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监区特别安静,常规巡视后没有任何异常。犯人们大都躺在床上,气氛陡然变得格外压抑,隐隐感受到有犯人在克制哭声。

阿龙是一名死刑犯,三十来岁,执行死刑的前一夜,我作为他的管教干部,需要在看守所彻夜值班。按照惯例,我们对即将临刑的人犯实施安全看管,严防自杀事件发生。

临刑前一天,下午一点半。

我穿过复杂的指纹和人脸识别门锁,进入监区,监站内大厅已经被改造成简易的宣判庭。大厅外,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穿着厚重的防弹衣,两人一组,看押一名死刑犯。

死刑犯们穿着象征高危罪犯的黄色囚衣,脚踝上戴着脚镣,一条钢链将手铐和脚镣连接在一起。在七八个犯人中间,我看到了阿龙。他坐在一条长椅上面,低头看着水磨的地板,头发显然是刚剃过,露出碧青的头皮,像一只待摘的青瓜。

我走到阿龙身前,他注意到我的影子,抬起头,朝我勉强笑了一下。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下午两点半,是家属和犯人的会见时间。

阿龙隔着会见室的防弹玻璃窗,面对哭成泪人的父亲、妻子,以及两个尚未懂事的儿子,只是简单说了几句,竟没有落下一滴泪。

会见完毕,阿龙由武警战士押送到一个特别的监房:墙壁全部软包,布满无死角的摄像头。

值班的民警全部就位,领导在值班室召集值班民警开了个短会,再三强调安全值守,关注情绪波动较大和身体条件不好的死刑犯。

下午,照例是十五分钟一趟的巡视,每次巡视,我都看见阿龙一个人坐在监房门口,安静地抽烟。这一天是他们的不禁烟时刻。

下午五点,是看守所的晚饭时间。

死刑犯的晚餐并不像国外电影那样,可以自己要求点餐。但最后一顿饭相比平日还是比较丰盛,有荤有素。

阿龙胃口很好,饭盒里没有剩下一粒米饭。

下午六点,我和同事在监区广播发出点名通知,开始逐间监房点名,查看相关情况。点完名,我和同事拉了拉监房铁门,确保已经锁好。

转眼就到了晚上。离死刑犯们执行死刑,不到12个小时。

晚上的监区特别安静,常规巡视后没有任何异常。犯人们大都躺在床上,气氛陡然变得格外压抑,隐隐感受到有犯人在克制哭声。

我和值守同事的神经一直都绷得很紧,时刻关注着监内动向。

九点左右,我继续巡视工作,路过阿龙的监房。他站在监房门口,盯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我停下来,隔着铁门,问了一句:“X龙,你怎么了?有事吗?”

“报告干部,我想找你聊聊天,但是又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他的声音有些急切,说完眼睛就垂了下去。我点点头,示意他等一下。

回到值班室,我和几个同事打了招呼,搬了张椅子,坐到阿龙监房的门口。

阿龙已经搬好小塑料椅子,隔着铁门,低头抽烟,我们坐的相隔不到半米,四目相对,一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安静了一分钟,阿龙把烟蒂摁在地上,缓缓开口,“干部,你知道吗?我进来两三年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真正感觉到了害怕。”

阿龙并没有抬头,我摸了摸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他从铁门下的方形小孔里伸出手,把烟塞到嘴边,连续划了三四下火柴,才把烟点燃。

深吸了几口烟,阿龙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语气坚定地说,“干部,我想和你说说我这一辈子的事情,从我记事开始。”

我默认,也许他之前从未找人开口过。

阿龙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农民,但是他父亲身份比较特殊,是当地有名的混混,平时偷鸡摸狗,打架赌博,游手好闲,靠着一股不怕死的蛮劲,成了出了名的“地头蛇”。

阿龙的母亲是个普通本分的乡下女人。按照阿龙的说法,他的母亲是被他父亲连哄带骗,强行娶过门的。

“我从小就恨我父亲,他是我认为最烂的男人,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我。”阿龙苦笑。

阿龙出生后,母亲因为身体虚弱,再也不能生育。父亲干脆撇下他们母子俩,带着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吃喝嫖赌,常年不归家,一回家就经常打母亲。

九岁那年,阿龙的母亲积劳成疾,来不及救治,最后撒手人寰。

外公外婆恨透了女婿,也不愿意照顾阿龙。从此,阿龙只得跟着父亲在外厮混。

受父亲的脾性影响,整个学生生涯,阿龙一直都是学校里的小霸王,因为他有一个在外面当大哥的爸爸。父亲会带人到学校门口,堵那些欺负阿龙的孩子。

久而久之,阿龙的身边也渐渐聚集了一些小弟。连学校的老师见到他,都避之不及。

高二那年,阿龙从学校辍学,一方面来自学校的压力,另一方面,是他的确觉得自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

也是在这时,父亲在乡里开设地下赌场,从中抽成和“杀猪”(设局出老千),挣了一大笔钱。

人到中年,腰包鼓起来后,父亲突然没了以前的干劲。恰逢镇上兴建农贸市场,父亲在市场买了七八个铺面,又翻修老家的房子,娶了那个一直跟他在赌场厮混的女人,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

“那个女人比我大不了几岁,我爸让我喊他叫后妈,你说搞笑不搞笑。”我没有回应阿龙。

他好像也不需要我的回应。

在父亲就要改邪归正时,生活也渐渐趋于平淡。只是阿龙却断不了混江湖的念头。对他来说,只要他在道上,身上有钱,身边有人,总有一天,他会混得比父亲更风光。

到了十八岁那年,父亲一改往常,决意要送他去当兵。得知这个消息的阿龙,对父亲多年的恨意再一次涌上来。

他拒绝了父亲,并且两人大吵了一架,随后他离开了家。让阿龙没想到的是,已经金盆洗手的父亲,找到带着阿龙鬼混的几个大哥,不允许他们再和阿龙联系。然后,他亲自动手,把阿龙揍得一脸是血。

之后,阿龙只要表示不服,父亲就继续揍他,直到揍到他同意去当兵。

到了部队,阿龙混得其实很不错。他从小在街头生活,身强力壮,为人仗义。而且,他有股不服输的狠劲。

很快,阿龙就成了连队的训练标兵,并连年拿下连队比武大赛的各种奖项。他的枪法尤为出色,是连队出了名的神枪手。

部队领导十分喜欢阿龙,一直把他作为尖子培养。甚至在连队领导的推荐下,阿龙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他心中笃定,提干只是时间问题。

父亲也一直舍得为阿龙花钱,这也让他在部队结识了不少朋友。

提干通知公布的前几天,阿龙叫上了几个要好的战友,开了小差,请病假去部队门口买了很多酒和肉,准备深夜在宿舍和战友庆祝。

作为老兵,他们都熟知部队的规章制度,知道领导这个点不会来查岗。喝完酒后,一个个醉得差不多了,阿龙提议“炸金花”。

说到这里,阿龙笑了笑,“坏就坏在炸金花。”

那一晚,阿龙输了将近两万块,其中一万是写的欠条。越到最后,阿龙输得越多,索性盲押,并且不准别人开牌。终于拿到了一把大牌,阿龙的得意太过明显,嘴角都要扬上天了,对着战友们一直嘻嘻地笑。一个战友这时强行开牌,全然不顾阿龙的阻拦。

那一把,阿龙原本以为能回本,却只赢了几百块钱。酒精上头的他,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质疑战友出老千。气急败坏之下,两人的拌嘴最终变成一场斗殴。

这件事惊动了连队领导。阿龙受了严重警告处分,提干的事情也成了泡影。

服役期满后,阿龙黯然离开部队,回到老家。

回家后,阿龙成了无业游民。而父亲和第二任妻子给阿龙生了一个妹妹。那几年,父亲依靠铺租和在赌场占干股的分红,赚得盆满钵溢。

小女儿的出生,让父亲对阿龙的母亲突然产生了久违的愧疚,他带着阿龙上门给外公外婆道歉,并给了两位老人一大笔钱作为补偿。

对于阿龙因为打架未能提干的事,父亲并不在意。他相信儿子从部队锻炼回来后,一定能干一番大事。

见完了外公外婆,父亲带着阿龙拜访一个曾经跟他混的兄弟,那人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生意红火,是当地最有名的饭店。

阿龙被安排在饭店打工,跟着父亲口中的”强叔“学习开饭店。

打工期间,父亲顺便给阿龙安排了一门亲事。阿龙和女孩结了婚,并在当年生了一个儿子,第二年底,又生了第二个儿子。讲这一段时,阿龙的语气有些拘谨,似乎不愿意提及太多。

对于跟妻子的相恋,阿龙甚至只字未提。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还好,至少阿龙手里还有一些钱,到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家里的日子变得有些捉襟见肘。那时阿龙觉得,自己真的就要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并不是不好,只是少了些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