抱着一堆“前狱友”的信,都会昂着头走回监舍。他什么话也不说,神情像是一位骄傲的将军。
也有极少部分写信者表示要等陈老大出狱跟他一起干,甚至有人直接说“我的命都是你的了”。这部分信件就被扣了下来。
我跟师父说,陈老大一向表现良好,犯群中服他的人也很多,完全可以让他担任更加重要的改造岗位,比如生产组长或者监督岗之类。
师父白了我一眼。
“你知道他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么?你知道他在社会上都有些什么手段?这种人你不严格监控他限制他,还要信任他提拔他?到时候真出点什么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四
陈老大有个小他8岁的老婆,是他的第四任。还有3个女儿,每个女儿的妈都不一样,最大的一个已经读高中了,最小的一个也快小学毕业了。他父母都在,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档案显示,这些亲属都是农民,没有什么明确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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