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东西南北风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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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卜,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

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

——《卜辞通纂》

这是一篇商代的甲骨卜辞,见《甲骨文合集》12870片。甲骨卜辞就是甲骨文,指中国商周时期刻在龟甲兽骨上记录占卜的文字。殷商王朝时,没有科学,人们就通过占卜来预测吉凶。癸卯表示日子,这首远古歌谣,是在癸卯这一天占卜,想知道“今天下雨”的情况,所以,后人也用《今日雨》来命名这首远古歌谣。

翻译过来就是说:我大商在癸卯这天卜问祈雨,神明回答说,今天下雨。负责卜问的贞人(巫师)继续发问,希望得到更加确切的信息:老天爷,雨是从东边过来吗?雨是从南边过来吗?雨是从西边过来吗?雨是从北边过来吗?这段卜辞,非常简单,起句卜雨后,主体由一系列排比句构成,连绵四个问句,只改了一个方位字,却写出了那种捉摸不定、急切盼望雨来的心情,反映了殷商时期人们在大旱祈雨时急切的心情。这是一种在时间意义上事情的即将出现或即将不出现的某种不确定性,是一场疑惑或疑问。所以,商人通过祭祀、灼骨、占卜的方式来沟通神灵,依靠辨别灼烧骨纹的走向和长短来获取鬼神的指示或旨意,对未来的事物做出是与否的判断。

最原始的世界,最是简单。《今日雨》卜文用词简练,朗朗上口,不光记录了神圣庄严的占卜过程,同时行文如同诗歌一亲优美。我们今天读这首卜辞,宛如一首清新质朴的现代诗,而它实际上却确已存在了三千年之久,绝对称得上中国文学史上诗歌的鼻祖。甲骨文惊现天下之后,我们吃惊地发现,像《江南》这样传颂千年的诗歌名篇,原来这里是它的发端。不妨将《今日雨》视为后世那些句式整齐、写法铺排的同类诗作的滥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汉乐府〔无名氏〕《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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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首轻快的汉乐府《江南》,是不是有着甲骨卜辞《今日雨》的影子?平仄、句式并不严格工整对仗,但明白如话的七句诗词,却勾勒了一幅明丽美妙的采莲图画:秀美的江南又到了采莲的季节,一望无际的荷叶相偎相依,紧紧相连,延绵不绝。造语备极重复、错综、回环之美,且有互文之妙,每一个读过这首诗歌的人都会在脑中不断的回环着旋律。

碧波荡漾的水中,可爱的鱼儿在自由自在的嬉戏玩耍,它们一会儿出现在荷叶的东边,一会儿出现在南边,一会儿出现在西边,一会儿出现在北边,让有心事的采莲人儿啊,好难捉摸。每读此诗,总会感觉到一股夏日的清凉扑面而来,仿佛让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千百年来,这首《江南》采用借物抒情,比兴双关的手法,把情窦初开少女的内心情愫描写得极其委婉、含蓄。“莲”与“怜”应,“田田”与“偎依”应,“鱼戏”与“传情”应。歌曲吟唱少男少女间的浪漫爱恋,但并不轻佻而庸俗。诗文虽然单调往复,但正以“鱼戏莲叶间”的荡漾,刻画出了无处安放的春心,无以名状的初恋情怀。

从民歌的直露、复沓到古体的浅近、流畅,再到词的精美、雅致,表现形式一步一步趋向完美,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大特点。在修辞方法与展开格式上,文人作诗是立意求新,诗法讲奇,格式以繁代简,而民歌对经验的处理则追求普遍的效果,朴素、自然、口语化,展开的方法也主要是重复(包括重叠、复沓、连环等)。譬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王维)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是文人诗的;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江南》)、“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饮马长城窟》)或“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三峡谣》),则一看可知是民歌的。

很多民歌都有吟咏东西南北四方、春夏秋冬四季的习惯。和甲骨卜辞《今日雨》、汉乐府《江南》风格相近、体例相似、一脉相承,踵事增华,像同出的一门、共有的家风。古奥的卜辞向我们透露了殷商的很多信息。让我们知道,当时的人们已经有了明确的以殷墟为中心的四方四时概念,草木禾谷春萌生、夏长大、秋成熟、冬收藏,还有春分与秋分、夏至与冬至的四季变化,不仅对当时的天文历法和农业生产产生极大的影响,也进入到了中国古老诗歌的结构形式之中。所以,我认为读这类诗歌,不应只从修辞方法与展开格式上,将此类手法视作为复沓、排比,还应理解这是一种沟通天地神人的上古祭祀遗风。文本中的圆相流转,由对“天”的崇拜和“天道圆”的观念所衍生,追求一种往复回环的效果,与天地四时的循环结构妙相契合,这正是中华民族对于生命和宇宙的关照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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