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了,慢慢隐没在西山边上,周老汉赶着一群白花花的银子晃晃悠悠到了村口,看见隔壁张大爷怀里抱着六七岁的孙子坐在墙根晒太阳。

周老汉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冰糖逗弄了会儿小孩儿,和张大爷闲扯了几句。

看着那头肥硕壮实的头羊将那百十来头羊都领进自家羊圈了,老汉过去添水加草后,才起身向家走去。

到家门口,看见院子里停的小汽车,老汉脸上的笑更浓了,老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是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

说到自己儿子,乡里乡亲没有不竖起大拇指头的。那小子名叫周慎,这名啊,是周老汉翻遍了从村长家借来的新华字典才找出来的。

这小子从小就聪明,长得俊俏,街坊们喜欢的不得了,经常骗他说,周慎是自家养的,之后抱给周老汉夫妇让他们代养,为此还闹出了不少笑话。而且,是这周家庄子出的唯一一个大学生,还娶了城里的闺女,这是农村人想都不敢想的。

毕业后考取了公务员,分配到了县委工作,这几年也没少为村里争取福利。

虽说村里有些年轻人也出去务工见过世面,但这坐在办公室里的清闲活,是庄稼人十分羡慕的。月月都有麦子黄,这心里就有了派头,总比辛苦干了一年老板跑了强得多。

进门后,儿子急忙上前给自己端茶倒水递毛巾,儿媳妇大着肚子坐在炕边上简单地问候了几句,儿媳妇怀孕已经六个月了,一想到自己快要当爷爷了,忍不住的笑意,老伴儿在灶台边准备饭菜。

本来呀,周老汉想让老伴去城里边儿照顾儿媳妇,但亲家母拒绝了,说她自己退休后也没事干,就专门照顾女儿了,让老汉忙他们自己地里的活计。

自己进屋后儿媳妇脸上的一丝不快还是被老汉捕捉到了,老汉尴尬的笑笑,是自己身上的羊粪味让她反感了,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就是讲究一些。

老汉就端着水盆子到外面洗漱去了,还特意换了身衣裳才进来。天色越来越暗,屋里昏黄的灯光并不是很亮,老汉两口子平时节俭惯了,一直用的是25瓦的灯泡。

“小慎,这灯太暗了,晚上对眼睛不好,我出去买个亮一点的。”

周慎知道父母节俭惯了,买回来也只是自己和妻子来的时候才会用,极力劝阻,但拗不过父亲,还是让他去了。

到了街上,周老汉踱进了杂货铺,挑了个100瓦的灯泡,又择了一袋水果,割了两斤大肉。

杂货铺老板小赵笑着说:“是慎哥儿回来了吧,不然老叔你和婶子也舍不得花这个钱啊!”周老汉笑笑不说话。小赵麻利地接过袋子,往秤上一搁“三十二块八,慎哥儿也帮了咱不少,算老叔你三十。”

老汉笑呵呵地付了钱走了。

路上老汉抬头望望天空,这月亮真圆,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时间,嘿,正好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可惜就是闺女不在。

周老汉走到家门口看见周慎扶着他媳妇在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上散步呢。

嘿,这条路啊,还就是周慎前年拉外地商人投资修的。

起风了,微微有些凉,老汉怕他们着凉了,把他们劝回了屋里头。看见老汉买那么多东西,周慎是又感动又心疼。

去年刚在县城里买了房,爸妈把几十年存下的十万块钱都给了自己,现在两口子还在还房贷,自己照顾不了父母,父母还时常把姐姐打给父母的钱偷偷给自己。

像别人家六十多的老人,都歇在家里带孩子、享清福了,自己的父母还在想尽办法赚钱补贴家用。想到这里,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老汉也知道儿子的不容易,儿媳妇家里条件比自己好太多了,父母都是干部,还就这一个女儿,是被含在嘴里长大的,自己就是一个种地的泥腿子,比不上人家,院子里的小汽车也是岳父给买的,自己儿子在儿媳妇一家面前抬不起头来,自己也是知道的,却无能为力。

当初亲家那边是要求儿子入赘的,老汉死活没有答应,不然自己儿子受了委屈连个去处都没有。

老汉现在还在为当初的决定暗自高兴。这些年老两口子种着家里的地,米面粮油从来没让亲家买过,逢年过节还杀只羊送过去,亲家一家的态度也是好了点。

老汉觉得有点胸闷,想抽根烟,屋里不方便,就出去了。

蹲在菜园边的矮墙上,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两块五的红兰州,擦亮一根火柴点上,狠狠地吸上一口,烟头上的火星子亮的发紫。

周慎看见自己媳妇坐在炕上捣鼓手机,从进来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叹了口气也出去了,父子两个相对无言。屋里只剩下周慎母亲操刀在案板上剁肉的声音。

不久,周母出来叫两人进屋吃饭,看见父子两个的样,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又拍了拍老伴的肩膀。

回头间,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自己的儿子可还是不到三十岁啊,有一半头发却已经白了,这是有多苦,有多愁啊。

饭菜很可口,周慎他媳妇吃的很开心,偏清淡,合她口味。

周母却是如鲠在喉,吃到了胃里,却是压在了心头。周慎则是眼里含着泪使劲把饭往嘴里扒拉,母亲的心意,他不想辜负。

吃过饭,周慎他媳妇说有点累了,想睡觉,就拉着周慎去西屋了,也许是真的累了,也许是农村的热炕头太过舒服,躺下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周慎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看见父母屋里灯还亮着,周慎披上衣裳,轻轻关上了门。走到父母屋里看见母亲正在烧水,不一会儿,周老汉从后院出来,手里提着两只刚宰杀的鸡。

还不等周慎开口,周老汉就说:“明天一大早你们就要走了,给你们宰了两只土鸡,回去让亲家母做给燕子补补,千万不要买城里那些吃饲料长大的家畜,我听说有激素,不利于孩子发育。”

周慎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帮着父母一起拾掇。杀鸡,拔毛,像是过年一样热闹。

看着父母忙碌的背影,越陷越深的皱纹,满头白发,心里像是打翻了调料盒,五味具杂,不是滋味。

第二天早上,周慎离开了,后舱里装满了白面、清油、新鲜蔬菜。老两口子站在那里,眼中的汽车越来越小,成为一个黑点,直至消失。

周慎清楚的感觉到,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身上卸下了什么东西;在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它又压在了自己身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田埂边上的芨芨草干透了,在风中摇曳的身影煞是动人。大清早,吃了点开水泡馍,老汉腰里别了一把镰刀就赶着羊出门了。

至于老伴儿,说是想念儿子媳妇,昨天搭着瘸老三大儿子的小汽车进城去了,其实啊,是给儿子送钱去了。今年收成还可以,价格也不错,大麦一斤九毛五。

除去水费和化肥钱,老两口子落下了两万五,可是一分都没留,全让老伴给儿子带过去了。

卖粮那天,老汉没出去放羊,眼睛直勾勾盯着秤,生怕自己辛辛苦苦一年的成果让人哄了去。

小贩说是要转账,老两口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小贩只好开车载着老汉到镇上去取了一回现金。

老汉小心翼翼地从贩子手里接过钱,两口子沾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看周围没人了,躲进屋里拿个塑料袋包了几层,把被子拆开藏到了棉花里,两人晚上几乎没合眼,抱着被子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老伴在自己衣服里边儿缝了个小口袋,把钱藏在里边,又把口缝了几遍才肯罢休。

八月底的太阳依旧那么毒辣,丝毫不吝惜它的热情。那一群白花花的银子在地里捡着吃地里没收尽的穗头,地头停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车,两边的车把上还绑着几根红丝带。

儿子怕老两口子反对,瞒着老两口子买了送过来的,车里堆满了绿油油的嫩草。老汉戴着草帽匐在田埂上割草,脸上的汗珠子在阳光的折射下闪闪发亮,白色衬衣后面的汗圈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蔓延到了全身。

这些青草背回去晒干了,就是这群羊冬天口粮。像是田里的麦秆啊,葵花头啊,老两口子拉回去装了满满两草房,周老汉割的草都晒到房顶上了。隔壁张大爷老是调侃说,这群宝贝的伙食比人还好。

老汉直起身来,拿下草帽放在脸边扇着,解开衬衣扣子,让风吹了吹,自言自语道,老了,真的不顶用了,才割了几分钟腰就开始疼了。不过看着眼前这些羊,老汉眯着眼睛又笑了起来。

抬头看了看天,像老师打在学生作业本上的勾般的云朵挂在天上。“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看来明天要下雨了,趁着天晴得多割点。”老汉叹了口气,说着又埋头割了起来。

这雨来的有些凶猛,足足下了有两天两夜还没停,门口的菜园里满是积水。

老汉坐在火炉旁吃着刚烤出来的土豆,黄亮黄亮的,冒着热气,很是诱人。周母坐在炕上做针线活,手里正绣着一双鞋垫,左脚是“步步”,右脚是“高升”,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给儿子做的。

周母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盯着针线半个小时眼睛就疼得直淌眼泪,穿针引线都得让周老汉帮忙,但还是不愿意停下来做个闲人。除了地上的活计,周母闲下来的时候做的被单、鞋垫还能卖个一两千块钱,农村人嫁女儿,有这些讲究。

两人闲聊着,却是说到了一个有些伤感的话题。儿子媳妇两个人头上可是压着四个老人啊,都平安还好,一旦发现有个什么病痛,儿子媳妇可怎么办,前些年村上一老人得了胃癌,花了十来万都没治好。好在镇上医院给老人免费体检的,两人没发现什么大病,只是一些小毛病,吃点药也就扛过去了。

主要是老两口子要是归了西发送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从死后到埋葬得七天,总共算下来每个五六万是不行的。又想到儿子头上的白发,两口子心里不是滋味,纵使屋里火炉烧的通红,锅盖上的水珠子滴下来在炉盘上不停地打转,两人心里却是没有一丝暖意。

九月天的太阳还是有些浮躁,白杨树上的叶子依旧油绿,却少里几分生机。远处的旷野在太阳的炙烤下跳动、扭曲,牛羊也显得乏力,躺在田埂下懒洋洋地眯着眼,收割机光顾,麦田失去了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只有一行行麦秆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炽热里夹杂着蚂蚱的底鸣。

老汉在地头转悠的时候收获到了意外之喜。自然而然把主意打到了地埂上的芨芨草头上。

话说这可是好东西啊,用它扎成的笤帚、扫帚,可是农民日常少不了的,用它编成的筐和笸,也是用来盛装物件的好东西。

开上三轮车,老汉开始在各个地头转悠,一天下来也割了不少。笤帚和扫帚好办,一天能扎个十来把,筐和簸可就难弄了,两三天才能编一个。一连十来天,老汉倒也卖了七八百块钱。

年轻人都嫌地头上这芨芨草墩子碍事,大都一把火烧了,不好找啊。这天早上,老汉正好转悠到了学校后头,看见地头上茂盛的芨芨草,眼红了,拿起镰刀就往地里跑。

嘿,这草长得真好,足足有一人高,这可是编筐的好料子,你要是蹲在草窝里,保准找不着。老汉顾不上干草刮在脸上的阵阵疼痛,埋头割了两大捆芨芨草。老汉心里头美滋滋地,比大热天喝了一碗凉水还舒坦。

老汉抱着草从地里钻出来一看,傻眼了,怀里的草掉了一地,车没了。老汉急忙往周围跑着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有。

老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里乱得一团麻线。良久,老汉从地上爬起来,裤子上沾满了土,失魂落魄的往家走去。

老婆子一听车丢了,手里端着的一簸箕黄豆撒了一地,瘫倒在了地上,双手颤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拉都拉不起来。

隔壁张大爷的儿子柱子听了之后,骑着自家三轮车载着老汉往镇上报案去了。镇上的黄警官仔细询问了丢车的过程和细节,向老汉保证三天之内帮他找回来,老汉才松了一口气。但是老两口子是一夜没合眼呐。

第二条早上,天还没亮,警察局那边打电话来了,车找着了,让老汉去认领。

原来是隔壁村的个娃娃,前一天晚上没写作业,第二天被老师批评了,这小子心里不痛快,就从学校后墙翻出去跑了。正好看见有辆三轮车停在路边,钥匙还没拔,高兴坏了,骑着车就进城去了。

老师找不着孩子,给他父母打电话得知也没回家,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人,慌忙报了警。那熊孩子走到半路车没电了,找了个人家想充电,主人家看见这么个八九岁的孩子一个人进城,不放心,问他家长的电话号码,这死孩子就是不说,主人家只好报警了。这三个案子凑到一起,啥都解决了。

孩子父母向老汉道了歉,就把孩子领走了,只是闯了这么大的祸,回去后少不了一顿胖揍,毕竟乡里人信得是不打不成器。

最近这风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薅光了门口大白杨为数不多的头发不说,还咬人耳朵。不时趁着开门的空档往屋里钻,卷走一屋热气,还弄得你灰头土脸。

大概再过一个月,儿媳妇就快要生了,得好生照料着,老伴儿进城里跟亲家母轮番照顾去了,要不是家里还有这一摊子事,周老汉也去了。十月的秋,真的凉了,老汉一个人蹲在炉子旁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活像一只冬眠的老猴子。

11月25号凌晨,两家子人在产房门口的走道里来回踱步,人影就没有消停过。三点多,大家的焦急等待有了结果。是个男丁,白白胖胖的小子,九斤半,哭声特别有力,每个人的脸上难掩的喜色。

老汉给接生的宋大夫包了个500块钱的红包,宋大夫死死抓住老汉的手说着不能收,老汉还以为是嫌少,急忙又从大衣里口袋里掏出三百块,要塞到大夫手里。儿子急忙拦了下来,跟周老汉解释了一番。原来医生收取病人及病人家属的红包属于受贿行为,是违法的,近几年国家对这方面查的特别严,说轻点会被停职一段时间,再重点就直接断送了前程。老汉的脸涨得通红,急忙上前向宋大夫道了歉。况且这宋大夫还是周慎的高中同学,这红包自然是万万收不得的。

最后几人说好了,有空请宋大夫吃顿饭表达谢意就行了。回家后的老两口子是对着族谱拜了又拜,得亏去年祭祖时许了愿,添了男丁的香火钱。

最近的老周家可是喜事连连呐,街坊们没少上门祝贺老俩口子。先是老两口子抱上了大胖孙子,后是周慎升官了,做了县长秘书,这里头周慎的老泰山肯定也没少出力。周慎也是有些头疼,找他办事的人也是不少。女婿算是半个儿,为官之道自然得提点一下,只是老丈人的话让他多少有些难受。

周慎站在阳台上,任寒风钻进他的衣服里吞噬肉体的温度,死死的盯着窗外在寒风中挣扎的枯枝,他在那截枯枝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洪流中显得如此渺小。但是,显然不会有有一个殴·亨利为他画上最后一片叶子。

他掐掉了下班前领导塞到他兜里的黄鹤楼,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两块五的红兰州点上。不是味道不好,是心里那道坎还迈不过去,可他也知道,一旦迈过去,就回不了头了。

然而又能说谁错了呢,只怕是这个世界吧。苦笑一阵后,就在沙发上躺下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听了一夜的寒风呼啸。

日子一天一天过,小孙子的降生给家里带来了不少甜蜜。转眼,孩子的满月到了。在置不置办酒席这一问题上,父子俩产生了些许不快。

按照农村的习俗,孩子满月后是要置办酒席的,上报祖宗后继有人,下祝孩子健康如意,当然也少不了向街坊炫耀的意味。但是上头为了防止官员借此收礼受贿,严禁官员大肆置办酒席,但私下还是有人晚上偷偷以亲友聚会的名义来搞。聚会是假,收彩礼是真,毕竟也能捞不少钱。

村子里的人,都爱凑热闹,一听说周老汉家不打算给孙子设宴,都开始起哄,硬是说周老汉是发达了,瞧不起这些穷苦的老邻居,连口酒水都舍不得给。

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老汉气不过,牛脾气上来了,这酒席还是非办不可了。

在父亲的责难和原则之间,周慎选择了妥协。

父亲脸上难掩的笑意却是把周慎心里密不透风的原则尺度划开了一道口子。看着桌上的一叠叠钞票,周慎不免感慨:是啊,靠自己的死工资什么时候才能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过上好日子呢。

一丝火焰慢慢燃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这火能烧到什么程度。

周慎的转变让老丈人很是高兴,还有些许得意。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自己领悟了大半辈子。

人活着啊,还是要为了自己,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一尘不染,永远做那圣人。信仰这东西,终究是在空中飘着,脚后跟挨不着地,倒不如银行账户上一串数字实在。这毛头小子在挨了社会不少耳光后总算认清了现实。

这日子就像浇过水的禾苗,夜里也在偷偷摸摸长。儿子托人送过来的钱是越来越多了,回家次数却是越来越少了。就算是回来,也待不了吃顿饭的功夫,老两口子是打心眼里为孩子高兴,又有些心疼。

“注意身体”“好好休息”这些从小听到大的话从父母嘴里一遍又一遍念出来,周慎却丝毫不感到厌烦。酒席上那些谄媚的嘴脸还没自家养的羊看来顺眼,高档的餐巾纸闻起来跟往日村里人老了院子里弥漫的棺材味一个样,阳光都渗透着寒气,穹顶上各色的灯球碰撞间敲响的不是乐曲,而是丧钟。

有时感觉自己就像那祭祀时被当作祖先化身的牲畜,他们把名贵的酒一瓶又一瓶倒在自己头上,迫使自己做出对方期望的行为。然而一切的不快都能在父母的唠叨声中化为乌有。突然怀念小时候赶着羊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啃馒头时那单纯的快乐。

媳妇带着儿子在娘家住了一个星期,今天刚回来。两岁的小栗子闻见周慎身上的烟酒味就开始哭闹,没办法,最近天天得陪着领导应酬,为了母子的健康,又是睡沙发的一晚。

站在阳台上,恰好能看见对面楼底下的一滩血,一个星期了,清洗的很干净,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但周慎明明看见那血还在汩汩往外冒。那是一个女人的血,跳楼死的,好像是六楼。有时候想想,死亡真的能让人解脱吗?又是怎样的绝望能让一个人丢下丈夫和孩子去了呢?或许周边的一切都让他彻底失望了吧。

一束光在黑暗中行走,总会遇见其他的光,但是如果不是恰逢其会的遇见,无意义的寻找也是折磨。正义不会缺席,只是有时候会迟到,但迟到的正义,那还是正义吗?

一百斤的躯体如同纸张一样在空中飘两三秒,然后就像被一巴掌拍死在墙上的蚊子一样溅出一滩血,顺带扬起二十一克尘土,那大概就是生命以及灵魂的重量。

周慎听见有人在叫他,睁开眼,电视机后面墙纸上的两尾鱼从咏荷鱼趣图里游了出来,慈眉善目地伸出双手给了他几巴掌,沙发伸出几条漆黑的触手把他牢牢束缚在沙发上,楼下粮食局大院墙上的十不准原则一个接一个从窗子里钻出来,接着又一个接一个地劈头盖脸砸过来,砸得皮开肉绽,砸得筋骨断裂。沙发变成了餐桌,黑夜变成了地狱,平日阿谀谄媚的嘴脸化身一个个血腥残暴的魔鬼。

他们围坐在餐桌上,从他身上撕扯下一块块血肉,放进自己的盘子里,用血液洗净双手,然后拿起刀叉慢慢品尝着新鲜的罪恶。黑色的心脏被掏了出来,恶魔们迫使他自己吞下去,然后又从骨架的缝隙里掉落出来,周而复始,没有尽头,这是恶魔们的狂欢。

滚动的头颅清晰的看见小栗子捡起了被野狗抛弃的心脏,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突然接着感觉身子一阵摇晃,“周慎,周慎,你怎么了。”周慎睁开了眼睛,缓缓从沙发上爬起来甩了甩脑袋。小栗子在沙发那头抱着毛绒大狗笑得正开心,妻子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没事,做噩梦了。”

“刚才我抱着小栗子出来给他冲奶粉,看见你躺在沙发上,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脸色非常难看,要不去医院看一下吧。”

“没事,昨晚上忘记关窗户了,风一吹感冒了,我请一天假,吃点药休息一下就好了。”小栗子爬过来要抱抱,周慎把他抱起来在客厅里玩耍,父子两个举高高,骑大马,笑声从客厅传到了厨房,一家人煞是幸福。

从小栗子的眼睛里,周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夏天,空气中满是栗子的香甜。

两个人也是因为那天的最后一包栗子而结缘。刚下过雨,空气清新之余还带有一丝燥热,泥泞的道路如同地中海教授的臭脾气。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教学楼涌出,然后分流三处,食堂、宿舍、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小吃街。

少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窘迫,黑布鞋在地面上敲打着轻快的节拍,一个月吃一次的炒栗子是枯燥无味的书海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抹暖色。

回忆起从小到大的日子,虽然穷苦,但总是弥漫着炒栗子的香甜,蓝蓝的天幕和漆黑的夜幕上挂着的不是太阳和月亮,是香甜的炒栗子。父亲白天给了我一个完整的,我把它挂在天上,爬上去偷偷咬了一口,剩下的,留给姐姐晚上吃。

轻轻咬了一口,是羊皮大袄带着父亲体温的味道,家里昏黄的灯光在口中迸发出来,是村口那棵百年大槐树的呼唤,是父母对村里人说自家孩子考上了时骄傲的神情,是临行前父母的叮嘱和布鞋上密密麻麻的针脚。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经过岁月浸泡,说实话,这边的炒栗子没有家里的甜。

“叔,来一份炒栗子。”

“真巧,只剩最后一份了,稍等,我给您包好。”

正当他要转身要走出店门时,身后一串被风拂过的银铃吸引了他的注意,不自觉的停下了已经迈出去的脚步。

“老板,还有栗子吗?”

“不好意思,最后一份被您旁边这位小伙子买走了。”

听完,姑娘看了这个落魄书生一眼,便嘟着嘴一脸丧气的准备离开了。长长的头发在转身时扫到了周慎的鼻子,痒痒的,周慎不禁打了个喷嚏。

看着姑娘失落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小伙子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分你一半。”要知道,周慎的节俭程度在室友眼里说是小气都不为过。

周慎发誓,他肯定,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可以笑得这么好看了。

“一袋栗子通常有三十二个,今天的多了一个,那就分你十七个。”看着少年认真的神情,姑娘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从此,周慎挂满炒栗子的天幕又多了几颗姑娘眼里的小星星。

把玩累了的孩子抱进房,周慎转身进了厨房,看着妻子温柔的侧脸,从后面把她轻轻抱住。

“就是吃了你几颗栗子,没想到把自己都搭进来了,还给你生了一个小栗子。我一直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分栗子啊。”

“这是个秘密。”周慎的唇印在了妻子的额头上。

老两口子年轻的时候太辛苦了,这年纪大了,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年那头老汉把羊拾掇拾掇卖了,给自己留了十来只,帮凑着儿子把房款还了。过完年回来后在儿子的不解和反对之下毅然决定把老房子重修了几间。

其实老汉心里是这样盘算的,还是给孩子留条后路,城里虽好,农村里的土地和老房子还是也留着吧,说不定哪天这一亩三分地和老房子就是娃最后的口粮和归宿。

苍白色的枯草自田埂两侧弯出一缕缕春风,携带着泥土的气息将老汉的脸吹得通红。地头的芦苇摇头晃脑地打着瞌睡,圈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羊群在为重获自由而喧闹着。远山脱下雪白的羊皮大袄,换上了玄青色的单衣。

淌了一个季度的长流水停了,那片洼地上的坚冰也化开了。

“早上惊了蛰,后上拿犁别。”

老汉坐在打谷场上寻思着,回暖了,过几天就该播种了。在过年前头老两口子早就把颗粒饱满的种子择好了。虽说儿子每个月差人送过来的钱供老两口生活那是绰绰有余了,周慎也劝过父母让他们把地给包了,两位老人也想像过不用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现在真的要去享清福了,两位老人倒是有些不情愿了,守了一辈子的庄稼不能说放就放了呀。

只要活着,能动弹,就要做些什么,不然和宠物狗有什么区别,这个想法尤其在儿子把他们接进城过了年后越是鲜活了起来。

沙发虽然软,床也舒服的不像话,但总是感觉别扭得慌,还是火炕睡着顺心,在南墙根北墙根窝着实在。

要老汉说,那就是自己这把贱骨头就是操劳的命,根本享受不来。

楼房就跟鸟笼似的,把人关在里头透不过气来,汽车尾气的味道着实有些刺鼻,就算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青黄烟都比这好闻些。

实在是不适应地紧,就这四五天,老伴还给住病了。

城里那些老人的饭后娱乐活动太高级了,象棋不会下,球不会打,那些运动器械也不会用,周老汉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去。村里多好,隔壁对门做啥好吃的总要彼此递一碗,虽说不是啥稀奇玩意儿,这人情味总是有的,呆在城里这几年都不一定知道邻居的名字,见面大眼瞪小眼,说不出一句话。

这哪是享受,明明是受罪!坐在这场上吹吹风不是挺惬意吗?

周老汉又想起了往日几家合起伙来打场的日子,斑驳的日光趴在土墙上舔舐岁月的沧桑,土墙拖着残破的根基眺望远方。一口烟从嗓子眼里咽下去,在肺里打个旋儿,青紫的烟圈从鼻孔里喷出来,随着老汉的思绪越飘越远,回到了那些个大雨滂沱、热火朝天、鞭响骡鸣、木铣起起落落,月光下草末随风飘扬的夜晚。

现在是家家有了拖拉机播种器,驴卖了,槽空了,院子外头小山头似的草堆也没了,当年宝贝似的麦秆被打成长方形的草墩子堆在屋后,除了喂羊就剩下填火炕了。打谷场也没有了当年的体面,平整光洁的额头上长满了各种杂草,泛白的皮肤也呈现出病态的棕灰,瓷实的土地变成了干涸后河堤的淤泥,一片片从血肉脱落,卷成了七八个月大的公羊角。

这个地方用自己的苍老和枯萎见证了时代的进步。周老汉放了一把火将场周围的杂草给烧了个干干净净,草根、麦秆、豆秧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块,老汉清理了一晌午。

单膝跪地,不知是体力不济还是像姿态虔诚的僧侣,对这方土地做着朝拜。在附近几十上百块打谷场里,周老汉的场地成为了唯一的净土,还穿着残破的中山装,努力保持着当年的体面,芨芨草高举着被残阳染红的旌旗。木头把的石磙子呆在墙角,木头腐朽地有些厉害了,松松垮垮的搭在磙子上,一锤一斧一斟一酌间凿出的凹槽也几乎被风沙雨雪给填平了。

黄昏将近,橙红的余晖落在这一方土地上,在老汉手里的半根烟头上也铺上了一层金霜。

晚上十点多了,老汉刚刚把门朝里给锁上,外面“咚咚咚”的敲门声把老汉的睡意给打散了。是周慎回来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布满了血丝,这些状况难免引起老两口子询问。

“最近确实有点忙,在镇上忙了一天了,也没顾得上吃口饭,趁这个空回来看看你们。妈,你赶紧给我煮碗鸡蛋面吧。吃完了还得回去。”

“你这孩子,再忙也不能不吃东西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说着,这个慈祥的老妇便下炕动了起来,老汉也出去捡了一盒炭,把炉火有生了起来顿时屋里有些烟雾缭绕起来。看着父母的忙里忙外的身影,周慎在袖子里把双拳攥得指节发白,咬紧牙关,指甲插进了肉里也没感觉到疼痛,怕是有更大的痛苦。很快,面下好了,周慎看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有些失神。

“快趁热吃啊,你这孩子,楞什么神啊,不够锅里还有。”

“别打扰孩子,说不定是想工作上的事儿呢。”

周慎把脸埋在海碗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跌。也顾不上烫,几分钟就把这碗鸡蛋面和着泪吃完了。老两口子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

“怎么了,好好地还哭了呢,有事就跟爸妈说。”

“没事,被烟熏着了,最近工作压力也有些大。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周慎一把抹干眼泪对父母说道。“爸,家里还有香吗?一直忙工作,上次都没给祖先烧些纸钱,今天先给先人陪个罪,下次多烧一些。”

“是啊,多亏祖先保佑,我们老周家才出了你这么一个人才,明年正好祭祖,你这个文化人把咱家族的族谱给修一修,再给祖先献上一头羊。”老汉一边从杂物柜里拿东西一边跟周慎说,语气里是不容反驳,又满是骄傲,周母也在一边附和着。周慎从父亲手中接过香点着,把它们插在老太爷的遗像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爸妈,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过几天领导要派我出去学习,有些日子不能来看你们了。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出去学习是好事啊,放心去,瞧你婆婆妈妈的,我们俩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

老两口把儿子送出家门,转身回屋的时候突然起风了,原本皎洁的月光也被云给挡住了,像是马上要下雨的样子。

这雨下地突然,也下地猛,今天早上刚停了。老两口子在菜园里种菜,老汉手里挥舞的菜耙依旧有力,老伴坐在板凳上拆各种菜种子的包装袋。电话响了,老两口子同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喂,娟儿啊,好长时间没来电话了,什么事啊?”老汉一边跟周母小声说是女儿来的电话,一边接着电话。下一刻,老汉丢开了靠在脚边的菜耙,身子颤抖不止,手里的电话从手上滑落掉进了菜地里。

“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慎儿犯事被抓了!”

周慎挪用公款数额庞大,聚众赌博被人举报了,贪污受贿的行为也被抖了出来,被判刑五年。周慎被工作单位离职,永不录用。儿媳妇把房子车子卖了,补上了周慎挪用的十五万,然后提出了离婚,小栗子判给了张燕,周慎每个月给孩子一千的抚养费。

老汉背着夕阳从地里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肩上锄头把他的腰压地更弯了,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了进去,嘴唇干裂,黝黑的脸看不出一点表情,与晒干的榆树皮没什么两样,跟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周老汉判若两人。老汉吃了一碗开水泡馍就上了炕,窝在墙角里抽旱烟,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那堵墙,或者说是墙上的一张照片,一张遗照。

“老伴儿,今天我又去锄了半亩地的草,再有两三天应该就能把这些零活干完了,也该浇水了。”

“你看看,这床单又破了,你又不在,我也不知道怎么补,就这么放着吧。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上辈子做过什么大恶,老天这么折磨我。好不容易快要熬出头了,这又惹出了这么大的祸。”

畜生

“你是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闭眼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我也想啊,我又怕我走了那个小回来没地方去,我得把这个家给他守住了。你看吧,我把这房子修修准没错吧。”

畜生

“你看看那些白眼狼,周慎之前没少给他们办事,平时一个比一个殷勤,现在出事了,躲得一个比一个远,有的还落井下石。”

“我这把老骨头是干不动了,可我还得动弹,小孙子的抚养费尽管燕子说是不要,但还是要给的,咱们老周家得有点骨气,是我们家对不起她……”老汉低沉的声音慢慢隐没在了夜色里,随之而去的还有两行干透的泪。

老汉睡着了,村口那棵百年老树出现在他梦里,轻轻摇曳硕大的头颅,待晚霞烧透了半边天、日头隐没在树干里,自己吆喝着赶着群羊回家了。

屋外秋风溅起星子,急速划过村子,田埂上的芨芨草打着寒颤,屋里昏黄的灯光撑起了一片希望,等他的有老伴儿做好的饭菜、通红的火炉、热炕、还有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