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土音
李国斌
小时候,我听不懂走家门前过的老牧苏(对彝族老大爷的尊称)说的彝族式汉语,妈妈就告诉我说他们打的土音,意思就是他们说的是很土的汉话,也就是比较乡土,稍微带点落后的意思。当时,我觉得自己说的汉话一定高大上,很正宗。
其实,我家住在大渡河右岸(南岸)山间悬崖上一个很陡的山坡上,历史上一直属于凉山片区,属越西厅管,是彝族地区,1951年才划归汉源。
后来到了区上、县上读书赶场,才知道自己说的话一点都不高大上,甚至很土。区上的人经常模拟我们的发音,县城的人却又绘声绘色学大渡河南岸老乡说话,随时调侃,作为下酒菜。
湖水环绕的汉源新县城(汉轩 摄)
在大树上学时,总觉得富林(以前的县城)人说话洋气,心里想以后也要像他们那样装腔作态,回老家时可以好好表演一番。
那时绝对不会知道,不光片马彝族乡,就连大树、富林,其实整个汉源话都土得掉渣。
上大学到了更远的省城,一下子语言的万花筒就天天响在耳边,天啊,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语言品种,光我们寝室就有北京人、贵州人、云南人、成都人、重庆人、中江人,班上同学基本上涵盖中国所有方言区。当然,天天听得最多的还是成都话,如果江南话叫中国的吴侬软语,那成都话就是四川的江南话,川人亲切地叫它芙蓉腔,成都人大多以芙蓉腔自豪,他们把四川所有其他地区的同胞都叫县份上的。
那年刚刚开始大学学前教育,天天在操坝上列队听训,突然在老师的教导声中冒出一个“杂音”,感觉十分熟悉亲切。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表情吊儿郎当、裤子挽在小腿上的小个子,心想记住你了:兄弟伙。训话一结束,我就找到他,一问果然是雅安名山人,新闻班的。毕业后,小个子去金融界数钱,据说不安于铜臭,为了更多的铜臭去炒了股。他刚开始在金融机构办报,还给我寄过报纸,后来雅安、成都差距越拉越大,就失去联系了,但是到今天,我还清晰记得当年他缥缈的眼神、高卷的裤腿,以及地道的乡音。
其实,我刚到成都上学就闹了笑话,自己却不知笑从何来。高中彝族同学小常,当年进了公安局,在我大学一年级那年,他骑摩托车出了车祸,到成都骨科医院治疗,我专程到医院去看他。到了展览馆后边,见人就问羊市街,却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因为成都人表示听不懂我的四川话。当时我脸憋得通红。后来我分析,那时虽然我能分辨乡音,但是我并不知道四川方言和雅安话的特点,才闹了笑话。
当年大学学前教育人堆中,雅安这边的语言特色一下能分辨出来,但是到了雅安才知道,其实各县方言的差别还是很大。
回到雅安工作,因为学习语言文学专业的关系,对方言有一些了解和兴趣,慢慢对雅安方言有了初步认识。我自己把雅安方言分天全芦山宝兴、汉源石棉、荥经、名山雨城四个片区,但其中天全芦山又有区别,雨城名山也大不相同。石棉县城虽然是移民城市,乡坝头大多说的是汉源话,但一个石棉朋友非要较劲,说他们的话是单独一种,叫石棉话。在我的认知里,雅安根本没有石棉话一说,因为石棉县1952年才建县。
原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说话有好土,是因为没有听过自己的录音,等于一个人没有照过镜子,哪知道自己的美丑。到了电视台当记者,采访要出同期声,电视里把有自己声音图像的片子放出来,一下就露了底,我的汉普原来是这样的。某领导的普通话也很有特色,广为人知。于是另外一个领导就开玩笑说,雅安普通话,某领导排第一,李记者排第二。普通话虽然有点蹩脚,但是为了干好本职工作,我不怕闪了舌头,一直在川普、汉普的道路上前进。
再后来,基本上跑遍了雅安的山山水水,对雅安的方言也有了更深了解,居然能发挥插科打诨的本事,模拟各县口音摆龙门阵,博大家一笑,朋友们竟然称赞说我有“语言天赋”,而且用荥经话朗诵李白《望庐山瀑布》成了茶余饭后的保留节目。除了用雅安各县的方言搞笑一下外,经常拿出来逗笑的一般还有大邑、洪雅、乐山、自贡、富顺、中江等方言。很多时候也学着凉山州和甘孜州朋友的腔调活跃一下气氛。
有一次我到泸沽湖旅游,车到雅砻江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中朋友用凉山彝族打土音的汉话和我调侃了半天,我都差点相信他是西昌某个彝族朋友了,但是后来还是听出来是石棉的朋友,他学得太像了,很好地利用了彝族同胞打土音的汉语表达。
后来,我总结了一些雅安方言的经验,逢人就讲——雅安方言最大的特点是入声字发音只发一声,即只有阴平一个声部,所以听起来很独特。因为入声字在汉语普通话里消失了,归入四个声部。而四川话,这里说的四川话是以湖广话为代表的四川、重庆主流方言区,没有入声字发音,所有入声字都归入二声,即阳平。而以宜宾、自贡、乐山、泸州为代表的南路川话却保留了入声字,保留了入声字的方言区还包括成都大部分郊区县,剩下一个就是雅安的荥经县。
而我家乡的汉源话除了和雅安话一样,所有入声字归入一声外,还独有自己的灵魂:那就是把元音ai、ei刚好反着说,所以大渡河边的土话就不摆了,“土”得特点鲜明。雅安人说汉源人最经典的一句话:把茶壶盖盖(geigei)揭(ji)开(kei)倒点开(kei)水,当然还有一句更经典的:一条花尾巴蛇(shai)钻到黑(hai)洞洞头,逮到尾巴扯(chai)都扯(chai)不出来。
回到成都羊市街的龙门阵,就能很好解释成都人为何听不懂我的四川话。我一开始说的是“羊市给(gei)”在哪儿,人家听不懂。然后我又用川普来一句请问“羊市节(jie)在哪里”,人家还是听不明白,因为那个年代还没有普及普通话,把街(gai)说成街(jie),肯定没人听得懂,特别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最后硬是没有问到路,只好自己到处乱窜去找羊市“给”。
说了汉源话的笑话,再说几个雅安方言的龙门阵。天全以前的老龙门阵是“千千下雨千千妞”(天天下雨天天溜),“没得孩枣子巾巾爬不上梅子坡颈颈”(没有鞋爪子钉钉爬不上梅子坡顶顶),随着时代发展,现在天全经典的段子是“领导,请问你是先亲汇报还是先叫焉,要是先叫焉,我们就到二郎山山纪鸡鸡纪气叫焉”(领导,请问你是先听汇报还是先调研,要是先调研,我们就到二郎山山地鸡基地去调研)。
而芦山话最经典的段子:有个老板到成都参加会展,要挂展板,但是没有带梯子,于是去麻烦成都人,他是这样说的:“师傅,请问你有qi子没得,要是有,借来爬一下,就一晚上。”结果他就变成了熊猫眼,其实他想说的是:“师傅,你有梯子没有。”芦山话天千不分,调叫不分,电建不分。好比,天上被说成千上,电话被说成建话,电力局说为建立局,调查说为叫茶。
哎,语言不通,整得不好就惹祸,还要挨打啊。
要说语言天赋,儿子这一辈就和我是天上地下了。他是先说会普通话,再学雅安话,后说四川话(成都话),还上了播音主持系,普通话拿到了一级乙等,不可同日而语,这才是真的有语言天赋。
今天,见多识广后,老土的我有时也能过滤掉家乡话原生态的有些发音,回到故乡却又真的说不出地道的家乡话了。但是,给家乡亲朋打电话,还是使劲往最正宗的发音上靠,尽量让他们一下子能听懂,识别出我的身份,想起我。
土音虽土,却是你带给这个世界的一句真切声音,也是你在亲人和故土留下的身份符号,识别Id,不忘土音,你才能和故乡保持永恒的情感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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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李国斌
供稿:雅安市地方志编纂中心雅安市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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