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贵”公主森茉莉，头发花白，依然拥有一颗糖果少女心|东京|仙台|森茉莉|爱丽丝|玫瑰|英俊

森茉莉注定是一个争议人物，她在中国没多少名气，但日本文学界却是个传奇。

文字细腻绮丽，文采斐然，但篇篇都是畸形的情感，男人与男人，年长者与年幼者……

瞧不起她的人觉得觉得森茉莉一身公主病，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人到中年无依无靠，

喜欢她的人觉得她自强自立，坚毅不拔，不堕乃父盛名。

很难评价啊，毕竟森茉莉的经历是这么特别，性情又完全不符合人们认知中的传统的日本女性，是个在老派人士眼中，合该被拉去游街、浸猪笼的人物。

讨厌她，合情合理；喜欢她，理所当然。

01 父亲的宝贝小公主

要说森茉莉，不得不先说清楚她的父亲森鸥外。

森鸥外，岛根县津和野人士，家中富足，父亲森静男是藩主的私人医生，母亲峰子家世极好，一心要将儿子培养成出类拔萃的人才。森鸥外自小有神童之名，5岁读《论语》，6岁学《孟子》，7岁时入藩校养名馆，系统学习儒家典籍“四书”。

8岁习“五经”，9岁学习《左传》，热衷作汉诗，写汉文。20岁时毕业于东京第一大学医科学校，成为该校最年轻的医学学士。后受陆军卫生部派遣赴德国深造了4年。归国之后一面在军医系统担任职务，一面开始文学活动，与同时期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齐名，被称为日本近代三大文豪。

从小受到家人关爱，森鸥外的人生道路一片顺畅，但情感上却纠缠颇多。他在德国留学期间遇到了一个美貌的舞女爱丽丝，两人很快就坠入爱河。然而，一个是家世显赫冉冉上升的明日之星，另一个是地位低下的舞女，爱情和事业的抉择在森鸥外心头折磨了他一段时间后，男人理所应当地做出了抛弃爱人，返回日本升迁的决定。

森鸥外离开后，痴情的爱丽丝一路追到日本，最终却被森家的家族成员阻拦在门外……

1年后，森鸥外在长辈的安排下，与海军中将的长女赤松登志子成婚。登志子华族出身，对家庭用度毫无概念，还随身带了保姆。保姆对森鸥外十分尊敬，却对住在家中的森鸥外的弟弟润三郎不假辞色，吃穿用度都卓显了对两人的不同态度。

几次三番下来，惹得森鸥外极度不满，当登志子怀孕回家待产后，竟然带着弟弟搬离，并且宣布离婚。这场婚姻仅仅维持了一年半，登志子生下了森鸥外的长子森於菟不久后，就一病不起，森鸥外十分愧疚，过了十数年的独身生活。直到40岁时，才又在母亲的安排下，与日本高等法院法官荒木博臣的女儿茂子步入第二段婚姻。

茂子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森鸥外称她美如艺术品，夫妻之间情感甚笃。只是母亲峰子与妻子关系却不好，峰子强势，常常对儿子的生活指指点点，妻子也是豪族出身，性格直爽，对夹在夫妻之间的婆婆很是讨厌。

婚后1年，茂子就生下了本文女主人公森茉莉，之后次子不幸夭折，直到6年后才接连生下次女杏奴和小儿子类，可以说，森茉莉独享父爱多年。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倡导“全面西化”，西方文化渗透入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东京开始建起一条条仿照欧美街市的街道，男人们剪短发，穿西装，丢掉佩刀，吃西餐。而女人们也纷纷脱下和服，以穿着洋装为时尚。在德国度过四年时光的森鸥外的家族也跟随潮流，将家中住的和屋重新西式装潢。

森鸥外的家坐落于东京帝国大学附近，推开窗户就是东京湾。用森鸥外朋友的话来说：“小时候的茉莉是天天睥睨着全东京过日子的。”

作为父亲的掌上明珠，森茉莉从小穿着的是从德国邮来的精致洋装，手中捧着来自欧洲的儿童绘本。父亲常常带她出去吃西餐，在家里吃的下午茶，也都是进口糕点。

森茉莉的童年，过得像是公主一般。英语、法语、马术、钢琴，全都学过，但父亲并不强求她样样精通，除了对女儿文学要求甚高，其他科目全都随森茉莉爱好。

森鸥外是个非传统意义的日本父亲，他不喜欢当严父，对所有的孩子都很温和，尤其是茉莉，因为独宠多年，她几乎是在父亲膝头长大的。

森茉莉曾经回忆道：“自打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缠绕在脖子上的，是父亲送给我的镶嵌式项链。这项链是从柏林的商店里买来的，上面标着森林太郎的名字，经过西伯利亚的旷野，寄到了位于千驮木町的家中。黄金的锁子，坠着五颗马赛克，白的，玫瑰的，绿的，还有大红的，色彩绚丽。我在穿和服的时候，也佩戴着这副项链……不过，这是我父亲特别的喜好，他选定了和服的颜色和花纹，以便带有女式西服的风格。”

森鸥外对茉莉格外宠溺，当他写作的时候，闲杂人等皆不可打扰，只有茉莉跑进书房不会受到呵斥。森鸥外将她抱在膝上，佣人送来糕点，自己吃一口，喂茉莉吃一口。

母亲茂子只得扮演“严母”的角色，她对女儿的要求非常严格。因为怕蛀牙，茂子不许森茉莉多吃糖，但小孩子都喜欢吃甜食，茉莉会偷糖球藏在父亲的书房中。有时候被森鸥外看见，却也不责备女儿，只是柔声道：“如果是茉莉偷的，那就是上等、上等糖球。”

在父亲的溺爱中，森茉莉长大了。

02 世界骤然轰塌

茉莉在父亲的庇护下成长，父亲的膝头是她的安心之所，父亲的胸口是她的港湾。

说起来，森茉莉是有些恋父情结的。她在文中写道：“我的父母尽管相爱，但父亲的爱情太博大，母亲又过于多虑，以至于两个人相处时并非总是融洽，因此，有时由我来扮演父亲的情人，我与父亲的感情，因此而带有了几分恋爱的味道。”

十六岁时，森茉莉被父亲许配给实业家之子山田珠树。山田家有钱，山田珠树留学法国，在法国文学方面颇有建树，还出版了几本关于法国文学的书，在森鸥外看来，堪堪可配自己的宝贝女儿。夫婿生得英俊，带给茉莉一片新的天空，在那个时候，她与父亲的关系稍微疏远了一些。

“我疏远了这般疼爱自己的父亲的怀抱，投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怀抱，那个世界，也就是现实世界”——《父亲的帽子》

茉莉与珠树在巴黎度蜜月，在生下长子后，两人将孩子留在日本交给保姆，又去巴黎游历了一年。但令茉莉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父亲森鸥外患上了严重的肾炎，当她远在故国他乡之际忽然撒手人寰。

森茉莉在文中写道： “父亲无意让我痛苦，但他的悲伤像一根刺，一根婴儿手指甲般的、两三毫米长的玫瑰刺一样的淡红色小刺，从那时起便刺入了我心深处。如今也仍扎在我心上，无论我有了什么样的恋人也无法拔除。”

森鸥外向女儿隐瞒了病痛，甚至一力促成女儿远走欧洲，就是不想被心爱的女儿看到自己垂死的样子。而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成为茉莉一生最大的心结，在随后的几十年中，茉莉脑海中始终无法忘却的是与父亲的最后一别：“在火车开动的一刻，父亲默默地向我点了两三下头，温柔的面孔上忽然露出黯然微笑。”

森鸥外曾经说，茉莉的成长岁月，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而在森茉莉的心中，父亲永远都是那个英俊儒雅，慈和温柔的强大男人，也是她一生唯一的爱人。

森鸥外死后，茉莉的人生开始崩塌。

英俊的丈夫开始盘桓在声色犬马的场所不肯回家。每次回到妻子身边的时候，身上除了酒气，便是浓浓的脂粉气味，着实令茉莉有些恶心。森茉莉无法接受这样的丈夫，往昔英俊的脸在酒色的浸染下变得格外陌生，这就是婚姻吗，爱情也是有保质期的吗？还是因为失去了父亲的庇佑，所以就连爱情也消失了……

森茉莉陷入了浓重的自我怀疑和厌弃中。

24岁，森茉莉主动提出离婚，并没有顾及自己与珠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她拿着行李离开山田家，临走时叹了一句：“即使没有爱情，人生也可以是玫瑰色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远去。

03 重创接二连三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名声，东北帝国大学教授佐藤彰上门求娶森茉莉，第二次结婚，森茉莉随丈夫搬到仙台。

但茉莉早已经被父亲惯坏了，对扫除、洗衣、裁缝等家务皆无能，同时还犯了奢侈的毛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对这样的生活需要一点魔法才行。”

一天，丈夫让她去东京看戏，戏散后回老家，她发现自己的行李被丢在门外，箱子上附了一封休书：“这里（指仙台）没有银座与三越百货，回老家看戏去吧。”

这段婚姻维持了还不到一年，28岁的森茉莉就被撵回娘家居住。

森茉莉的生活以父亲森鸥外去世为分界点，从骄傲的小公主到流落民间。

兄长和妹妹各自有家庭，娘家除了母亲茂子就剩下茉莉和弟弟森类。森茉莉一直处于无业游民的状态，生活费用主要来源于父亲的版税，她也开始尝试翻译法国作家的小说，偶然写写剧评，赚点零花钱。

1932年，母亲茂子撒手人寰。弟弟类要娶妻子，茉莉只得搬去浅草庶民区独居，这是茉莉第一次住进庶民区，却在文中这样写道：“未料发现，同为大都会居民，浅草人跟巴黎人一样活得很潇洒。”

再过些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飞机常常在东京上空盘桓。不得已，茉莉随家人躲到了福岛县乡下避难。衣食都困难，更别提仆役了，打水做饭都需要自己动手，这让连梳洗都要依靠女佣的茉莉苦不堪言。

战争结束后回到东京，父亲留下的房子已经在轰炸中变为一片废墟，茉莉只得在东京新开发的西郊找单间公寓住下。这时，茉莉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却忽然重逢长子山田爵，离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长子，她忽然在久未谋面的长子身上看到了父亲森鸥外的影子。

很难说，山田爵是不是恨着他的母亲，早早就给她挖好陷阱等待茉莉进入。在儿子的说服下，森茉莉拿出全部家当盖房子，梦想盖好房子后她能和儿子、儿媳妇一起过下半辈子。却没想到，当她所有积蓄用尽，房子也修建好之后，儿子却带着妻子和丈母娘搬了进去，从此拒绝再见她，森茉莉在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日本对著作版权的保护期是30年，当森茉莉被骗光了积蓄后，父亲版权保护到期，不能像从前一样靠父亲的版税过活，也没有学过任何赚钱技能，森茉莉权衡再三，只能拿起纸笔，依靠父亲曾称赞过的文字才华养活自己。

04 人到老年

贫穷的森茉莉租下了东京世田谷区下北泽的仓运庄公寓居住。

这是一个面积不到十平米的公寓，窗外是高高的围墙，不再有能看到东京湾的风景的窗户，房间内很暗，只能不分昼夜开着灯。将行李搬进去之后就已经没处放桌子了，森茉莉只能蜷缩在房间的床上写作。

最开始的时候，茉莉每月的生活费只有1万日元。但她宁愿1天不吃饭，也要吃一颗价格昂贵的进口巧克力，这是她在尽可能维持“奢侈”的生活。饭可以不吃，但没有巧克力的人生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日子每天都是一样的：看着电视看到昏昏欲睡，倒下睡觉，起床，写文字……这就是茉莉生活的全部。

还是托了父亲的遗泽，森茉莉受邀为《鸥外全集》、《现代日本文学全集》的“月报”撰写回忆父亲的文字。1957 年，54 岁的茉莉以细腻的文字写下了第一部随笔集《父亲的帽子》，描写一个女儿对父亲充满憧憬的感情，获得日本散文家俱乐部奖，自此走上日本文坛。

森茉莉的文字很美，典型的日式美。暧昧、细腻、含蓄、缱绻……编辑跟她商量：“不如您写点爱情小说，现在读者就喜欢看这个。”

森茉莉却苦恼道：“可是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啊！”

编辑不怎么相信：“可您早年结过两次婚……”

茉莉却道：“我认为结婚生活也只不过是日常生活，那里没有幸福吧。”转头又道：“我来试试吧，能写点什么，似乎让我很幸福。”

然后，她就写了很多部爱情小说，大部分都是描写男男恋情，因此被冠上了“耽美鼻祖”的称号。森茉莉的文字很甜，带着太妃糖那种甜腻的味道，但文章的核心却冰冷又尖锐。有人喜欢，比如三岛由纪夫，就盛赞道：“在这个时代，写了那部小说《枯叶的床》《恋人们的森林》的森茉莉很厉害！ ”

但更多的人并不喜欢。在那个耽美文学不那么盛行的年代，小众的题材、小众的情感，森茉莉的文字注定在一个边缘化的小圈子内流传。但森茉莉却乐此不疲，文字中没有太多世间规矩，只有爱情本来的模样。温情、细腻、清澈而纯真。

现在若是在网上看到耽美小说，前面都会写上一句话：内含小众情感，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更别提那个时代，总有人给她扣上“三观不正”的帽子。

但森茉莉却不这样认为。她在《我能理解的事情》中写道：“在日本这个国家，有这么一种愚蠢的粗野之风：即便是男人，长期单身也会被‘不会是有问题吧’的怀疑所包围（女人长期单身，就会被背地里小声议论说‘是不是有残疾’，成为中老年妇女的关注焦点），但其实太太、母亲是责任非常重大的职业。”

森茉莉并不怎么在乎别人怎么看，她躲在房间中不停地写字，每年能出版一本书，交完房租和税，剩下的金额并不足以换一个好点的房屋生活。

于是她开始在陋室中寻找快乐，在房间中挂上褪色的壁挂，幻想这是高级的古兰织物；在路边偶然捡到一个漂亮的小天使雕像，森茉莉将它放在窗台上，假装身处佛罗伦萨……用森茉莉的话来说：“需要钱的奢侈不需要想象力，而我享受的是有钱人无法体会的，充满想象力的生活。”

出租屋的条件差，一到冬天，她像是只鹌鹑一样躲在被窝里抱着暖水袋写作。

稿酬还没下来的时候只能买罐头肉、萝卜过日子，但在森茉莉脑海中却将其想象为高级料理……

但凡兜里有了余钱，茉莉就要享受生活。去买颜色符合心意的昂贵的毛衣，却因为不会存储，第二年拿出来时，上面都是虫子啃出的小洞。她也不会拿针线缝补，只能丢掉不要。别看她不怎么会做家务，却因为贪嘴的吃货本能成为一个厨艺高手。

茉莉热爱下厨，喜欢享受自己亲手做的美食，自称“贫穷美食家”。将独家菜谱写进《我的美的世界》的一个章节里，骄傲地向读者介绍，希望大家也能尝试一二。虽然自身过着拮据的日子，但森茉莉一直以能鉴赏并且欣赏什么东西是好的，什么东西是美的，而感到自豪。

贫穷贵公主森茉莉五十岁后才开始写作，迈入作家行列，因为没有钱坚持写作，直到八十四岁去世，她笔耕不辍地写了三十年。

1985年，森茉莉因为心脏病住院休养。身体恢复后，她又回到自己那间窄小的公寓过日子。2年后，茉莉被发现倒在公寓的房间中，死因是心力衰竭，死后2天才被发现。

84岁的人生以孤独死的形式落下了帷幕。

不知你怎么看待森茉莉的故事。

一个被父亲宠过头，完全没有自理能力，将一手好牌打的稀烂从云端掉落的小公主；还是即便沦落成泥碾作尘，依然保持了一颗纯净又坦荡的童心的“老少女”？

怎么评价都不过分，我却只想表明一点：她没有自怨自艾，靠双手独立生活。

为了维持生计，森茉莉不得不一直写爱情小说，作为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她依然能写出《甜蜜的房间》这种赤裸裸描写出父亲和女儿，少女和年长男人之间复杂情感的文字。

这种题材注定得不到大众的理解，出版后争议声不绝于耳。然而别人怎么说，森茉莉并不在乎，生活的寒酸和他人的恶评在她的文字中是完全感受不到的。她将简陋的房间看作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给少女的宫殿，将每天只能吃一颗进口巧克力球当作快乐的源泉，她对美有自我感知，对外界评价她自恋毫不在意。“我就是这样一个自恋的，拥有着少女心的，古怪的老太太啊！老巫婆也没问题。”

作为一个年老失护，被家族抛弃的可怜老妇，却依靠双手过上想要生活。贫穷并不可怕，没有婚姻庇护并不是绝路，失去金钱天也不会塌下来。森茉莉看似走到绝路上，却能将自己变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肆无忌惮分享政治观、爱情观和婚姻观的独立女性。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坚定不移地活下去更重要的了！

我想对于森茉莉来说或许只有一件事是怅惘的，那便是时代的消亡。

她出生在明治时代。在欧美风雨的吹拂下，国家经济迅速增长。吃西洋的食物，住洋房、洋室叫做时尚，女士们穿着时髦的裙装坐电车、看电影……但这一切随着大正天皇的去世烟消云散。转眼来到昭和时代的日本，军部越来越强硬，随着他们手中抓到越来越多的权力，日本被拖入了黑色年代。人们不再追求精致优雅，浪漫思潮仿佛多余，社会急速又乱糟糟的发展，年轻男人们被迫卷入战争，而像森茉莉这样的思考者满心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