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晓下班之后,照例没有坐公交车。
陆枫这几天天天开着面包车在路口等她。她一看手表,时辰到了,便一路蹩过去,生怕遇见什么熟人。
心是做贼的心,活蹦乱跳的,在胸口里浸着偷偷摸摸的甜蜜。
艾晓晓记得她童年时候,有一次从柜子里偷了饺子糖,为了怕人发现,她躲在猪圈里一声不吭地吃掉了。
她和陆枫在一起的这几天,就是这个味。
陆枫迎面把车停到路边,从车窗里冲她啾嘴。
陆枫长得严肃,平常也不爱笑,不过做起这种小动作来却另有一种可爱。
艾晓晓装作没看见,脸上一点春风都没有,不过她一拉开车门,就一步冲上去,好像比陆枫还急。
陆枫回过头来说,到前头来坐。
艾晓晓说,太招眼。
陆枫要抓她的手,被她拨开了。他又去抓,艾晓晓不反抗,任由他把整张脸埋在自己手上。
陆枫一边嗅着她的手心一边说,庄浩那狗娘养的真有福气!
他一边骂,一边把嘴里的热气喷在她手心里。
艾晓晓要掣回来,说,浑身痒痒。
陆枫说,痒就对了,叫你折磨我。
艾晓晓说,别废话,好好开你的车。
2
枫糖说
车子开动了。陆枫每回一次头,艾晓晓就骂一句,好好开你的车。
陆枫说,都怪你,你刚才直接坐前头来不就得了?艾晓晓说我怕烧死你。
陆枫说被撞死我还能理解,被烧死是哪个意思?
艾晓晓说,欲~火烧的。
陆枫猛地踩了急刹车,急拐到路边的行道树下,说我今天不把你拿下我就不是男人。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连人带话都过来了,艾晓晓只觉得屁股下的座椅一歪,整个人都被陆枫放倒了。
陆枫逮着她的嘴就啃,艾晓晓没有分辨的机会。几分钟之后,她也不想分辨了,只由着陆枫在她脸上,脖子上乱拱。
吻到动情之处,陆枫说让我盖个戳,宣誓一下主权。
艾晓晓说,别,庄浩心可细了。
陆枫虽然有些悻悻的,不过嘴上的动作到底没停下来。他两只手一直在打探着,想突破点什么,不过,艾晓晓没允许。
陆枫觉得下面涨得难受,干脆往后一倒,像堵墙一样塌下来。
他一塌,艾晓晓就心软了。她半趴在他身上,说我们还没到那份上,你可别逼我,一逼我可得跑了。
陆枫说,我尊重你。
艾晓晓难得见他这么文绉绉的,噗嗤一声笑出来,用手指在他的鼻头上划着,说:我可不是什么下~流女人,我是爱你。
陆枫说,我也是爱你。
3
枫糖说
艾晓晓知道陆枫这个人有七年了,不过她认真地知道他这个人,只有三天。
七年前,她堂姐出嫁,嫁在陆枫村上。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一排小伙子嬉皮笑脸地掇了一条长板凳拦门,艾晓晓一眼就看见了陆枫。
不仅因为他模样最好,还因为他在人群中最安静。
艾晓晓当时十六岁,刚初中毕业,在镇上的罐头厂里上班,她浑身上下一股甜味,不过她从来没谈过恋爱,但她却为帅气又安静的陆枫动了心。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艾晓晓二十一岁的时候和庄浩结了婚,庄浩是她邻村的,为一个大型超市搞运输。
艾晓晓和庄浩是媒人介绍的,双方都算不上有多爱。
庄浩他妈是个刺头儿,得不着理,嘴巴也不饶人,两个女人气场不合,一见面就鸡飞狗跳,庄浩从小目睹他爸妈吵架打架,拉偏架拉惯了,习惯性地向着他妈,艾晓晓觉得没意思,动了两次离婚的心思。
第一次要离婚是假的,在娘家住了两天就被庄浩接回去了。
第二次是真的,连离婚协议书都拟好了。
艾晓晓她妈嫌弃艾晓晓太冲动,耍小孩子脾气,让娘家人没脸,天天冷言冷语地数落,婆家那边又夹攻,说什么她心气太高,有仙女病却没仙女命。
艾晓晓因为上头已经有了四个姐姐,自她落地起,就被她妈送给自己的姐姐养,养到了三岁才回来。她每每回首童年往事,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现在和婆家闹不和,亲妈又嫌弃,她可不就是个多余的?她半是自怜半是愤懑,一气之下就喝了小半瓶农药,等被发现时,她已经口吐白沫。
艾晓晓被送到医院里抢救的那天,恰好陆枫陪着他老婆产检。
陆枫和庄浩是小学同学,后来初中,高中都没在一起过,不过他们小学时的情意还是挺深厚的,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在关公像前拜了把子。
庄浩当时以为艾晓晓指定没命了,从救护车上一下来,就脖子上闪着青筋般地嘶吼着都闪开,闪开。
陆枫一听那声音,就认出了庄浩。
他转身把他老婆送上了出租车,自己又折回去了医院。
4
枫糖说
陆枫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医生正在给艾晓晓洗胃。
艾晓晓好像垂死之人一样,那么粗的管子插到她嘴里,她一点挣扎都没有,像具真正的尸体。
周围的几个人还怕她耐不住,按着她的胳膊和腿,那根本就是多余的。
陆枫见庄浩趴在病床边上,攥着艾晓晓的一只手,半边身子都塌了,还口口告饶,说以后再也不让她受委屈。
陆枫走过去,捏着庄浩的肩膀半站着,他觉得垂死之人的眼神真是恐怖,完全是空洞的,像是没有眼珠。
艾晓晓的命救下来了。庄浩也不管边上站着什么人,抱着艾晓晓的头啊啊啊地嚎了小半天。
艾晓晓的脸上有了泪,不知道是庄浩洒的,还是她自己想哭。
周围的几个人都散了,陆枫也跟着要散。庄浩给艾晓晓掖好被子,在走廊上撵上了陆枫,向他递去了一根烟。
陆枫指了指墙上严禁吸烟的警示牌,两个人就这么拿着烟站着。
陆枫说,你啥时结的婚,我都不知道。
庄浩说,当初要是打光棍,就没那么多事了。
陆枫说,你女人也真倔,夫妻俩吵个架,就寻死觅活地要自杀。搁我那女人身上,她八辈子也不敢。
庄浩眼神灰暗地说,她看不上我,所以才闹这一出。
陆枫说,有啥看上看不上的,能睡一张床就是缘分。
庄浩把手里的烟来回揉着,揉得稀碎了,说:没摊到你头上,要是摊上了,你也没招。
5
枫糖说
离开医院半个月之后,有一天,陆枫接到了艾晓晓的电话。
她说,听说你是拉客的,能来拉我一趟吗?
陆枫说,成。
陆枫听着艾晓晓的指挥,一路把她拉到了烈士陵园附近的小树林里。
陆枫觉得怪异,但是他没说。
艾晓晓说,找个地方坐坐吧。
陆枫说,哎。
艾晓晓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陆枫在边上站着。
艾晓晓说,你坐下来,我有事情和你讲。
陆枫坐下了。
艾晓晓说,想不到你和庄浩还是同学。
陆枫说,小学同学。
艾晓晓说,你可能想不到吧,我们七年前也见过。你那时候比现在瘦,穿牛仔衬衫,站在人群里的时候,喜欢盯着一件东西看。
陆枫说,可惜,我都记不起来了。
艾晓晓说,我没想到那天在医院会碰上你,隔了那么多年了,你的影子一晃,我就认出来了。
艾晓晓说,她觉得离死亡特别近的时候,瞳孔上就好像挂上了一层帘子,有一个鬼魂在帘子里面招她,要她抛离尘世,可是陆枫的出现却惊退了那个鬼魂,给了她活气。
陆枫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坐在石头上,脚掌虽然触及地面,但是使不上力,总感觉自己在飘。
他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怎么接的艾晓晓的约车电话稀里糊涂的,被她带到小树林里也是稀里糊涂的,现在听着她的告白也是稀里糊涂的。
有一瞬间,他担心自己碰到鬼了。
艾晓晓随手采了一朵蒲公英在嘴边吹,说:那天在医院里,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活不下来了。
6
枫糖说
陆枫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发麻。
他全身都僵掉了,急需起来活动活动。他的分量太重了,他什么时候这么伟大过。
艾晓晓说,像我这样死过一次的人,对什么都不在意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当初,我对你真是一见钟情,你在我脑子里活了很长很长时间。即使我和庄浩结婚了,我还是记着你。
陆枫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他脑子里一会儿是庄浩的脸,一会儿是自己老婆的脸,一会儿是自己七年前的脸。
那时候他多年轻啊,简直什么都不懂。一个女孩子这样爱着他,他却蠢得没有一丁点感觉。
一种混合着感动、震撼、讶异的奇妙感觉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满可以和这个世界杠一杠。
艾晓晓把头放在他肩膀上,他心一横就揽住了她。
7
枫糖说
艾晓晓把陆枫看得很重,把这场婚外~情看得很重。
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玩什么婚外~情,她只不过是在谈恋爱,补了青春时的一个洞。
她从来不肯在陆枫面前大吞大咽,也不肯在他面前用牙签,补口红。
陆枫很享受。
他带她去玉米店吃玉米,她一颗一颗地剥下来,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递。只要嘴里有东西,她从来不肯说话。她凡事小心翼翼,完全不像一个已婚的女人。
陆枫和她在河边散步,会冷不防地将她拦腰抱起,转上几圈。
他就想看看她怎么都不敢出声的样子。
那不是压抑,那是偷~情的窃喜。他觉得她是一个可怜又可敬的女人。
陆枫每次送艾晓晓回家,都会在离她家500米的地方停下来。艾晓晓每次都要走上很久,但她却乐在其中。
庄浩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本以为艾晓晓自从有了那次寻短见之后,会再入迷途,想不到她居然轻轻松松地就走了出来。
他觉察出她的心根本就不在婆媳关系上面,也不在这个家上面,她好像养成了超然物外的态度,那或许是死亡给她上的课。
庄浩觉得艾晓晓这种认真的女人,可能是一次伤透了心,就彻底绝望了吧。
他只能加倍对她好。
8
枫糖说
九月份的一天,庄浩一清早上了班之后,又很快折了回来,他说他要拿存折取点钱。
艾晓晓漫不经心地问他有什么事?
庄浩叹了口气说,他一个特要好的哥们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
他说他那哥们也是可怜,父亲没了,孩子又刚满月,出了事家里也没个能顶梁的……
他把自己说得那么情深义重,把他自己都给感动了,连艾晓晓都变了脸色。
他以为艾晓晓是心疼那点钱,他们家的钱都在那张卡里了。
他只好添这么一句:这钱我先拿去顶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呢。
他转身要走,艾晓晓一把扯住他胳膊,嘴巴哆嗦成一个洞,里面呼呼地说:哪个哥们?你的哪个哥们出了车祸?
庄浩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叫陆枫,你没见过。哦,对了,其实他见过你,你上次去医院,他还特意来看了。
庄浩一边穿外套一边再三保证:你放心,这钱瞎不了。
9
枫糖说
艾晓晓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医院跑。
在车上,她哭得嘴巴咧得很大,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她那样子,心里直发毛。
到了医院门口,她打了个电话给庄浩,说,你真在医院?你别想骗我,我人已经在医院了。你在几楼?我去找你。
手术室门口聚集了几个和庄浩差不多大的男人,看来都是陆枫的兄弟。还有一个大妈模样的女人,估计是陆枫的母亲。
陆枫女人不在。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一直亮着:手术中。
庄浩见陆枫出了这档子事,生死未卜,相形之下,他觉得能活着真他妈好。
他紧紧地拉着艾晓晓的手,让自己颤抖的肩膀贴着她。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没有罪孽,所以没有报应。
他把艾晓晓冰凉的手指捏了又捏,不合时宜地说,陆枫也是自己作的,听人说他不学好,晚上出去搞女人,觉没得睡,早上刚出车就摊了事。
他啧啧叹着,要多无情就有多无情,要多无耻就有多无耻。艾晓晓心里头直泛恶心,差点要呕吐。
出来了,出来了,几个男人纷纷围上去。陆枫他妈叫了一声就瘫在地上。
艾晓晓踉踉跄跄地跟在庄浩后面,眼睛蒙了水,根本看不清病床上的人。
“右腿已经截肢了,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完就进去了,背影像死神一样,像死刑一样。
艾晓晓盯着病床上的陆枫看了一眼,她的魂涣散了,看什么都像在看镜中的世界。
她不知道陆枫闭着的眼睛有没有看见她,她不知道他在离死亡这么近的时候,面对她的身影,还有没有感觉。
几个男人簇拥着手术车往病房走去,艾晓晓怕庄浩觉察出自己的震动和抽搐,主动抽出手,把庄浩往手术车的方向推去。
她找了一个椅子躺下了,就像在无边的大海上,找到了一块可以求生的泡沫。
她以为她不惜为之牺牲了女人尊严的爱情连接的是新生,谁知道,它另一头还连接着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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