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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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河洛

康鸿猷舍银迎圣驾

康鸿猷在案上将宣纸摊开,握笔蘸墨,正准备练字自娱,突然听到管家在门口大声叫道,“老爷,出事了!”

那是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的初秋,天高云淡,凉风习习,河南府巩县河洛康家的连片庄园东侧,伊洛河水兀自缓缓地流着,好像去年那场席卷半个中国的祸乱与这里毫无关系。此时,老佛爷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跑到了西安,在京城留下了庆亲王奕劻和直隶总督李鸿章与攻入北京的洋人们周旋,最终腐败无能的清政府与列强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各国合约》,即历史书上的《辛丑条约》。列强们抢到了珍宝,拿到了银子,瓜分了地盘,顺便也就“原谅”了悍然宣战的“主犯”慈禧太后,于是老佛爷带着光绪皇帝准备回北京了。

要命的是,她们要经过巩县!

巩县的官老爷们早有耳闻,太后和皇帝所过之处,服侍有功的地方官员升官加爵,而那些怠慢失职的同僚,轻则丢官重则杀头。事关个人前途甚至身家性命,巩县的官员当然想在太后和皇帝经过的洛水黑石关渡口把行宫修好,但是修建行宫的资金却没有着落。连续两年的天灾歉收,县里财政早已枯竭,馆员们很快意识到要想保住乌纱帽和项上人头,最迅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向大户摊派,而巩县首屈一指的大户就是河洛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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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真实历史改编的影视剧《河洛康家》

明初洪武年间,康氏先人来到伊洛河畔艰难谋生,凭借着聪明才智生意越做越大,所居之地也以家族姓氏命名为“康家店”。河洛康家传至第六代康绍敬时,他通过科举谋得了官职,分别担任过水陆运输、盐业专卖和赋税征收等要职,为官一方造福一门,为康家的百年基业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康氏家族第十四代掌门人康应魁,既精明能干,懂得结交高官,又乐善好施,体恤乡亲父老,他带领康家将黄河船运和北方布市两项利润丰厚的买卖牢牢攥在手中,一跃成为中原首富,被当地百姓尊称为“康百万”和“中原活财神”。

被管家惊得一愣的康鸿猷是河洛康家的第十七代掌门人,但他的志向并非做买卖而是读书考取功名。康鸿猷中举之后赴京会试,落第而归,加之目睹清政府的衰败和黑暗,从此也就打消了做官的念头,靠着主上积累的财富,每日里读书、练字,把家族生意委托给大掌柜打理,乐得清闲自在。因此,当康鸿猷了解到县里需要他捐出银子修行宫、迎圣驾后,略作思考就满口答应了。

毕竟,几万两银子对河洛康家来说还是负担得起的。

火眼金睛

做财主先学识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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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内账房

河洛康家是中原地区第一富豪,以至于当地的民谣有云,“马跑百程不吃别家草,人行千里尽是康家田”,真可谓家财万贯,日进斗金,而这“万贯”和“斗金”既非铜钱也不是黄金,而是白花花的银两。明、清两代,白银作为肇始于汉、唐的货币形式,已普遍为黎民百姓接受,特别是从明中叶开始,更是一跃成为国库盈虚的衡量标准和个人财富的储值手段,及至清代更是一直实行“大数用银,小数用钱”的货币交易原则。所以,当地盛传的“康百万”传说,其“百万”之后的计价单位应与白银的称量单位相同,即为“两”。

这么多的白银,有没有假的呢?答案,似乎是肯定。

白银作伪,已无法考订起于何时,及至明、清两代竟日渐增多,究其原因当然与社会对白银的认可度提高、交易中白银的流通量增大以及生产力发展导致白银作伪技术提高等多种因素有关。据康家内账房资料记载,当时流通中的白银主要有八种作伪形式——“一曰攒铅,二曰插香,三曰挂铅,四曰吊角,五曰掺铜,六曰鼎银,七曰天盖,八曰攒铜”,真可谓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其中某些作伪方法,确实称得上脑洞大开。例如,所谓“攒铅”作伪,就是将铸造成锭的纹银(按:清代纹银系官方制定的白银货币标准成色,其全称为“户部库平十足纹银”,但民间多指成色高的白银货币)“挖去其腹,灌铅其内”,而这种外科手术式的作伪手段通常不会选择在银锭表面进行,多是从其底部挖取白银,为了遮掩挖取的痕迹,又“以银箔贴,凿蜂窠在上”,弄得跟真品银锭几乎毫无二致,故“久经沙场”的账房先生们也感叹到,“极细,最难看!”颇有点儿“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无奈与彷徨。这种银锭若是查验有误不慎收入,其“大低(按:应为“抵”)一两只有二钱包皮”,十分亏了八分,损失之大可谓惊人。再如“插香”者,就是向银锭底部由于银液冷凝时氧气逸出留下的气孔内填入铅料,少则“三、四窝者”,多则“有插十余窝者”。康家的账房先生同样不敢小觑这高粱米大小的空洞,作伪者就是认准了积少成多的道理,若是以火烧之将铅液分离出来,“少者五、六分,多者一、二钱”,对于地下窑洞中藏有大量银锭的康家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损失。最离谱还要算是“天盖”,作伪者铸锭的主要原料居然是铜!铜液在银锭模具中冷却后,再在“上面铺细丝一层,以银末掺夹”,据说作伪高手仔细打磨后,假银锭看起来纯度能够似乎达到“九六七(按:白银纯度在96%至97%之间)”,而实际上其含银量“只有一程(按:应为‘成’)”。

风雨飘摇

乱世人无奈称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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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百万庄园内景

银锭之乱,乱在人心。

色泽洁白的银子由于具有了流通手段、价值尺度和财富储藏等货币属性,自然难逃不肖小贼们黑心与黑手的玷污,但康鸿猷对此倒是不太担心。一则康家乃百年基业,账房先生们熟谙辨银、看银和称戥诸法,窑中假银百不及一,再则是比起假银之害,更有让康鸿猷坐卧不宁的事,那就是世道和人心!

慈禧和光绪在外逃难的日子虽然结束了,但数额高达4亿5千万两白银的庚子赔款才刚刚开始,此时的大清国库早已空虚,若要履约,唯有摊派。巩县的财政状况依旧糟糕,地方官们自然无力“报效圣上”,于是故伎重演,熟门熟路地再次找上了河洛康家。作为一位曾高中举人的知识分子,身为一家之长的康鸿猷心里很清楚,不同的抉择将给整个家族带来不同的命运——敷衍搪塞,或可侥幸保得一时家财不失,但朝廷追究下来,康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和传承了300余年的声誉,恐怕就要毁于一旦;毁家认捐,从朝廷到地方官员自然满意,康家的名声应该可以保全,但十几代人积攒下的家业也就从自己手里败光了。

康鸿猷最终决定,卖田产、卖商铺、卖房屋,所得款项加上康家窑洞中原有的存银,一并捐献,报效朝廷。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捐出去,换回来朝廷赏赐的一方匾额和好事者关于“康百万”的各种传说。康鸿猷并不在意别人将他变卖家产捐出的几十万两白银说成百万之数,毕竟那是康家列祖列宗的心血所得,多说点儿倒也无妨,更何况还有段子手将这件事演绎成“老佛爷御赐‘康百万’金匾”的“暖心故事”,他特别气恼的是有人说他逞能露富,并希望以此捞取功名。

真是人心难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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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百万庄园中悬挂的康鸿猷书法作品

也许永远无法知道康鸿猷在捐出全部家财后的真实内心感受,但从他聊以自娱的书法作品中似乎还是可以窥得一斑的——“人生在世,聚散如灯光,灯明满室温,灯灭一室凉,贤者忽凋谢,此道不可长”。康鸿猷所写应为清代著名文学家蒲松龄的诗作《哭赵晋石》,只是康氏对原诗略微作了改动,“人生在世”后少了一个“上”字,“灯明满座温”成了“灯明满室温”,这两处变动不知是康氏有意而为还是流传版本不同所致,但结尾一句的变化却可视为康鸿猷真实心态的流露——将原诗“此道暗不彰”改写为“此道不可长”,恐怕这既是对家族命运沉沦的一声叹息,也是对国家沦丧不堪的无言抗议,若要入仕为官,怎敢留此把柄。

百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今日的河洛康家故宅,已是游人如织的巩义市著名景点,对外推广的名称就是“康百万庄园”。邙山苍苍,洛水潺潺,若是康鸿猷在天有灵,应该很想知道此时徜徉其中的红尘男女,对他当年毁家认捐之举有何感想吧!

“上海市银行博物馆”官方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