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每年的开学季,奶奶都抱着老母鸡去找校长,头三年是为孙子一个人求情,后三年是为孙子和孙女两个人求情。
一
那是一起再简单不过的贩毒案,从卷宗来看,嫌疑人属于未成年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若不是亲自去提审,也许不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如今,时隔两年,讯问室铁栏杆后面那张带着倔强的面孔,仍时不时在我脑海呈现。
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风里还带着冬的冷冽,我和同事阿丽走进看守所,严丝合缝的铁门缓缓打开,一股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紧了紧领口,试图赶走钻进检察制服里的凉意。
南方一年到头的潮湿让阴冷狭窄的讯问室透着一股霉味,我刚坐下就打了个寒颤。无论何时来,讯问室总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和阿丽没有说话,盼望犯罪嫌疑人早点被传唤进来。
“潘甲,到12号讯问室!”
随着工作人员的提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又矮又瘦的身影走进讯问室,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故作轻松地坐进椅子里,将戴着手铐的双手放在胸前的小桌上。这么冷的天,他却只穿一件看守所配发的无袖背心,两只胳膊上的肌肉纹理格外分明,像专门去健身房锻炼过一样。
核实完身份,我们针对案情开始讯问。当问及为何不联系法定代理人时,他苦笑一声,摇头说:“没有人可以联系。”
“你有哪些家人?”阿丽严肃起来。
“六岁那年,我爸出车祸,司机跑了。我爸死了还没三个月,我妈就跟一个男的跑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我和妹妹还有奶奶一起生活。”潘甲仰起头看向我们,两只眼睛黑亮,语气平缓地讲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没通知奶奶吗?”阿丽问。潘甲接着摇头,“奶奶70多岁了,身体不好。不能让她担心我。我要照顾好她们,奶奶的生活费和妹妹的学费是我挣来的。”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笑意,好像忘记了自己身戴镣铐。
我和阿丽对视一眼,短暂地沉默,虽然在经办的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大多脱离不了出身穷苦、身世惨淡、成长坎坷的命运,但潘甲坦然的心态和一笑泯恩仇的早熟的确不多见。
二
随着讯问的进一步展开,除去案情本身触犯了法律之外,我看到了一个活泼的少年,在陌生陷阱的穷追猛打下,最终被社会洪流淹没,无力地扑倒在法律的警戒线上。
潘甲的妈妈虽然消失了,但她没有把户口牵出去,从户籍上看依然和潘甲是母子关系。作为潘甲唯一监护人的奶奶提供不了潘甲妈妈失踪的相关证明材料。所以,潘甲和妹妹始终不能被当地街办和政府认定为孤儿,也无法得到政府发放给孤儿的基本生活费。
潘甲说妈妈刚离开家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倚在门槛上等她,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抹掉眼泪回房休息。
一个下大雨的傍晚,潘甲抱着伞蜷缩在门槛上等妈妈。隔壁的阿婶端着两个馒头走过来,见到他在门外,恶狠狠地对他说:“你妈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没良心的婆娘,你爸坟头的土还没凉,她就跟别的男人跑了。遭天谴的!可怜了这两个孩子。”
潘甲抱着伞冲阿婶凶道:“你骗人!”阿婶一把抢过潘甲怀里的伞,对着他肩头砸了两下,瞪着眼,龇牙说:“你个瓜娃子,不打你一顿,你还做梦着哩。”潘甲被打愣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张开嘴哇哇地哭了起来。阿婶把怀里的两个大馒头掏出来,塞到潘甲手里,塞完说道:“一个大男娃娃家的,不准哭!只要有命,总能活下去。”
自此,潘甲接受了爸妈都走了的现实,开始跟着奶奶下地种田。到了开学期,跟他同龄的孩子都背起书包进了校园,潘甲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跟奶奶说他也想上学,奶奶看着他,没有回应,只是止不住地叹气。
一天傍晚,奶奶从田里回来,径直走到鸡窝,抓出家里的老母鸡,拉着潘甲往小学校长的院子走。进门后,奶奶扑通跪倒在校长跟前,脑门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下。不一会儿功夫,奶奶又抱着老母鸡回家了。过了几日,奶奶背着孙女,牵着潘甲,将他送进了小学大门。
以后每年的开学季,奶奶都抱着老母鸡去找校长,头三年是为孙子一个人求情,后三年是为孙子和孙女两个人求情。潘甲就这样在奶奶和家里老母鸡的佑护下读完了小学。
三
小学毕业时,年近70岁的奶奶满头白发,背也驼了,腰也直不起来了。那年秋天入学时,小学的校长换了,奶奶抱着老母鸡去新校长家求情,却被新校长赶出了家门。13岁的潘甲看着奶奶脸上橘子皮一样的皱纹和两行老泪,放弃了读初中,跟着一个的远房亲戚去北京讨生活。
在北京,潘甲经常梦到奶奶和妹妹,睡梦中的眼泪把枕头浸得又黄又臭。每天凌晨3点,他就要起床揉面,5点,天蒙蒙亮时,潘甲和伯伯在胡同口开始卖烧饼,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
冬天,北风呼呼地灌进胡同口,吹在脸上像刀尖一样。伯伯将摊位摆好后,两只手插进衣袖里,缩着脖子回平房继续睡觉。潘甲顶着皲裂的红脸蛋子立在胡同口,双脚交替着跺着地面取暖,卖完最后一个烧饼,他才能回到平房里,喝上一口热水,再将冻僵的脚丫子和冻烂的手放在被子里捂一捂。
卖烧饼的第二年,胡同口另一家卖羊肉串的摊主看上了潘甲的踏实能干,问他愿不愿意再接一份工。潘甲忙不迭地应了下来,于是,潘甲的一天以凌晨3点起床帮伯伯揉面为起点,以午夜12点羊肉串收摊为终点。赶上幸运的时候,烧饼卖得快,中午才能休息两三个小时。
打两份工的日子虽然又忙又累,但月底拿到手里的钱厚了一倍,奶奶和妹妹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他说他心里觉得值。
这一干就是一整年,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就是在日复一日的揉面,推车,切肉,摆摊中练出来的。
第三年,北京集中治理流动摊位脏乱差问题,伯伯和羊肉串摊主都选择离开北京另谋生计。潘甲经人介绍,辗转到温州的鞋厂,开始摸索新生活。
四
到温州的潘甲刚满16岁,每天埋头在流水线上,从早上6点到晚上6点,除了吃饭上厕所,一干就是一整天。潘甲一心想着挣钱,他说自己没念成书,知道在外面打工的辛苦,一定要供妹妹上大学。
一天傍晚下班后,潘甲准备去鞋厂门口不远处的饭店吃饭,路过社区医院时,一个女孩的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过去,女孩蹲在地上掩面哭泣,旁边站着另一个不知所措的女孩,他一时竟恍惚地以为蹲着的女孩是自己的妹妹。妈妈离开家的时候,妹妹也是蹲在地上哭。
潘甲走到两个女孩跟前,问:“需要帮忙吗?”女孩只顾埋头哭泣。站着的女孩用试探的语气问潘甲:“她被我们饭店的主管骗了,现在工作也没有了,你能借我们一点钱吗?”
潘甲把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数了数,递给她们。黑衣女孩把地上的红衣女孩搀扶起来,红衣女孩抬头看向潘甲,眼眶红肿,打量了他两眼,眼神里充满警惕,迟迟没有伸手接钱。
“你们吃饭了吗?”潘甲轻声问,问完直接把钱塞到了黑衣女孩的手里。
“没有。”黑衣女孩说。红衣女孩终于止住了哭泣。潘甲带着她俩去吃饭,红衣女孩狼吞虎咽地吃一碗面。她的朋友倒像是不饿,絮絮叨叨地说起她们的事。
红衣女孩叫娇娇,刚满16岁就外出打工挣钱。她们俩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爱笑又长得好看的娇娇入职不久,就引起了饭店主管的注意。在主管的热心关切中,娇娇成了主管的女朋友,并被接到主管的出租屋居住。
原本娇娇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依靠,两人相处不到半年,娇娇去医院查出已怀孕3个多月。她回去把检查结果单子递给主管,主管第二天就悄无声息地辞了职,消失得无影无踪。没几天,饭店老板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以娇娇怀孕为由,将她辞掉了。
原本黑衣女孩陪娇娇去医院咨询打胎的事,医生说娇娇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大,只能做引产手术,必须有家属签字,没有签字,不给做手术。两人出了医院,娇娇在医院门口放声大哭,这才碰上了潘甲。
听完娇娇的经历,潘甲想起同样不辞而别的妈妈,一种同命相连的情愫涌上心头。
吃完饭,娇娇终于放下警惕,开口对潘甲说了一句话,“哥哥,谢谢你。”
“就冲她那一声哥哥,我也心甘情愿照顾她。”
五
后来的日子,每逢月底拿到工资,潘甲拿出一些给娇娇送过去,再抽出300元留给自己用,剩下的全部寄给奶奶。
临近娇娇预产期时,鞋厂老板因赌博欠下巨债,债主找人把鞋厂封了。在娇娇最需要钱的时候,潘甲失业了。
他没有住处,只好去往娇娇的出租屋。娇娇挺着大肚子,见到他欣喜地问:“哥,你怎么过来了?”潘甲故作轻松地说:“你不是过几天就要生了吗,我请假来照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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