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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尔•丹齐格(Charles Dantzig),诗人、作家、译者、编辑、电台制作人。生于1961年,图卢兹大学法学博士,现居巴黎。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和诗集,曾荣膺让·吉奥诺文学奖、法兰西学院散文奖等多个法国文学大奖。2005年,《自私的法国文学词典》出版,轰动法国文坛。2009年出版《无所不包又空无一物的任性百科全书》。是近年来法国文化界少有的既得到评论界高度好评,又广受普通读者钟爱的作家

《为什么读书》,夏尔·丹齐格著。“在功利主义的世界里,阅读维系着超脱,而超脱有利于我们的思考。读书毫无用处。正因为这个,读书才是一件大事。我们在阅读一本书,因为它毫无用处。”所以,这本书的副题叫“毫无用处的万能文学手册”。现状是,太多的人用太多时间去做自以为有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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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一棵钻出坟墓的大树

夏尔·丹齐格

啊,我能有多爱书!它们的外形,它们的气味,它们的应许。然而这外形是多么平庸,气味有时又是多么难闻,令人失望!不过还是算了。因为,在别的时候,从这个稀松平常、白纸黑字一目了然的物件里,最终会显化出一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阅读并非生活的对立面。阅读即是生活。这种生活更严肃,但没那么激烈,少一分琐屑轻浮,多一份稳定耐久,更多自恃的骄矜,更少空虚的自负,同时往往伴随着各种弱点,骄傲、羞怯、压抑、退缩。在功利主义的世界里,阅读为我们维系着一种超然于现实的姿态,这有利于我们思考。

读书毫无用处。正因如此,它才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我们阅读,因为它是无用的。想想吧,有些人在巴黎CAC-40 的上市公司事业有成,但他这一生从未读过任何东西!所以我们要善待那些拥有财富权势的读书人。他们本来可以不读书而干点别的事情。

的确如此,读书必不可少,很多人却不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着,用肺呼吸而令大脑窒息。

“文学”与她的姊妹“读书”一同到一片丛林去。丛林的冷漠是一种敌意。“文学”如春天般活泼、冒失、严肃而柔弱。走在“文学”身旁,退后一步并握住“文学”的手,“读书”时而全神贯注,时而漫不经心。有时候,她恼火地看着“文学”这个亲戚,有时又忘记了“文学”,面带微笑地自顾前行。还有些时候,她松开了“文学”的手,捡拾从树上掉落下来的一本遭人遗忘的书,书的封皮如人体般在与“读书”接触的瞬间恢复了生机。她在捡起书时说了一句话:“书是一棵钻出坟墓的大树”(阿尔弗雷德·雅里,《沙漏回忆录》)。两位仙女的双足轻掠过大地,但她们的头没有触碰到天空。她们结伴前行,密不可分。读书是文学的组成部分,两者就是生活。

当我一边走路一边读书,我是在与死神较量,这跟任何一位读者与死神的较量没有区别,因为它是我们读书的唯一的深层原因:向死神发起挑战,与之决斗。大众的参与,有力地支持了这场由作家们身先士卒的战斗。说到底,作家其实是个充满怨怒的、反民主的圈子,而从反民主到非人道之间并不遥远(读书,如同文学,如同议会制,是具有偶然性的;正确的事情总是意外发生,其肇始与发展皆非注定),这个圈子的人已作出判决:一切都完了。这让我想起多罗茜·帕克对一个年轻异见分子说的那句话:“别再把人生看作一片玫瑰色。”

一切终归失败,永远如此,但人们并不屈服。作者和读者结队向着失败前进,因为尽管最后总是死神获得胜利,艺术却最能持久地与之抗衡。伟大的帝国化为历史的烟尘,我们再也记不起它们的名字,历史留给我们的是千年以前诗人的作品。死亡是一种忘却,当然如此,但它更将生命一笔简化。读书为我们还原了生命那些值得崇拜的纷繁驳杂,由它们来对抗死神的傀儡。图书馆是墓地唯一的竞争对手。

读者的书,他的阅读,与他一同死去。至少看似如此。我还记得我的祖母满腔热忱地谈起司汤达。读书如同一切传承那样被传继到下一代,它超越了传播者本身。它在一刹那间战胜了死亡,尽管那一刹那转瞬即逝。作家的作品仅仅延续了稍许持久一点的时间;马莱伯(Malherbe)所写的“马莱伯书永存人间”(ce que Malherbe écrit dure éternellement)是个令人心痛的讽刺。书正在死去,一切文学也将死去,正如——我们不必到久远的空间和时间去寻找——正如伊特鲁里亚人的文学,那些距今不到三千年的意大利人,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而死神这个下巴沾着鲜血的胖子欣喜若狂,因为伊特鲁里亚人的后世弟兄们不会为那消逝的文学流一滴眼泪。什么,一滴眼泪都不流?连一个那样的念头都没有。当死神胜利时,死神就获得了胜利。因此请你们参加我那可悲可叹的战斗并加入那个正在读书的弱势群体吧。

当纸质读物最终消失,那些牢骚满腹的人会带着痛苦的满足感挖苦道:我早就料到了;我们则反问:那又怎么样?我们早已不再看古罗马的卷轴书,仅有少数渊博的学者知道它们曾经出现过,但古罗马的文学依然存在,部分地存在着。比满腹牢骚者更悲观的人会说,信息化将更好地为权贵服务,他们可以把人类安置在越来越狭小的公寓里,因为人类不再需要图书馆,而一切都存进了iPad;有朝一日,当所有这一切被浓缩成一个极小的小红点,它将焦躁不安地闪着光,然后,亮光断断续续、越来越少。

它, 终将熄灭。

因为再也不读书,人类将重返自然状态,与动物无异。那位万能的、未开化的、亲切的、温存和蔼的暴君将会在悬垂于地球之上的彩色屏幕里发出微笑。


(摘自《为什么读书》,夏尔·丹齐格 著,阎雪梅 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