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儿子走进毒窟金三角,到了这个到处都是诡异目光的小镇,才松了口气。她知道这里是终点,即使是地狱,也到了最下一层。
一
沐佛节这天我休息,一大早出去散步,听到竹林那边的寺庙传来佛乐声,就顺着山下的小路穿过竹林,来到了寺庙。
寺庙的院子里聚集了上千人,女人们穿着鲜艳的衣裳,男人们大多身着军装,像游行那样汇成一条五彩缤纷的人流。在音乐的节奏下,缓缓围绕着寺庙移动。
在缅甸靠泰国和老挝这个世界上著名的罂粟种植区,因地理地貌被称作金三角。曾经,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金三角地区种植了超过百万亩的罂粟。被提纯后的海洛因,占全球毒品交易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一个在东南亚属于贫穷落后半原始的地方,让全世界无数人因此而疯魔,也令人类有史以来面临了最复杂残酷的毒品战役。
我坐在稍高一点的地方,看着人流移动。多年前在北京的灵光寺、法源寺及广化寺等处,我都观看过各种佛事活动。我习惯观察朝拜者们的神情,也一直不解人们对虚幻的佛为什么如此虔诚。
在缓慢移动的人流中,我看到了李素。这个女人大约四十多岁,身体很瘦,像某种长期吃素的人,连目光都像是被一层水覆盖着。
几个月前,我所在的救助组织驻金三角项目组到了这个镇子上,我在她的理发店认识了她。
这个隐藏在金三角腹地的镇子不大,但自从我们入驻后,我总感到它有一些怪异:镇子的布局像是美国西部片中常见的一条长街,在长街两侧是木质的高低不一的房子。
那些房子基本都是店铺,但所有店铺又都似乎被什么遮盖着,没有喧闹,没有色彩,进出店铺的人也都很少说话。
我第一次走进镇子的长街,是因为我要理发。走在街上左看右看,感到这个镇子的深处很飘渺,店铺里的人基本都坐在竹椅上,眼睛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
那天当我走到长街尽头时,看到一座有些倾斜的店铺里的墙上挂着一面长条镜子,认为这可能是一家理发店。在缅甸,所有中国的生活经验都不适用,看到的往往与你想的不一样。
我走进店铺,一个女人坐在一堆杂物中间,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因为她穿了一件花色衣裳,我会以为自己走入了一个仓库。
女人在杂物中动了一下,准确说是她的眼珠动了一下。我凝神地看着她,她反应过来有人进到屋子,问我:“你要理发?”
她站了起来,从地上拿起一只竹凳向前走了几步,再把竹凳放在高低不平的地上示意我坐下。我坐下后,她拿着一块像是农用薄膜围在我的脖子上忽又取下,再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件衣裳抖开重新围上。
衣裳有一缕淡淡的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后的香味。接着,一双干净的黑布鞋挪到我的眼前,鞋里的脚没穿袜子,脚背苍白凸显着青筋。
我说,理光头,她没说话,手里的推子像是迟疑了一下才推动。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给婴儿理发的护士。
理到一半时,里边的屋子有人在尖声大叫,还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女人停下手,把理发推子往桌子上一扔,向里屋快步走去。
过了几分钟,里屋安静下来,女人重又回来,很快给我理完。给我洗完头,她用毛巾轻轻擦拭着我的眼睛和耳朵,看着我露出一丝笑容说:“我儿子生病了,抱歉。”
我对她说如果你的孩子病重,我可以请医生来帮忙看一下。她连忙说不用,自己能照顾。
此后,我知道了她叫李素,而且她的神情让我联想到寺庙,想到总有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女性无声无息地烧香拜佛。
二
我注视着寺庙里的人们分散成一群又一群的人开始跳舞,李素站在人群外边左右看了看,离开人群向寺庙外走去。
“您好!”我站起身朝迎面而来的李素打招呼。
李素看见我像是有些意外,她问我怎么在这里。我告诉她回来休整,顺便到寺庙来看热闹。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对我说,要回家去看一看,儿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我说您先忙吧,如果有时间,下午我去理个发。
李素对我笑了笑,急匆匆地走了。
吃过午饭,我走到镇子的那条街上。这天因是沐佛节,街上的人比往常多,很多年轻的缅甸姑娘穿着绚丽多彩的筒裙进出一家家店铺。店铺多是缅甸人开的,也有留着络腮胡的和穿长袍戴头巾的穆斯林男女开的店。
李素理发店的门敞开着,我站在街边抬头看着已有些倾斜的木质房子,心想哪天的一场暴雨就能摧毁它。在缅甸山区,时常有山民的房子在暴雨过后顷刻散架崩塌。
走进理发店,我没看见李素,在杂物中间那张李素曾坐过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脸色苍白并瘦得几乎不易被发现的年轻人。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一个活人。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斜倚椅背,手指不断地在手机屏幕上点击,孤立并突出眼眶的眼球紧紧盯着手机。我立即猜到他是李素的儿子。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抬手做了一个理发的动作,但他没有反应。我站在那儿,扭头四处看了看,杂物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墙角处有两个蓝色的塑料水桶,还有一个绿色的塑料盆。我认出来,那是上次理发时,李素给我洗头用的塑料盆。
四下环顾一会儿后,我心想李素不在,准备离开。年轻人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两只手高高举起喊道:“又过了一关。”接着他要站起身,就在他刚挺起身体的一瞬,身体一弯地倒向地上。
我忙走过扶他起来,站在他的跟前,我才清楚地看到,他瘦得太不像话了,整个身体就如剔除了肉的骨架。我弯下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没敢拉他,感觉一用劲,他的胳膊就会脱离身体。
我从他的腋下抱住他,像是拎着一颗白菜,把他重新放在椅子上。他紧闭着眼,嘴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我拣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塞到他手里,他的手被一层皮包裹住,手背上有很多针眼,像在急救室里待了半年的人。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疼痛。他闭着眼睛,嘴里支支吾吾地说:“打针,打针。”
猛然间,我脑子中冒出一个疑问,他瘦成这样是否患有艾滋病?在金三角地区,我们在给村民治病及普查过程中,不断发现了艾滋病患者,他们的特征之一即是骨瘦如柴。
我仔细打量他一番,觉得他又不像艾滋病患者。一般瘦到这种程度的艾滋病人,身体已出现溃烂,但他并没有。
这时从店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扭头见是李素手拿着一个布包神色慌乱地跑过来。她从我身边挤过去边问怎么了,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像中医号脉一样把手指搭在他的手腕处。
片刻后,李素缓了口气,抬头看清是我,带着歉意说:“麻烦了。”
我问李素:“这是你儿子?”她点头,伸手轻揉他的脸,又看了看我,“要不你先去街上逛逛?等会儿再过来,我先把他扶到屋里去。”
“我帮你吧。”我说。
“不用,不用。”李素急切地摆手,像是有什么事要回避我。
三
又一个星期天,芬兰志愿者奥娜让我陪她去寺庙观览。
此前我和她有过一些争论,奥娜说缅甸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寺庙,为什么到处都是穷人?
奥娜毕业于医学院,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医生。但在缅甸,她接触了太多穷人,为此常常抱怨这里的政府对国民苦难的视而不见。
我和奥娜走进寺庙的院子,看到几个成年的僧人站在矮墙处,探出身子与路过的女性嘻嘻哈哈地说话。我让奥娜别惊讶,缅甸属小乘佛教,不像在中国的大乘佛教那样,有严格的戒律。
在缅甸,僧人可以文身,可以嘴里叼着雪茄,更多的寺庙是私产,主持寺庙的大和尚并不是每天在寺庙中诵经,而是经常乘飞机或坐豪车奔波到四处做生意。
我与奥娜边说边走,转过经堂,是一个像亭子样的供台。供台上摆放着十几个石头雕刻的佛像,每一座佛像前都摆放着水果及矿泉水还有鲜花。在佛像前,排满了双手合十、跪着磕拜的人。
我看到李素也跪在那里,她双目微闭,嘴里默念着什么。
我示意奥娜注意跪在佛像前的女人,她在镇里的街上开了一家在欧洲不存在的理发店。我说李素有一个儿子,是个病人,她要养活几乎是一个废人的儿子。除此之外,她只能向不同的佛祈祷。
奥娜耸了耸肩,“她不会从那个石制的佛像得到实际的帮助。”她笑着看向我,“走吧,我是一个医生,医生就是来救治病人的。
我一直钦佩欧洲人的直率与单纯,知道奥娜对任何一个静止不动的佛都不以为意。她会因为一个生病的儿童冒雨走几十里山路,每次我都自告奋勇地陪同她,当她的警卫。
李素还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念,我们准备先过去。
走进李理发店,李素的儿子正仰面躺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的腰被一根绳子和椅子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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