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永杰,河南舞阳人,国智书院研究员,“国智小专家”训练营导师。现为河南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博士,同时担任中国杜甫研究会理事、中国李白研究会理事、中国唐诗之路研究会理事。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代洛阳文学空间研究》、河南省社科基金项目《二十世纪杜甫研究史》等,合著及独著《唐诗品汇》《石刻拓片掠影》《昆池长歌》《杜甫与地域文化》《杜甫与中原文化》等作品,并获得全国优秀古籍图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等奖项。
杜甫在洛阳一带的居所,可知者有两处,即陆浑庄和土娄庄。以前论者多认为陆浑庄即土娄庄,两者乃为一处;对此提出质疑,认为两者并非一处,陆浑庄应在洛城之南陆浑山一带者也偶有之。笔者同意后一种看法,陆浑庄和土娄庄应为两处别业,它们是杜甫在洛阳一带生活时的主要居处。
杜甫早年主要居住在陆浑庄,约开元二十九年始在首阳山下筑土娄庄,移居于此。杜甫从陆浑庄移居土娄庄,直接原因可能是其父去世之故。但守制期间进一步庐于墓旁并不是唐代文人中的普遍风气,而且移居土娄庄后,杜甫在洛阳时一直居住于此,直至安史之乱发生,达十多年之久,已远远超过守制的三年之限。
所以他移居的背后当还有家庭变故导致心态变化的原因,即父亲的去世促使他不得不正式规划自己的人生,把早已有之的“会当凌绝顶”“致君尧舜上”的理想付之实践,心态由追求隐居漫游转向追求仕进。当时两京文人在都城外围营建两处或多处别业,以满足在仕求仕或隐居高蹈等不同状态下的居住需求,这一现象并不罕见,由此来看,杜甫从陆浑庄移居到土娄庄,也是一种向洛城靠近,为入仕做准备的行为。
一、遨游宿南山:杜甫居住陆浑庄时的生活及心态
(一)再谈陆浑庄的所在
杜甫的陆浑庄在何处?笔者曾撰《杜甫陆浑庄即尸乡土室(土娄庄)说质疑》一文,怀疑其在洛城之南的陆浑山一带。关于此,从杜甫的叙述中还可做一些补充。杜甫在夔州时有《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一诗:“平居丧乱后,不到洛阳岑。”言自从安史之乱发生后没有再到过土娄旧庄,但《忆弟二首》却是乾元二年春,即丧乱之后“归在南陆浑庄”所作。可证陆浑庄、土娄庄实非一处。杜甫还在《遣兴三首》中云:“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岂无柴门归,欲出畏虎狼。”(其一)“客子念故宅,三年门巷空。”(其二)“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其三)这组诗当是乾元元年在华州作,即归东都陆浑庄探望前不久作。他归陆浑庄后所作的《忆弟二首》其二也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这些诗中所云“柴门”“故宅”“故园”当都指陆浑庄。而《遣兴三首》其三云“昔在洛阳时”“遨游宿南山”,可见杜甫在南山有住处,南山当指洛城之南山中,应是陆浑山一带。这个南山中的居处当为陆浑庄,而非洛城之东首阳山的土娄庄。此外,还可从杜甫《龙门》中窥得一些线索:
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往还时屡改,川陆日悠哉。相阅征途上,生涯尽几回?
从“相阅征途上”“往还时屡改”可见杜甫经常途经龙门。那么他为何要屡屡路过这里?应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从洛阳城内外出,途经龙门;二是他在龙门之南居住,往返洛城内或远赴外地需经过这里。如果杜甫不住在龙门之南,他远赴外地其实不可能经过龙门。
从洛阳东行、北行,路途皆不过龙门,这显而易见,不用赘言。从洛阳西行赴长安是否需经过龙门,则需略作考辨。据严耕望先生考,唐代长安、洛阳之间的驿道分为南北两线,北线由长安至陕州,经渑池、新安至洛阳,相当于今天陇海铁路一线;南线,长安至陕州一段与北线相同,但陕州至洛阳一段则偏南东行,经永宁县(今洛阳洛宁县北),然后沿洛水经福昌县、寿安县(今洛阳宜阳县附近)到洛城内。并指出,南线乃唐代君主巡幸所走的道路,为主线,北线则为行军所经,盖取其捷径。但乾元元年(758年)末、二年春杜甫从华州至洛阳,又从洛阳返回华州,走的则是北线,此从“三吏三别”等诗可知。可见,即便是南线,乃是沿洛水出入洛阳城内,而龙门在洛水东南的伊水,并不在两京道上。所以杜甫西行之长安,东行之梁宋、齐鲁、吴越,北行之晋地,如从洛阳城内出发,均不可能经过龙门。当然,从洛阳向南远行,也有三条道路,即伊阙、太谷、轩辕三关道。龙门所在的伊阙关之道是从洛阳通往汝州、南阳、襄阳等地的主要通道,但是从杜甫一生的行迹看,他并没有从洛阳南行到外地的经历。
所以,杜甫云“相阅征途上”“往还时屡改”只能作第二种解释,即他居住在龙门之南,到洛阳城内或远行到外地,往返需经过龙门。这个居处应当就是在陆浑山一带的陆浑庄。
(二)杜甫居住陆浑庄时期的生活和心态
杜甫开元二十九年之前在洛阳一带的居所可能并不限于陆浑庄一处。《百忧集行》中云:“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这里提到他少年时的居处,这个居处是否就是陆浑庄,不得而知。《壮游》云:“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场。”可知他十四五岁时主要在洛阳城内活动,而且他的祖父、父亲长期为官,在洛阳城内营置宅第应非难事。这个“庭前八月梨枣熟”的住所应在城内为宜。但从前引《龙门》诗“往还时屡改”“相阅征途上”的描述看,他青年时期在洛阳时则主要居住在陆浑庄。
至于杜甫在陆浑庄生活的情形,当如《遣兴三首》其三所云:“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回首载酒地,岂无一日还。”乃是一种遨游栖隐、交游雅集的生活。我们知道,杜甫早年并不急于出仕,35岁(天宝五载)之前主要过着隐居漫游的生活。这种状态和心态下,他应不喜居住在城内,而是更乐意在附近的山庄中过一种隐居的生活,这是当时洛阳文人中常见的现象。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也有早年隐居的经历,武后时期他和宋之问、道士司马承祯等曾在嵩山结为“方外十友”。杜甫早年不急于出仕,显然也热衷于这样的生活,除在外地漫游外,在洛阳居住当以隐居为主,如《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中记述韦济打听他的情况云:“青囊仍隐逸,章甫尚西东?”杜甫早年为追求隐居生活而主要居住于陆浑庄,当是情理中事。
二、二年客东都:杜甫移居土娄庄后生活及心态的变化
把陆浑庄和土娄庄视为一处,不但在地理位置上不合,而且从他全家的居住情况来看也不合适。杜甫在《祭远祖当阳君文》中云“小子筑室首阳之下”,祭文作于开元二十九年寒食节,筑室应始于这年初或上年,可见这个土娄庄乃是杜甫后来所筑,仅是几间窑洞(据杜甫又称之为“尸乡土室”可知)。陆浑庄则是其全家所共居,如乾元二年杜甫归在东都陆浑庄时所作的《得舍弟消息》诗云:“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诗中提及其弟居住的情况,还提到家里的旧犬,可见陆浑庄并非杜甫独居之处,乃一家人共同所居,当有不小的规模。它不可能迟至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或二十九年才营建,更可能杜审言时就已有之,至少杜甫筑建土娄庄时就已经“往来时屡改”,常常途经龙门往返于陆浑庄。开元二十九年土娄庄筑成后,杜甫在洛阳的主要居处也就转移到了这里,如约作于天宝七载(748年)至九载(750年)间的《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云:“尸乡余土室,难说祝鸡翁。”题下注云:“甫敝庐在偃师,承韦公频有访问。”结合他所云:“平居丧乱后,不到洛阳岑。”可知直至安史之乱前,杜甫从长安返洛阳,依旧住在土娄庄。
杜甫为什么营建土娄庄?有论者怀疑可能与其父杜闲去世有关。但应注意的是,杜甫筑室、移居于此其实有两重目的:一可能是守墓,二是为仕进做准备。杜甫在此时所作诗文中并没有透露守墓的目的,但准备转向仕进之途的心态却屡有表露。
(一)祭祖与表露心迹
杜甫移居土娄庄后,专门祭奠了他的远祖杜预和外祖父、外祖母。《祭远祖当阳君文》云:“维开元二十九年岁次辛巳月日,十三叶孙甫,谨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晋驸马都尉镇南大将军当阳成侯之灵。”又云:“小子筑室首阳之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祭文应是他在移居土娄庄后的第一个寒食节祭奠杜预所作,既表达了对远祖的敬仰、怀念,也表达了要继承其志业的心愿。《祭外祖祖母文》云:“维年月日,外孙荥阳郑宏之、京兆杜甫,谨以寒食庶羞之奠,敢昭告于外王父母之灵。”祭奠外祖、外祖母在洛城之北的邙山,时间也是春三月的寒食节,当在祭杜预之后不久,杜甫在文中也同样表达了继承祖烈,积极进取的志愿:“幸遇圣主,愿发清机。以显内外,何当奋飞。”
杜甫移居后祭祖,并未祭奠其祖父杜审言,这应该是他当时矢志进取、欲在政治功业上有所作为的独特心态所致。因为杜预不但在政治功业和儒学上成就卓著,而且唐代还把其列为配享孔子庙堂的儒家先贤。他的外祖母则是唐太宗第十子纪王李慎的孙女,义阳王李悰之女,而且义阳王李悰及夫人被武则天下狱时,杜甫的外祖母“屝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悴色,伤动人伦。中外咨嗟,目为勤孝”。外祖父是唐高祖第十八子舒王李元名的外孙。可见,远祖杜预、外祖母、外祖父在功业或血缘上都极为显赫,是家族先辈中在政治、儒学上最值得自豪的人物,杜甫选择三者祭奠,应该说是在欲以追求仕进心态下的精心之举。他的这两次祭奠不啻是面对先辈庄重宣告,要继承祖烈,承担起振兴门庭的责任,代表其心态由隐居漫游向入仕求进的一个重大转变。
(二)二年客东都,山林迹如扫
杜甫这时有《赠李白》一诗: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杜甫与李白初遇于天宝三载(744年),两人和高适有梁宋之游,此诗当作于这年梁宋游之后。如果按前云其父开元二十八年去世,守制25或27个月推算,当于天宝元年(742年)结束守制,诗中所云“二年客东都”应是守制结束至和李白相遇这段时间的生活。这句中的“客”字颇让人不解,因为杜甫本身就属洛阳人,他在洛阳生活不应该称为“客东都”。如果做一个推测性解释的话,应是他移居后主要居住在城东的土娄庄,活动于洛城内,故云“客东都”。另外,从这首诗中的描述看,杜甫守制结束后的两年内已经不再以隐居生活为主,而是“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主动出游于洛阳城内,和王公名流交往,为入仕做准备。如当为此时所作的《李监宅二首》其一云:“尚觉王孙贵,豪家意颇浓。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且食双鱼美,谁看异味重。门阑多喜色,女婿近乘龙。”这些描述可为“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的注脚。
还应注意,杜甫曾与李白有“方期拾瑶草”之约,显然李白曾希望杜甫和他一道退隐求仙学道,但杜甫却表达了推脱的意思:“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可见杜甫此时的心态意在求进,虽对隐居学道有浓厚的兴趣,但心思并不在此。这颇有数年前李白面对崔宗之“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8]2906相邀时的推脱“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但得长把袂,何必嵩丘山”(李白《酬崔五郎中》的意味。杜甫后来赠李白的诗“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表明他确实没有践行“方期拾瑶草”的相约。
可见,杜甫移居土娄庄后,确实方便了在东都城内的出入,遂有了“二年客东都”之举。移居之举和心态变化显然颇有关系。
(三)拜见李邕
天宝四载(745年),杜甫又有一趟齐鲁之行,这次东行论者一般认为是追寻李白之故。但是他并没有先赴李白所居的任城(今山东济宁),而是先去了济南拜见李邕,这当也是他追求仕进的心态使然。
李邕是前辈文人中当时为数不多的在世者,且早在杜甫少年时即“李邕求识面”,对他颇为赏识。据郁贤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编》考,李邕开元二十九至天宝元年任滑州刺史,天宝元年至天宝三载(744年)任汲郡太守,天宝四载至天宝六载(747年)任北海郡太守。从王季友的描述及他从洛阳到滑台与李岐交往、高适与李邕交往的情况中,不难看到李邕对当时文坛的吸引力和鼓舞作用。而此时杜甫正居住在土娄庄,约从开元二十八年至天宝三载,其父亲、二姑母、继祖母相继去世,因家中事务较繁,他可能没有机会去滑州或汲郡拜见李邕。
天宝四载,杜甫处理完家中事务,李邕已转任北海太守(治所在今山东潍坊),他遂赴齐地,在济南和李邕相见。杜甫此行很可能有寻求入仕之助的目的。他《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中云:“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从“物役”“难重过”之语看,杜甫确实要打算入仕,所以预想以后难有机会和李邕再相见。后来所作《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回忆当时情形云:“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这次相见,杜甫不啻是接受了一次前辈的教育和鼓励,而且李邕还“酒酣托末契”,把自己的志节理想托付于杜甫。这对杜甫走向长安求仕,追求建功立业的理想,无疑是很大激励。
总之,开元末至天宝初,杜甫移居土娄庄后,他的行迹及心态和之前居住陆浑庄时四处漫游、热衷隐居的情形明显不同。移居背后显然有着转求仕进的目的,父亲去世、为其守制守墓,是触发这一转变的契机,他趁此机会,筑室首阳山下,实乃两得之举。移居这一空间距离上的变化,实际蕴含着与仕途疏密的心理距离上的转变。这是考察杜甫生平时需要注意的。
三、杜甫移居与唐代两京文人的居住风气
杜甫通过不同的居处以适应不同心态下的人生追求,这一现象其实在唐代两京文人中并不罕见,仅杜甫所在的洛阳,可考者就有宋之问、岑参、李颀、陈章甫、刘方平、刘长卿等多位文人拥有两处或多处别业的情况。置于这一背景下,我们对杜甫移居之举和心态变化的关系抑或有更明确的认识。
从宋之问等人的情况可见,唐代洛阳、长安两京文人既热衷于自由高蹈的隐居生活,也因在仕、求仕的原因需生活、活动于都城之内。为了兼顾这种双重形态的生活,他们多有在近郭和稍远的山林之地营建两处或多处别业的现象,入仕之心不急切时可居住在山林别业,在仕或着力求仕时则居住在近郭别业,便于出入洛阳。这是一个常见现象。
杜甫从距洛城稍远的陆浑庄移居到近郭的土娄庄,应该说也属于这一风气。他居住陆浑庄时以“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的遨游栖隐生活为主,不急于入仕;移居土娄庄后,则“二年客东都”“山林迹如扫”,主要是一种都市交游生活,开始着力为入仕做准备。应该说他的移居和心态变化是紧密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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