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坚如与当时报纸《真相画报》新闻

中国历史上暗杀成风的时代,一曰春秋战国,二曰清末民初。和太史公笔下的悲壮略有不同,晚清这些人物身上更多了一些书生的儒雅与谦和。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出身中产,家境殷实,风华正茂,温文尔雅。然而,在他们柔和的外表下,却无时不涌动着一腔赤子热血,他们温润如玉,却难掩不可驯服的狂野和暴烈,当这种狂野爆发时,他们被称为——刺客。

1900年10月,一声沉闷的巨响惊醒了广州城的宁静与深邃。两广总督德寿应声从床上跌落,在地上打了个滚,敏捷地钻到桌子下面。这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爆炸案,距惠州起义失败不足一月,策划者同样来自兴中会,他就是年仅二十一岁的史坚如。

史坚如出身于翰林之家,遍览史册,少有经世之志,在香港读书时结识陈少白,经其推荐,加入兴中会。惠州起义失败后,他提出以暗杀的方式对付清廷,暗杀目标正是两广总督德寿。为了能接近总督衙门,史坚如在附近租赁一间民房,打算由地道潜入总督府。地道挖成,炸药也放了,可惜没能全部引爆,火力不足,德寿只是从床上震下来,毫发未伤。

数日后,史坚如欲乘船去香港,途中被捕,就义时年仅二十一岁。孙中山评价他:“浩气英风,实足为后死者之模范。”

一个史坚如倒下了,随之而来的是前仆后继的“史坚如”,和一个腥风血雨的暗杀时代。

在这个风云诡谲的剧变时代,社会上盛行一种尚侠思潮,粗莽的武夫拉党结社,尊崇替天行道;年轻的书生任侠好义,笔走偏锋,屡以文字作惊雷,时人称:“今之号称志士者,陈义惟恐其不高,立言惟恐其不激。”

如果说史坚如开创了清末民初的暗杀先河,真正为这个时代代言并做出明确定义的,便是吴樾。

吴樾(1878-1905)

1905年,吴樾发表著名的《暗杀时代》,他在序言中写道:“夫排满之道有二:一曰暗杀,一曰革命。暗杀为因,革命为果。暗杀虽个人而可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此文大气磅礴,恣睢汪洋,凡两千七百余言,可谓为暗杀提供了理论基础。而暗杀鼻祖吴樾,则以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方式,真正开启了一个时代。

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这年的政治圈里发生一件大事。

1905年9月24日,北京前门火车站。

由镇国公载泽、湖南巡抚端方、户部尚书戴鸿慈、吏部尚书徐世昌、商部右丞绍英五大臣组成的出洋考察团即将启程,同行的有熊希龄、陆宗舆、章宗祥等参赞。考察团的专列一共五节,前两节是随员车厢,后两节安置仆役和行李,中间的第三节便是五大臣的专用车厢。尽管清廷防范意识到位,还是有一个叫吴樾的人出现在第四节车厢里。

讲到这吴樾的奋斗史,也有些年头了。

吴樾,字孟侠,安徽桐城人,也是一位愤青。不过,他与康有为不是一个类型,老康是小知识分子中的愤青,靠思想行天下;身为资深愤青,吴樾的愤怒更倾向于用暴力来表达。当年在保定学堂读书时,吴樾看的多是《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这类书籍,后来加入了地下组织北方暗杀团,基于共同的理想和爱好,他和陈天华、秋瑾、陈独秀、蔡元培等人成为好友,常常“深谈午庚夜而不寐”。有这样的环境和朋友圈,不反清那才怪了。

五大臣出洋考察前

20世纪初,清朝衰微,帮会四起,义士拉帮结社,目的就是反清。他们不仅将起义和暴动作为日常任务,还第一次把暗杀写入政治纲领。这些帮会多起源于有暗杀传统的日本,这一时期革命党人的最大法宝——暗杀,亦师承于日本。初期的暗杀团体更像一个培训机构,有完善的组织结构,有响亮的政治纲领,甚至有社团logo,我们完全可称之为暗杀学院。学院聘请日俄等外籍专家担任格斗、爆破、军械、暗杀等院系讲师,培训完成后,学员回国创设不同派系,联络反清。作为较早引进暗杀文化的兴中会,行刺技术更为炉火纯青。同盟会的前身华兴会和光复会,亦出自暗杀学院班底。其中,后来投身教育的北大校长蔡元培,早年即出身爆破专业,并担任学院爆破系主任,光复会在上海成立后,蔡教授出任会长。吴樾在北方暗杀团曾任支部长,专业技术过硬,经好友蔡会长介绍,在上海加入光复会。

无论是兴中会,还是华兴会、光复会,其会员和其他帮会的大老粗不同,多是有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如我们熟知的陈天华、邹容等人,尤其是出版有《革命军》的邹容,牺牲那年才二十岁,堪称少年英才。不夸张地讲,暗杀团成员个个是左手拿枪能百步穿杨、右手持笔写得生花文章的多栖型综合性人才,可他们选择的暗杀手段却让人咂舌,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自杀式爆炸袭击。

在五大臣的随员中,有一人名叫杨笃生,在校期间就读于爆破专业,算是个业余的炸弹专家,吴樾能及时得到考察团出洋的消息,都靠这位潜伏在清廷中的卧底,连吴樾怀里揣的炸弹也是他亲手制作。

吴樾向以任侠自况,认为“今欲伸民气,则莫若行此暗杀主义”,在大义面前,视生命如草芥。行动前一天,他宴请圈中好友,一阵慷慨陈词过后,大家觉得气氛不对,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小吴道,办不到的事我不能瞎吹,至于所谋何事,到时各位就知道了。众人瞠目,赞叹他志向不凡。

被炸的火车

此次进京,吴樾本是要刺杀清室少壮派领袖铁良,因杨笃生报信说朝廷欲派大臣出洋考察,他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将自己的性命送给五大臣。尽管铁良手握京畿兵权,用五条命来换他一个,也算值了。

登上火车前,吴樾碰到了一些小麻烦,由于他身穿在保定学堂读书时的校服,正要上车,被护卫士兵拦了下来。随后,吴樾买来一身仆役的衣服换上,才得以混入第四节车厢。可这不是他的目标,他真正想要去的是第三节车厢,最好的结果是接近五大臣。

当吴樾走向第三节车厢时,士兵又拦住了他——没完没了,到底还让不让人暗杀了?这一回不怪服装,出卖他的是他浓重的家乡口音,何况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再笨的士兵都会好奇。吴樾顾不得那么多,索性抱着炸弹硬闯,试图与五大臣同归于尽。赶上火车启动,没等他跑到第三节车厢,车身的撞击引爆炸弹,五大臣没炸死,吴樾当场殒命。

据相关史料描述,爆炸现场惨不堪言,暗杀鼻祖吴樾“肠腹崩裂,手足皆断”。1908年,同盟会员汤增璧作《崇侠篇》道:“往者吴樾一弹,徐锡麟一击,风雨为泣,鬼神为号,祖宗玄灵于是焉依。毡裘之族,震慑而丧所持守,有甚于萍乡之义举。”

这场刺杀活动的失败,杨笃生也有责任。如果他专业课及格,如果他技术过硬,吴樾怀里的炸弹或许就不会那么轻易自爆。

戴鸿慈(前右三)、端方(前右四)在芝加哥考察

考察团被刺,清廷震惊,因五人中有人负伤,朝廷决定延期出洋,立宪计划照常进行。可革命党不甘心,他们的愿望是推翻清廷,想立宪?门儿都没有!只要天下还是你满人的,革命党人就要战斗到底,我们的目标是将天下变成天下人之天下,一天不成,就一天不停止起义和暗杀。

京城人心惶惶,君臣如坐针毡。

为了加强安保工作,清廷成立巡警部。有城管的金字招牌在,慈禧仍不放心,又特意加高了颐和园的围墙。不能怪她胆小,是那些暗杀专家们太可怕了。

12月7日,清廷兵分两路,再派端方、戴鸿慈前往美国、德国和奥地利考察。11日,改派镇国公载泽、山东布政使尚其亨、顺天府丞李盛锋赴日本、英国、法国和比利时等国考察,调研各国宪政制度,为清廷的宪政改革提供参考。绍英重伤未愈,徐世昌做了巡警部尚书,两人未能成行。

有了上回的教训,火车站这次戒备森严。清廷能坚持出洋考察,是两个月前袁世凯、张之洞、周馥三人联合请奏的结果。因此,这次考察,直隶在资金上给予了大力支持。考察团出行前,袁从直隶拨出白银十万两,并允诺以后每年筹款十万作为出洋经费。

1906年秋,考察团先后回国。清廷没有想到,辛辛苦苦花了钱,考察团带回的所谓考察报告,竟多出自他人之手。

所谓气数已尽,所谓天命有终,大清溃烂至此,已非表面的师夷长技所能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