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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凡:搭好架子静待乐符花开

高倩

而立之年将至,孙一凡近期的人生被撑起了饱满的弧度:在北京,他担任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助理指挥,并履新昆明聂耳交响乐团首席客座指挥,新乐季开启后,他的日程详实忙碌;在上海,他成长、成家,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留在这里,与家人相聚;在广州,7月的演出余热犹在,临时救场的孙一凡执棒广州交响乐团奏响了瓦格纳名作《莱茵的黄金》,轰动羊城。

独奏家、歌唱家可以凭借天赋横空出世、年少成名,但类似的成功,指挥家很难复制。这个职业强调协调、注重阅历,处于起步阶段的年轻人很难掌控其中的微妙平衡。显然,孙一凡自有独到之处。

1.

《莱茵的黄金》

临危救场完成“极限挑战”

音乐史上,很多人因“救场”而一战成功:伯恩斯坦曾临时执棒纽约爱乐乐团,理查·施特劳斯交响诗《唐·吉诃德》、舒曼《曼弗雷德》序曲、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序曲,3首“难曲中的难曲”奏响,他一夜成名;17岁的郎朗代替安德鲁·瓦兹走上“拉维尼亚音乐节”明星演奏会的舞台,一曲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轰动乐坛;和慧在不到1小时的“生死瞬间”顶替丹妮拉·黛西成为托斯卡,“为艺术,为爱情”的极致咏叹里,马泽尔为她打开了美国大都会歌剧院的大门……

孙一凡的音乐生涯,也随着不久前的一次救场掀起了一阵波澜。今年7月,广州交响乐团2022/2023乐季闭幕音乐会选择了瓦格纳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尼伯龙根的指环》四联剧序幕《莱茵的黄金》。演出现场,包含7架竖琴、4把瓦格纳号以及大量非常规打击乐器在内的百余人大乐队,14位歌唱家,150分钟不间断的顺畅演绎,仿佛汇成了一艘无形的巨轮,它的掌舵人正是29岁的孙一凡。他冷静、睿智、精准,领航这艘由鸿篇巨制乐章垒成的巨轮,从澎湃的海洋回到宁静的船坞。经此一役,完美救场的孙一凡正式成为中国最年轻执棒瓦格纳歌剧的指挥家,不仅刷新了演出纪录,更是以出色的表现完成了极限挑战。

按照原定计划,《莱茵的黄金》本该由著名指挥家余隆执棒。这实在是一部太难攀登的高山:《莱茵的黄金》或许是音乐历史上最有说服力的“音乐戏剧”作品,它自成一体,充分展现了14个角色截然不同的人物性格,同时以“主导动机”的独特方式在音乐上确立了《尼伯龙根的指环》的整体框架。纷繁复杂的故事情节里,瓦格纳挥笔写下了异常多彩的音乐表述,精彩绝伦,也让人望而兴叹。

排练厅里,广州交响乐团全力以赴。日历一页页撕去,7月14日的演出日期逼近。突然,由于身体原因,余隆被迫取消7月所有演出计划的消息传来,孙一凡的身份一夜转换。从排练的助理指挥到音乐会真正的执棒者,留给他接受、适应的时间只有一周左右。7月10日,演出阵容更换的公告正式对外发布。

“我们把助理指挥的工作叫作‘搭架子’。”孙一凡用了一个相当“烟火气”的比喻:就像大厨炒菜前需要旁人备菜,在正式演出的指挥家加入排练前,助理指挥要预先与乐团磨炼节奏、音准、速度等基本要素。“助理”二字的消失,让那天夜里的孙一凡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坦白讲,压力真的很大。”孙一凡说。作为真正的指挥,他必须让作品在搭好的架子上开花结果。但一个如斯年轻的90后,如何理解和诠释《莱茵的黄金》和《尼伯龙根的指环》所代表的那样厚重磅礴的音乐、神话、历史与哲学?“这是我指挥的第一部瓦格纳歌剧,一切从总谱出发。”孙一凡起步很稳,在透彻理解瓦格纳和他的作品之前,他并未急于为经典赋予太多的个人处理。

曾在德国留学的他重新翻开辞典,顺着谱面研究一个个古德语词汇,还原作为剧作家的瓦格纳究竟在文字中留下了什么;他理顺《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创作顺序和整体理念。四联剧先有文字,后有音乐,文字从最后一部《诸神的黄昏》倒写到序幕《莱茵的黄金》,音乐则从前写到后。“为《莱茵的黄金》作曲时,瓦格纳已经非常了解后续剧情的发展,所以在这部作品里,人物的对话和关系非常有逻辑。音乐风格上,《莱茵的黄金》比较清新朴素,甚至有很多片段类似莫扎特、门德尔松,四联剧中后3部作品的音乐风格则越来越靠近浪漫派中晚期,到《诸神的黄昏》时已经变化成了庄严肃穆的布鲁克纳式音响。”

2.

《千里江山》

自弹自指呈现世界首演

先纵览全局,再细观一隅,孙一凡指挥的《莱茵的黄金》带着超越年纪的工整严谨,被盛赞为“现象级”的演出。

“孙一凡临危受命救场,但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和稔熟,仿佛对这部作品的一切早已胸有成竹。”乐评人翟佳毫不吝惜对这位青年人的赞赏,“他很明白应该如何塑造和安排每场戏的节奏,什么时候应该表现出隐忍,什么时候为张力松绑,每个场景中应该释放多少音乐的细节……乐谱中任何内容似乎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他所有的努力都指向瓦格纳‘整体艺术’的终极理想。他演绎线条的明快、抒情性的饱满、声部与乐队的平衡等方面都不禁让人回想起老一辈德国剧院指挥大师。”

《莱茵的黄金》,并不是孙一凡第一次成功救场。

2022年7月,交响音诗《千里江山》在上海迎来世界首演,6个乐章从管弦乐描摹的江山全景中展开,随后,笙、琵琶、二胡、钢琴、女高音与竹笛接连登台,在“水云溶漾”“月壑松风”“千叠浩荡”等取自诗词名篇的乐章标题中,音乐与文字绘就了另一幅“千里江山图”。那一晚,交响语汇演绎中国浪漫、中式美学的博大内涵,河岳安泰,气象无限,站在舞台中央向观众致意的,正是临时从余隆手中接过重任的孙一凡。

“当时的情况十万火急。”孙一凡说。彼时,疫情的阻隔仍在,余隆无法按计划前往演出现场,《千里江山》电子版乐谱隔空传给孙一凡时,他正在结束德国学业、辗转回国的路上,华沙机场里,嘈杂的声响潮水般退去,他甚至有一种肾上腺素飙升的实感——15天后,《千里江山》将在热切的期待中奏响。这是一部被业界寄予厚望的力作,中国音乐家协会交响乐团联盟领衔23支交响乐团,联合向作曲家赵麟进行委约,在委约、演出模式等多个层面,《千里江山》意义不凡。

著名作曲家陈其钢,曾把自己比喻为作品的生身父母,“但作品交出去后,生身父母就无能为力了”。辛辛苦苦诞育的“孩子”也许会被指挥和演奏家们进行理想或不理想的诠释,也许被彻底遗忘,而作曲家“什么都做不了”。首演的分量格外不同,因首演折戟而明珠蒙尘的作品不在少数。

“首演决定着大家对一部作品的第一印象,而且没有任何前人的示范做参照。”孙一凡的心头沉甸甸的。余隆还给他提了一个难题:《千里江山》中“峥嵘曙空”乐章的钢琴演奏部分也要由孙一凡自己完成。“钢琴几乎从头弹到尾,虽然会跟乐团提前沟通,但演出时如何用身体和表情给出信号,必须要有技巧。”

入住隔离酒店后,孙一凡网购了手卷钢琴,对着iPad上的谱子一遍遍摸索。那其实是相当焦灼又惊心动魄的几天,但孙一凡对此采用的叙事方式平淡直白,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个戴眼镜的90后时常看起来更像一名理工男,与人们“刻板印象”中总是情感充沛、具有绝对权威的指挥家大相径庭,而通往指挥台的这条路,孙一凡的确走得有些“偶然”。

3.

从钢琴到指挥

寻找音乐的满足感

用孙一凡自己的话说,他从事的这一行在家里“史无前例”。他的父母都非业内人士,而是大学教授,层层叠叠的书填满了小时候的家。一天,邻居家给孩子买来了一架钢琴,琴声涌进孙一凡的耳朵,年幼的他愣住了,“我觉得跟生活中所有的声音都不太一样。”在父母的支持和鼓励下,孙一凡也开始学琴。“最初就是当成爱好来培养,学着学着,老师发现我的进度很快,就想让我考一下上海音乐学院附小。”没有人抱有这个学校“非上不可”的期待,但带着钢琴专业第一名的好成绩,孙一凡被顺利录取。

然而,几年后,一种“不满足”感从这件他钟爱的乐器中生长、蔓延。升入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后,“我一直有非常强烈的感受,就是钢琴没有办法表达很多东西,它是比较有局限性的乐器”。在孙一凡看来,钢琴的声音很中性,是优势,也是不足。“乍一听有点冷冰冰的,每个音弹下去以后都渐弱消失了,不像弦乐能一直持续地、人声化地歌唱,钢琴不足以表达很多音乐上的内容。”他开始大量地聆听交响乐,从入门级的拉赫玛尼诺夫、柴科夫斯基到进阶的拉威尔、勃拉姆斯……一个万花筒般瑰丽的新世界对他敞开。在交响乐中,指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读附中时,与学校的乐团、厦门爱乐乐团合作钢琴协奏曲,让我第一次知道‘指挥’到底需要做些什么。平时看音乐会,我们会觉得指挥好帅,会好奇为什么所有人都听他的,但可能并不明白他们真正的工作是在排练中解决所有问题。”高三那年,孙一凡旁听了一学期著名指挥家张国勇在上海音乐学院本科开设的指挥课。“我清楚地发现,指挥家的思考方式和独奏家非常不一样。很多时候,独奏家的音乐处理可以很主观,甚至可以讲不清楚,但自己和别人就是能够感觉到。可是指挥需要和别人合作,一定要把所有的感受转化为语言去说服乐手们,每一个做法都要有理有据,这是一种结构性很强的思维逻辑。”

2014年,孙一凡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兼修钢琴专业。在指挥系,他先后师从张国勇和林大叶。张国勇曾留学俄罗斯,孙一凡眼中的他是一位非常理性、严格的老师,对俄罗斯作品的理解尤其独到;林大叶曾留学德国,带给孙一凡很多关于细节的启发,恰到好处地为他“松绑”,“只要是为音乐服务,手段可以非常灵活”。2019年,孙一凡考入柏林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指挥系,师从德国著名指挥家克里斯蒂安·爱华德、汉斯-迪特·鲍姆。也是在这一年,经过4轮激烈的角逐,孙一凡以评委全票通过的优异表现,一举夺得第十届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国际青年指挥比赛的桂冠。

孙一凡没有太多的参赛经验,也没有什么势在必得的心理包袱,他带着“开阔眼界”的松弛心态一路挺进。“国内的指挥训练其实是非常系统的,甚至可以说很超前的。在指挥技术上,很多国外指挥并不是很规范,但他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更加开阔自由。”决赛时,孙一凡彻底“豁出去了”,他把自己执棒的西贝柳斯《第一交响曲》想象成一场纯粹的音乐会。“比赛本身是一件挺不艺术的事情。”孙一凡突然显出一丝90后的叛逆和“凡尔赛”,然后又很快回归一贯的理性,“虽然比赛不能完全衡量一个指挥优秀与否,但它毕竟是唯一能够量化呈现的事情。”

业界的关注随之涌来。2020年7月,孙一凡应邀首次执棒深圳交响乐团的音乐季演出,反响不俗。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的目光中,有一束来自余隆。在他的推动下,孙一凡与广州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两支国内顶级乐团合作。对站在职业生涯起点的青年指挥而言,这是莫大的肯定与信任。

4.

从成长到学习

音乐是生活的一面镜子

2021年,孙一凡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两度合作,默契十足,2022年,他正式加入乐团并出任助理指挥。“有时候,指挥与乐团的关系就像谈恋爱,很奇妙,可以一见如故。”年轻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气氛融洽,许多乐手是孙一凡的同龄人,大家共享着对音乐的热爱与执着。最近,又有一支年轻的乐团委以孙一凡重任,自2023/2024音乐季起,他将担任昆明聂耳交响乐团首席客座指挥。

为什么可以一直被青睐、被选择?听到这样的提问时,孙一凡陷入短暂的停顿。“我想年轻人往往不缺少激情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反倒是踏实、沉稳和执行力是一种更加宝贵的特质。”孙一凡说,“这可能是我的一些优势。”准备一场音乐会时,他至少会把谱子读上3遍,第一遍是音乐会行程敲定后的通读,第二遍是演出前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时逐字逐句的精读,第三遍是登台前几天的总览。“指挥最后要呈现的一定是宏观的视角,不能埋到细节里出不来,我必须站在远处再看作品的全部。”这3遍间,他在循环往复的质疑和推翻中煎熬自己。“痛苦”把他对音乐的理解提炼得醇厚扎实,“只有对内说服了我自己,才能对外说服别人。”

身为年轻指挥,他遇到的演奏家可能比父母年龄还大,还有的曾经是自己老师。这种情况下如何从容指挥?“尊重每一位乐团演奏家。对于他所演奏乐器的性能和操纵,你是不可能比他更了解的。”

指挥是一份需要天赋、也偏爱阅历的工作,而阅历一词,总是天然地站在年轻人的对立面。“指挥与乐团是反哺的关系。年轻时,我们需要从各种各样的乐团汲取养分,因为他们演奏一首作品的次数可能远远多于你,乐团的演奏习惯、历史风格可以教会我们很多很多。直到50岁或者60岁,指挥才可能真正迎来所谓的‘黄金期’,有足够的经验去带给乐团一些东西,把他们提高到一定的位置。”眼下,距离孙一凡心目中的“黄金期”到来至少还有20年,现在的他最应该做到“所有要求、指示、指挥技术都干净明确,不给乐队带来困扰和负担,这是非常重要的”。但未来很长,孙一凡不想过早地把自己框在某个定义里,“从大一开始,我已经把指挥当做了一门需要终身学习的功课。”自9月开始,孙一凡重新回到上海音乐学院,师从著名指挥家余隆攻读专业博士学位。

要学习的不只有音乐。最近,孙一凡在读一本关于群体心理的著作,以及“说出来可能有点装”的尼采、叔本华、斯宾诺莎。“如果只把自己局限在音乐中,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不完整的。”孙一凡的父亲学物理,母亲学哲学,从小到大,“书是我们家生活的一种必需品。而且我始终觉得音乐是生活的一面镜子,它的养分来自音乐之外,看得多了、了解得多了,会不知不觉在遇到某段旋律时触发一些联想。储备知识的意义就在这里”。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