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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的文学》

朱自清 著

张定浩 编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批评家、诗人张定浩编选的朱自清文选。全书分三辑。这三辑对应了朱自清的三种身份以及三个事业阶段,即新诗诗人、国文教师、古典文学学者。本书中的批评、鉴赏和知识性的文章,既有朱自清散文的平易自然之美,又能从普通读者、学生阅读文学的需求出发。他强调文学与普通读者的关系,不作抽象的谈论,只是从一个词、一句话、一首诗乃至一些具体问题出发,最终让文学走进你我中间。

>>内文选读:

前 言

在人们通常的印象里,朱自清自然是一位著名的散文家;唯有读过大学中文系的人,可能会知道朱自清也是一位名气不小的诗人;进而若从事新诗研究,又会遇到朱自清的《新诗杂话》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编选导言,讶异他还是一位绕不过去的新诗批评家和新文学史家;至于对古典诗歌有兴趣的读者,又或早或晚都会碰上他写的《古诗十九首释》和《诗言志辨》,并且获益良多;继而若是想做一番经史子集的启蒙,朱自清的《经典常谈》又是常被提及的入门读物;而假如你是专门做民国教育研究的,又会发现诸多大中学国文教材的编订体例和教学理念,与朱自清都有着极密切的关系。

是朱自清这个人本身太过复杂吗?凡是读过其年谱或者记的读者,可能都会同意我之前引用过的他对自己的判断,"怎样简单的一个人"。在朱自清的时代,他真的只能算一个很简单的作家和学者,但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在文化上的极端贫弱,就连这种简单也还消化不了,还要一减再减。

但简单并非狭隘,要全面地认识和理解朱自清,我以为仍要先了解他的三种出身。一是北大哲学系的专业出身。1917年,朱自清20岁,这一年秋天他进入北大中国哲学系。大学四年,他和如今很多大学生一样,对于课外的热情远远要高于本专业,尤其又恰逢那么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这四年他写诗、搞文学翻译、参加新潮社、上街游行……至于哲学课程对他的影响,大概随着毕业就烟消云散了,直到很多年以后,当他写作《经典常谈》《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的时候,我们发现,他每每能将一些缠夹不清、错综复杂的道理,用极其简省的笔墨,有条不紊、清楚明白地叙述出来。语言学家朱德熙曾经对此深为赞赏,他拿朱自清《经典常谈》里的"《史记》、《汉书》"一节举例,"……这一段话意思错综复杂,很不容易说清楚,但经过作者的整理,却都串联了起来。一步一步说下来,顺理成章,要言不烦。我们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如果不仔细分析,随随便便看下去,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如果仔细想一想,特别是假设让我们来写,就会感到不好办了,结果恐怕不是说不清楚,就是啰嗦不堪(注意,原文只有三百来个字)。相形之下,就可以看出作者的高明之处来。"这种以简驭繁的能力,我想多少还是和北大哲学系那四年逻辑思维的训练有关。

二是中学教员的职业出身。1920年朱自清大学毕业,偕妻儿赴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任国文教员,开始其粉笔黑板的生涯。之后辗转于江浙各地,历任扬州江苏省立八中、上海吴淞中国公学、温州浙江省立第六师范、台州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温州第十师范、宁波浙江省立第四师范、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的国文教师。五年时间,七个地方,八所学校,如此频繁的跳槽,放在今天也是罕见的,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爱折腾,也不是因为他难与人相处(他可是出了名的温厚忠良),实在是时局动荡,中学教员生计窘迫使然。这五年他虽过得清苦动荡,却对中学国文教育的重要性和方式方法都有了相当深切的体会,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在授课方式上有所不同,后者可狂可狷,重在诱发学生的创造力和心性;前者却最好温和质朴,按部就班,重在给学生打下扎实和正确的基础。这段时间,他还得以与同为中学教员的俞平伯、叶圣陶、夏丏尊、丰子恺等人结下终身的友谊,谈笑诗酒,相互砥砺,可以说对其一生都有根本性的影响。我们现在中学生能读到的诸如《背影》《荷塘月色》《给亡妇》等散文,其实里面有很多况味,是成年人才能懂得并有所获益的,反倒是他后期的很多著作,无论谈古诗抑或新诗,经典抑或当下,倒真的都是面向大中学生的写作,不仅特别重视语言文字的具体运用,而且还处处注意读者的程度、阶段性的需要以及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对于大中学生而言,朱自清后期的著作能带给他们的益处,要胜过那些早期美文无数倍。

三是诗人的创作出身。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忘记,朱自清最早是以一个诗人身份出现在文坛的。他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读大学的时候在《时事新报·学灯》上的新诗《"睡罢,小小的人"》;他的第一部出版著作,是1922年文学研究会出版的八人诗歌合集《雪朝》,其中朱自清排在第一辑,收诗十九首。他的第一部个人作品集《踪迹》,其中大半也是新诗。自从1925年进入清华教书后,他调整方向,自认"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虽然新诗是不大写了,却从此开始学习写旧诗,自编过《敝帚集》和《犹贤博弈斋诗抄》,从不发表,只是朋友相娱,却终身不辍。一个人若是热爱诗歌,这个人真实的一面我们就可以多一分把握,因为诗歌有时是比日记更能见真性情的。说到朱自清的性情,钱基博30年代中期曾赠书给朱自清,其中一册上题言道:"十年不见,每一念及短小沉默近仁之器,辄为神往。"据说朱自清颇爱此语,所谓"短小沉默近仁"的评断,大概他自己也是心有戚戚的。

他的诗歌风格,和他性情也很相仿,多是一种淡淡的天鹅绒样的悲哀,不耀眼,却有其打动人心之处,叶圣陶以为他的旧诗气味近于贺铸,茅盾则对他的新诗称赞道:"我个人的偏见,极喜欢朱自清先生的诗……我觉得那中间的悲哀,只要地球上尚有人时,总是不灭的。"这不灭的悲哀,亦就是人人同有之情。很多年后,他寄居在成都,于抗战烽火中开始为《古诗十九首》一一作释,虽只完成九篇,但那些游子思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古今同有之情,再次化作清和平远的文字,在我看来,那显然是朱自清最好的作品。

眼前这本朱自清选集,也是遵照如上的特色所编。"楔子"里的两篇,可以看到一个人面临的矛盾其实就是这个人,他最好的办法,不是去解消矛盾,而是理解它,并在矛盾中生活、成就。后面共分三辑,第一辑"诗学批评:传统与现代",选择的是作者论古诗、新诗的批评文章,是作者一生最为用心之处;第二辑"语文写作:致用与守正",收录了作者谈语言文字及具体写作的精彩篇章,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关心现代汉语在现实生活中如何正确运用的朱自清,他曾预断,好的新闻写作要比文学写作更重要,这个判断,在今天慢慢成为现实;第三辑"文学鉴赏:了解与欣赏",其中的《〈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本是写给中学老师的教参,却几乎是一篇唐诗简史,从中也可以看到,好的文学鉴赏,唯有深入然后才有可能浅出。

而这三辑所概括的三类文章,诗学批评、语文写作和文学鉴赏,也可视作朱自清后半生努力的三个方向。如果说,诗歌和散文写作都必然是从创作者主体出发,从执笔的"我"开始的,那么这类批评、鉴赏和知识性的文章,则都首先要感受到作为普通读者的大众的需求,从将要阅读到这些文字的"你"开始,而朱自清一生,似乎可以看作是从"我"开始、最后走向"你"的一生。我们一定还记得那个刚刚编订完《你我》的朱自清,《你我》是其中一篇谈论现代汉语中人称代词使用的文章,之所以被用作书名,据朱自清自己说,只是因为这是其中较长的一篇,但我们现在就能明白,其实并非这么简单,我们曾把这本集子看成他一生创作的分水岭,正是因为无论从实际内容还是比喻的意义上,这本被唤作《你我》的小书,都见证了这样一条从"我"走向"你"的旅途。

因此,我们把这本选集取名为《你我的文学》,并力图呈现这样一个更为真实和更有价值的朱自清,他强调文学与普通读者的关系,不作抽象的谈论,只是从一个词、一句话、一首诗乃至一些具体问题出发,却最终令我们明白,所谓文学,其实不是一种外在的装饰,它就在你我中间。

作者:张定浩

文:张定浩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