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毕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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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力格出生的时候,全家欢庆,他是他母亲在炕上整整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来的独苗,从他开始往上数,头上整整有四个姐姐,分别是金花、银花、红霞、红梅,最小的姐姐比他大五岁,等他出生的时候,她们已经像一整排小树那样亭亭玉立了,每一个都长得端庄秀气,仿佛戈壁上春风一到就向阳而生的马兰和冬青。这个足有八斤重的孩子让额吉萨仁吃尽了苦头,也为家里带来了阵阵欢笑,阿布巴根那露出久违的微笑,终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他要把自己引以为傲的摔跤技术全都传授给毕力格,让他成长为世上最强健的草原汉子。额吉则为他取名智慧,他承载着他们对未来最真切的希望。

和几个姐姐小时候相比,毕力格是个安静的孩子,阿布出去放牧,额吉裹着厚厚的棉被在家里坐月子,金花帮助照料家里的牛羊,银花负责做额吉的月子饭,也负责骑着公马其力格给阿布送饭,红霞红梅还小,两个人像燕巢里的小燕子一样趴在炕沿上,好奇地望着毕力格。他脸蛋红润,皮肤柔嫩白皙,一双已经能看出雏形的大眼睛缓缓打量四周,小手紧紧握成拳,在耳边挥来挥去。他不哭不闹,吃饱了就睡,拉了尿了也从来不哭叫,只会眯着眼睛轻轻哼唧。在别的孩子还在嚎啕大哭要求母亲喂夜奶的时候,萨仁已经能睡整夜觉了,她觉得,这孩子简直就是来报恩的,戈壁上十里八乡的人家,还没有谁的孩子像她的儿子这样让人省心。

巴根那每天都精神满满,从出门前亲一亲儿子的脸蛋开始,他仿佛从一个动作里获得了一整天的力量,无论谁看到他,他都正在大声唱歌,手上练习着摔跤要领,恨不得儿子一下子就长到十六岁,一举拿下草原上摔跤王的称号。他面色红润,脸颊上泛着属于年轻人的光芒,多年来生不出儿子的帽子被一朝摘掉,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毕力格不负众望地一天天长大,像个小牛犊那样健康壮实,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能坐,一岁能走路,一岁半的时候能跑,但就是迟迟不开口说话。在同龄孩子已经学会叫额吉阿布爷爷奶奶的时候,他还只会吐着口水泡冲人傻笑,笑声天真活泼,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具有实质意义的单词。萨仁焦虑起来,她不能再受戈壁上其他妇女的嘲笑了,儿子必须同她想象的那样出众夺目。

在家中负责不同工作的四姐妹在弟弟出现轻微的异状后,全部换了工种,她们每天吃过早饭后,就带着毕力格出了家门,将沿途所见到的一切事物都转换成语言讲给毕力格听,大姐金花是十五岁的怀春少女,无论见到什么景色都能将它讲得动人而缠绵,二姐银花是个不苟言笑的十岁女孩儿,她不屑于将精力放在厨房以外的任何地方,枯燥的戈壁生活里,只有暖烘烘的炉灶和炕洞令她觉得温暖,她一言不发地行走在整个队伍的前列,用沉默应对所有变化。三姐红霞将金花语句中的重点放大、重复,诱导毕力格张开嘴巴学着发音,年幼的红梅亦步亦趋,走在毕力格四周看护他的安全。这个奇怪又庞大的队伍很快引起戈壁上其他人家的注意,他们会在放牧的途中专门走很远的路来看她们,细细询问毕力格的生长情况。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毕力格三岁那年,金花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由于没读过什么书,早早就嫁去了戈壁那头的另一户牧户家,她出嫁那天戈壁上盛况空前,周围所有牧民家里的女性都赶来为她庆祝,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套装,头上戴着红色的纱质装饰,两个脸蛋涂抹着红色的胭脂,嘴唇红艳艳的,显得格外娇媚动人。但她始终神色哀戚,抱着毕力格亲了又亲,才在中午时分依依不舍地坐上了男方来接亲的牛车,在众人的簇拥下远涉新的家园。姐姐的眼泪并没有引起毕力格的格外注意,他在姐姐的怀抱里略显不安,两只眼睛在她面上来回打量,笑着去摘她头上的装饰,嘴里发出一个单音节词语:丑、丑、丑……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萨仁眼疾手快地按住毕力格,将他抱离人群。巴根那早已喝得满脸通红,他骄傲地向亲朋好友介绍亲家的雄厚资产,展示对方送来的一百只羊和十峰健壮的骆驼。

欢乐的人群里,金花的脸颊上很快就泛上属于新嫁娘的害羞红晕,母亲萨仁依旧泪眼婆娑,她不住地用衣襟擦拭着眼泪,眼角处有被粗糙布料摩擦的红色痕迹。银花红霞红梅簇拥在姐姐周围,眼睛里满是湿意。只有毕力格是个意外,他穿着开裆裤蹲在沙土地上,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小牛牛,一根食指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丑字,口水顺着手指滴落在衣服上,一串鼻涕要落不落,随着他的呼吸在鼻孔间上下抽动。人声嘈杂,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鼓掌,只有毕力格专心致志地吃手指玩沙子,全然不在乎世上的悲欢与离合。人群走远了,毕力格慢悠悠从地上站起来,穿过院子走进屋里,甩掉鞋子爬上炕去钻进温暖的被窝,侧着身子睡去。

萨仁四处找他的时候,他已经睡熟了,幸福的鼻涕泡泡起起伏伏,小小的鼾声在房间里慢慢扩散,一缕阳光斜斜照进来,将他侧脸的绒毛照得纤毫毕现。在他的梦里,还呈现着与四个姐姐一同在旷野里玩耍的场景,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去寻找放牧的阿布,采摘戈壁上的野花,追赶调皮的小羊羔,在傍晚时分一起相伴着回家,帮额吉做当日的晚饭。那样的日子会在金花嫁人后戛然而止,属于毕力格的孩童时代将急速消退。睡梦中,一双手爱怜地抚过他的脸蛋,为他掖一掖被角,关上门匆匆离去。金花的婆家在三十公里外,牛车从早晨十一点时出发,一直走了两个小时才到,婚礼从中午开始,延续到傍晚才宾主尽欢。萨仁的心里一直不能安定,她惦记着被独自留在家里的毕力格,担心着一早就被赶出去吃草的羊群,所有纷杂繁复的事情堆砌在她心里,令她坐立不安。

终于捱到了最后时刻,新人被送进了洞房,喝多了的巴根那被扶进客房里休息,萨仁带着三个女儿赶着驴车一刻不停地往家里赶。车轮在晚霞里发出吱扭吱扭的刺耳声音,驴子感染了主人的焦急情绪,顾不上嗅闻冬日里枯黄的牧草,只低着头快速赶路。牧鞭的木质部分被萨仁手心的汗水浸湿了,握在手里寒涔涔的,她心里隐约泛上不安。三个丫头大气也不敢出,她们的目光穿越晚霞,恨不得立时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家去。暮色降临的时候,驴车稳稳停在家门口,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在院墙的阴影里小憩。母女四人箭一样射进屋里去,推开门的一瞬间,浓郁的煤烟味扑面而来,萨仁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她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拉动灯绳。

毕力格小脸通红地熟睡着,头上脸上沁出晶莹的汗珠。银花三人迅速打开窗户,屋外的寒风裹挟着片片雪花吹进来,毕力格的呼吸顺畅了些,萨仁马上抱着他把他挪到屋外,一边摇晃一边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毕力格幽幽转醒,虽然醒了,他的身体却软得像面条一样,软塌塌倒在萨仁的怀抱里,眼睛无焦距地看着前方。萨仁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内心无限自责,自己不该因一时的面子而将儿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才三岁,是个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一无所知的懵懂孩童,也许他没能按照自己的想象成长,但他没有错,错的是自己,是丈夫,他们不该自私地将他带到这个世上来。冰冷的眼泪顺着毕力格的衣领流了进去,萨仁已经在心里接受了儿子的与众不同,未来的日子里,她将是个傻孩子的母亲,将拼尽全力做好他的港湾。

刺鼻的煤烟味渐渐散去,母子几个坐在炕上相对无言,炉膛里,羊粪燃烧的噼啪声不断传来,木柴的爆裂声夹杂其中,将屋里的温度渐渐烘高。煤烟有毒,萨仁不敢再拿孩子们冒险,她吃力地从库房搬来一麻袋木柴,又把积攒的羊粪块打碎填进炉膛里,顺便烧一锅热水熬奶茶。老驴子在院子外长长地叫,它受不了这冬夜的寒冷,它需要快速回到有墙有顶棚的挡风的棚圈里去,吃一点玉米秸秆,舔一点盐粒,度过与主人的悲欢无关的寻常一夜。萨仁伴着风雪走出去,将它从板车上解救下来,又一路将它送进棚圈里,栓好门扉才返回家中。奶茶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姐妹三个人摆好了饭桌,把盛其蛋子的搪瓷盆端上桌,一人一碗用奶茶跑着吃了。

毕力格面前的是一碗醋,酸味冲得他眼泪汪汪,萨仁不管那些,端起来捏紧毕力格的鼻子给他灌了下去。毕力格哇哇大哭,眼泪、鼻涕、口水、酸醋一起喷涌出来,萨仁面不改色地保持着灌水的姿势,直到毕力格勉强将一碗醋喝下去。这是萨仁从自己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偏方,据说煤烟中毒的人要喝一碗醋,然后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就好了。她不懂原理,但觉得老人的话十分有道理,毕竟她的父亲就是靠着这种方法逃过一劫。萨仁抱着毕力格在屋外呕吐,他小小的身体不住颤抖,寒气和酸涩一起涌进了他的口鼻,他开始剧烈咳嗽,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虚弱哭声,像刚出生的小羊羔,孱弱而无力。

折腾到后半夜才平静,毕力格只喝了一点奶茶吃了小半碗其蛋子就睡下了。萨仁关了灯踢掉鞋子爬上炕去,挨着几个孩子躺下。黑夜里,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她无神地盯着没有吊顶的天花板,感受着手臂放在被子外的凉意,鸡皮疙瘩一点一点爬上皮肤,像在心里拉上一道帷幕,帷幕这边是束手无策的自己,那边是酗酒、暴力和大男子主义的丈夫,中间隔着三个还未长成的女儿,她们此刻呼吸均匀,对自己的担忧全然不知,如果可以,萨仁想,她们一定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远离自己和丈夫,也远离毕力格,那样就不会被他们拖累,那样,所有的苦难就都只由自己来承受了。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叫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早逝的母亲、懦弱的父亲、成堆的兄弟姐妹、病死老死的祖父母、永远都吃不饱的童年、一地鸡毛的婚后生活、生不出儿子备受冷眼的苦涩日子,以及丈夫雨点一样落在身上的拳头。

她忽然不敢继续想下去了,此刻,她的心里正生生的揪着疼,她是女儿们的后半生,她已经替她们饱尝了人世的苦难,可她无能为力,她没法跟她们明说这其中的苦楚,没法让女儿们远遁山林,远离这乱七八糟的人世。漆黑的夜里,萨仁的眼泪打湿了半边枕头,她死死咬住嘴唇,绝不发出一丝半点抽噎的声音。夜渐渐深了,炉膛里的火苗渐渐熄灭,只剩下猩红的光点在一闪一闪,午夜的凉意漫卷全身,萨仁翻个身,揉着红肿的眼睛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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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前一夜怎样崩溃,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第二天起来,银花们对毕力格昨日的遭遇闭口不提,对母亲的无声流泪也缄默不言,她们向往常一样把羊群赶进旷野,把驴子牵出棚圈喂水喂料,为一天的放牧工作做准备。昨日之前,这些工作的大部分都由金花承担,金花嫁人后,重担转嫁到了银花头上。相比于金花的开朗大方,银花更像个男孩子,她不苟言笑、沉默寡言,透着孩童气息的脸蛋上总弥漫着一股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深沉之色。巴根那对妻子儿女野蛮粗暴,唯独在面对银花的冷漠时稍稍收敛,她几乎是四个女儿里的主心骨。

羊群畏寒,冬日里不会走太远,只要隔一个小时骑驴巡视一次就行,银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待产的母羊身上,在这里,每一只幸存的小羊羔都是白花花的票子,死一只就意味着损失了一笔收益,其中的草料、水源、人工费用不计其数。日上三竿的时候,巴根那才从亲家家里慢悠悠赶回来,他睡眼惺忪,满身宿醉气息,进了屋鞋子都顾不上脱就爬上炕去,一边把呆愣愣挣扎不休的毕力格抱在怀里用坚硬的胡茬使劲亲吻,一边大声叫骂,让萨仁快点做一碗酸汤揪面来解酒。

萨仁帮着他脱掉衣服鞋子,把炉火捅旺热油,任劳任怨地起锅做饭。毕力格哇哇大哭,巴根那使劲摇晃着他:“嫁出去一个赔钱货,是不是?毕力格你高不高兴?”毕力格伸出手奋力推开父亲粗糙的下巴,嘴里无意义地重复着一个单音节的字:丑、丑、丑……巴根那生气了,他在毕力格的脸蛋上狠狠掐了一把:“嘿!真是个傻帽!”说着,他将毕力格往炕上一抛,自顾自转头睡觉,萨仁端着一碗揪面站在炕沿边默默无语,银花则狠狠瞪一眼耍酒疯的巴根那,抱着毕力格出了门。屋外,红霞和红梅正在摆弄水槽,昨夜天寒,水槽里的水都冻成了冰疙瘩,她们将它摆在阳光下暴晒,化开后再次用来饮羊。毕力格看到了姐姐们,破涕为笑,他拍着自己的小短手笑得开怀,像一个正常孩子。自那后,毕力格好像更痴傻了些,他常常什么也不说,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远山戈壁在他眼底倒映出浅浅痕迹,但那些都没能在他眼底留下实质性的含义,他开始讲话,只是有些结巴,一句话要分好几次才能说完。

姐姐们逐渐长大,银花也在十八岁那一年嫁人生子,她从一个利落少言的少女变成了怀抱婴儿的臃肿妇人,少女的明媚和天真一去不复返。她嫁得很近,但很少回来,婆家的生计几乎拴在她一个人身上,风流浪荡的丈夫几乎与巴根那如出一辙,那个长相清秀但行为恶劣的男人整日家不做好事,动辄打鸡骂狗,银花的日子过得很是凄苦。一次,丈夫喝多了借故打骂她,言语间说要摔死孩子,银花死死抱着孩子不撒手,抢夺间孩子的头撞在了门框上,立时肿出一个大包。银花的眼睛红了,她一言不发地放下孩子,劈手给了丈夫两个响亮的耳光。那一夜,浪子被银花操着木棒痛揍一番,他反抗一次木棒就会重重落一次,最后,因酒醉而无力反抗的浪子被打得鼻青脸肿,酒醒后面对浑身冒冷气、六亲不认的老婆,也没了惹是生非的念头,反而慢慢改掉了坏毛病,死心塌地和银花过日子。银花又恢复了往常的勤劳能干、任劳任怨,她还是很少回家,偶尔在放牧途中碰到妹妹们,也只隔着羊群远远地挥挥手,从不上前寒暄。

毕力格的身高逐渐抽长,十岁那年就已经超过了妈妈的个头,但他的智商永远停留在了六岁那年。尿裤子、不会自己擦屁股、吃饭时汤水撒得到处都是、流口水、吃手……萨仁成千上万次地纠正他,用木棍打手、在手指上涂抹药水、一点一点引导教育,但都收效甚微。渐渐地,萨仁不再保持往日的温柔包容,她的好脾气在一次次失败和磨难中消耗殆尽,先是嗓门变高,然后是脸色变臭,最后开始痛下狠手,毕力格常常被萨仁用巴掌抽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他不敢放声大哭,只敢咬着嘴唇呜呜咽咽地抽泣,萨仁最见不得他这幅窝囊样子,这会让她的怒火上升好几个维度。可每一次打骂过后,看着毕力格瑟瑟发抖又不知所措的样子,萨仁又忍不住放声痛哭,她太累了,长久以来的磋磨使她心力交瘁,生活像一根线,绷得又直又紧,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断掉,到那个时候,她只怕会疯掉。

毕力格有时候也会跟着巴根那去放羊,但他只走到水井边就不再前行了,羊群散落在周围,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小憩,毕力格坐在水井边上,望着被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脸,静静发呆。微风吹过,平静的井水泛起波澜,他那张宽阔的、扁平的、带着明显蒙古族特色的脸孔也被吹皱,眼睛和眉毛重叠在一起,嘴巴和鼻子重叠在一起,他做个鬼脸、呲着牙怪叫,水面上的脸也冲他做鬼脸、呲牙,却不能发出声音。他开始喋喋不休,结结巴巴地讲姐姐们,讲家里的羊群,讲一个并不存在的好朋友,讲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的时光。水面上的嘴巴也在一张一合,却不能发出声音,那是他震耳欲聋却又无限沉默的人生。

远远地,父亲骑马来了,他隔着老远就大声呵斥毕力格:“嘿!傻子!羊都跑了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真是个没用的家伙,早知道就应该一屁股把你坐死……”他挥舞着鞭子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毕力格像被烫到了屁股一样从井口弹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羊群,慌乱中把鞋子掉在了地上。巴根那看着他这幅蠢样,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傻子。”羊群走远了,毕力格才捡起鞋子穿上,他半蹲在地上,长长的衣摆耷拉在沙地上,沾上少许被井水浸透的黄沙。鞋子有些紧了,不容易穿进去,他用食指勾着鞋帮一点一点套在脚后跟,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沙土。他的手指总是不听使唤,不能得体大方地做出任何他想要的动作,五根手指无意识地张开,拍打衣服时只有手掌用力,手指在衣服上轻轻擦过,仿佛没有生命的装饰品。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向家里走去。沿途的风景时刻分散着他的注意力,短短的一公里路程,他要走整整两个小时。有时蹲下来看骆驼刺根里的刺猬窝,有时候爬在沙地上近距离观察堆粪球的屎壳郎和忙忙碌碌的蜣螂,有时也会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只小蜥蜴,拎着它的尾巴倒吊起来看它惊慌失措地扭动,但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其他的什么事情吸引。大部分时间,他会用来躺在地上看天看云,炽热的阳光把他晒得昏昏欲睡,他静静躺在那里,任凭阳光抚慰,在脸上留下两坨红红的晒痕。萨仁从不出来找他,也不喊他回家吃饭,反正他睡醒了玩够了会自己回家去,火炉是现成的,饭也是留好的,自己热一热就能吃,她和巴根那都很忙,实在顾不上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毕力格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忽视,他喜欢和万物保有距离的生活,他受不了被包裹被挤压,只有将他放置在空荡荡的范围和空间里,他才觉得舒服。

夜晚无人的时候,毕力格坐在庭院里的台阶上,两眼无神地看向远方,嘴角含着一种莫名的微笑,那种微笑仿佛窥探了整个宇宙的秘密,神秘、空泛,又带有一点点厌倦,眼睛仿佛聚焦在某个地方,又好像散落在所有不同的方位。紧接着,他嘴里发出声音,先是一声拖着长音的“咦——”,后是一声极为短促的“啊!”,循环往复、天天如此,等到喊完了,萨仁和巴根那也就回来了,他们绕过他走进屋里,当他不存在一样简单交谈,毕力格也不恼,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上炕睡觉。他们像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家人,谁也不妨碍谁的生活,只要还能喘气,只要人口的数量是三个,日子就能装聋作哑、相安无事地过下去。毕力格傻归傻,却从来不会叫错人,无论是住在附近的牧户,还是邻居家错综复杂的辈分,亦或者是一年只来一两次的羊贩子,毕力格都能精准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和称呼,从不会弄错,有时还能结结巴巴地讲讲人们之间的渊源。他弄不清自己与这世界的关系,但他能搞清楚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这个道理是他死后很久人们才悟出来的。

又到了一年冬天,羊群里的母羊开始大批量产仔,家里人忙碌起来,姐姐们都出嫁了,萨仁和巴根那一个放牧一个接生,忙得晕头转向。一天清晨,一只母羊痛苦地生下了一只小羊,母羊不顾鲜血淋漓的下身,支撑着把小羊舔干净,但小羊一动不动地躺在羊粪堆里,一点生气也没有。巴根那嫌弃地用脚踢一踢小羊,惋惜地说:“又死了一个,今年是个灾年啊。”在此之前,他已经接连损失了三只小羊,那意味着将产生近五千元的缺口。毕力格一言不发地将小羊羔抱在怀里,坐在庭院里的台阶上发呆,手掌轻轻地抚摸小羊羔的身体,他不能接受还没活就死了的事实。小羊羔的身体僵直,眼睛紧闭着,四肢一动不动,毕力格无视父母的高声叫骂,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冷冷的晨光照在身上,在他周身晕染出一圈浅浅的光晕,他坐在光晕里,不关心世事,专心致志做自己手中的事。

父母吃完早饭就出门了,他们无暇顾及他,被一同丢在家里的还有那只可怜的母羊,她拖着还没有完全脱落的胎盘在毕力格身边打转,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小羊羔的脑袋,咩咩叫的声音虚弱又痛苦。时间一点点过去,母羊也不再抱有希望,它平躺在沙地上,望着远方出神。突然,小羊羔在毕力格手中微微咳嗽了一声,虽然只是一声,但毕力格很快捕捉到了,他加快手上的动作,力道也渐渐加重。又十分钟过去了,小羊羔渐渐有了平稳的呼吸,它张开眼睛和嘴巴,气若游丝般向外吐气,母羊从不远处狂奔而来,它欣喜地大叫着,把小羊羔的头顶舔得湿漉漉。等到傍晚萨仁和巴根那回来的时候,母羊已经领着小羊羔在附近吃奶了,它神情安详,动作娴熟,竖起的耳朵听着来自八方的动静。萨仁和毕力格看到这幅场景都微微愣了一下,他们转头去看毕力格,只见他还是静静坐在台阶上望着远方,似乎从早晨到现在一点位置都没有挪动过。放了一辈子牧的人突然被一个傻子上了一课,夫妻俩觉得,毕力格好像有什么地方改变了,但具体是哪里变了,他们又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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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自从小羊羔事件后,毕力格又恢复了往常的痴傻,他常常自言自语,又常常把皮带卷成一卷放进嘴里咀嚼,口水流的到处都是,身高越来越高,胡子越来越浓密,骨节粗大、声音粗粝,他的男性特征越来越明显,但配上永远童稚天真的表情,总让人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二十岁的时候,毕力格开始独自放羊,他人高马大、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巴根那放牧要骑驴骑马,毕力格只靠单人行走就能把几百只羊照顾得井井有条。马和驴子不再承担苦力,很快就繁殖成一小群大牲口,它们在草场周围悠闲吃草,像年近六十、安度晚年的巴根那两口子。

当戈壁上开始举办那达慕的时候,毕力格像巴根那多年前预想的那样上场了,他身材健硕,穿上摔跤服时显得格外英俊帅气,巴根那老泪纵横,他透过毕力格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当毕力格上场厮杀的时候,那个关于生儿子、受人景仰的遥远梦想也成真了,他咧着嘴大笑,好像很多年都没有那么开心过了。与毕力格同台的是巴特尔,前几届那达慕摔跤比赛中的冠军得主,他力量大、经验丰富,曾三次蝉联冠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毕力格也稳稳地上场了,他按照父亲指导过的那样同巴特尔纠缠在一起,但他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不了解竞技,不懂得下狠手,不敢一招将敌人放倒,痴缠了十个来回后,他被巴特尔的一记肘击加一个过肩摔重重摔在地上。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巴根那的脸色陡然变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狠狠朝着毕力格骂道:“废物!白吃那么多饭了!”毕力格双眼迷茫地看着四周,被巴特尔胳膊肘狠狠撞击的胸口隐隐作痛,大腿上也有一大片淤青,脚更是疼得厉害。但他只能慢慢走回去,他不明白,只是一个简单的游戏,为什么父亲和大家都那么当回事,他满心委屈,却不知如何诉说,只能把大家的白眼和嘲笑抛在身后。

第二天,毕力格照常放牧,那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工作。正午时分,他看到自己的一小群羊溜进了邻居家的草场,它们如同脱缰的野马,顺着草场的边缘混进了别人家的羊群。毕力格着急了,这是一件顶难做的事情,要将不听话的羊赶出来,还要同主人家赔礼道歉,毕力格紧咬嘴唇,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一小片影子,他心里憋闷,但羊群已然混为一体,必须要快些动作。他冲进羊群,大声“欧——咦!”地呼唤,极力分辨羊屁股上涂抹的红色油漆记号,邻居家的记号是紫色的,如果不认真一点,很有可能会抓错了羊。他瞅准机会,朝着一只健壮的羯羊扑了上去,羊受了惊,咩咩大叫着冲到了羊群的另一头,他不气馁,牢牢跟在身后伺机把它赶出去。尘土四起,羊群四散奔逃,远远看着这里仿佛闯入了一只庞然大物。

主人很快闻询赶来,那时毕力格刚刚奋力抓住一只母山羊,正揪住它的角把它向外拖拽,主人怒不可遏,一脚将毕力格踹翻在地,整个人骑上去对着毕力格的脸和肚子左右开弓。他说不出话,只能大声叫嚷,左躲右闪间一颗牙被生生打了下来,鼻子、嘴巴都在冒血,头上肿胀不堪,肚子也剧痛无比,昨日摔跤的后遗症和挨打的伤一起找上门来,让他渐渐不再挣扎。主人撒够了气才发现,挨打的人是毕力格,他是个傻子,自己怎么能同傻子计较呢。毕力格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整个人奄奄一息,嘴里喃喃念叨着:“我的——我的——”主人不再听他说什么,套了驴车把他送回家去交给巴根那,关于走失的那一小群羊,他叫巴根那明天自己去找。两口子着实吃了一惊,早晨出门时还好好的人,中午就鼻青脸肿地被送回来,看他四肢受伤的程度,想来是一点便宜也没讨到。

两个人既没有去主人家找羊,也没有为毕力格讨回公道,他们还是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只做了一日三餐送到毕力格屋里,却不为他找医生医治。四个姐姐在五天后一起上门了,她们看着傻弟弟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都心疼得直叹气,看到他说话漏风的牙又暗暗发笑,她们围在毕力格窗前叽叽喳喳地说话,却很少谈起跟毕力格相关的事情,只把这次探病当做一次不常发生的重逢,她们嫁到了四面八方,如果不是因为毕力格卧床,她们可能三四年才能见一面。姐妹间的密语很长很长,金花家庭美满,银花马马虎虎,红梅被婆婆小姑子欺压得抬不起头,红霞结婚五年还没生出孩子,她为了这件事暗地里掉过许多次眼泪。但那都与毕力格的人生无关,他疼得嘶嘶直叫,脑袋里像有风车在转,一动就呼呼作响,浑身上下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酸痛无比。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不适,姐姐们的陪伴稍稍缓解了这种不适,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被这样亲切地簇拥过了,恍惚间,他好像又梦到了小时候,那时他们五个常在一处玩耍,她们教他说话,把戈壁上、生活在一切美好的事物指给他看……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毕力格在半个月后下了床,他忘掉了丢失的羊,忘掉了短暂来看望他的姐姐们,忘掉了父母的冷待,又拿起牧鞭开始了放牧的生活,他成为远近闻名的傻子毕力格,那个曾被母亲寄予厚望、希望他聪慧过人的孩子,成为了一个傻子,他不被人期待,不被人祝福,他唯一所能拥有的,只有广阔和空旷,在广阔和空旷里,只有一个渺小的他。巴根那和萨仁老了,一个被高浓度的酒精和坏脾气拖垮了身体,一个被重劳力和郁闷压抑的心情拖垮了身体,他们不再承担这个家里的任何劳动,只指挥毕力格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生活和磨难磨平了他们的棱角,不再怒目而视,不再冷嘲热讽,一起靠在墙根下相互捶腿的画面逐渐温馨,但心里也有恐慌,一种有关于毕力格未来之路的恐慌海水一样湮没了他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把脑袋凑在一起,终日窃窃私语,商议着他最后的归宿。这一切毕力格一无所知,他像台机器一样纯粹至真,他只能按照父母的指令把每一天的日子顺利捱过去。

三十岁这一年,萨仁和巴根那双双离世,姐姐们风一样拖家带口地来了,她们围在双亲床边放声大哭,一同商议着料理了他们的后事。萨仁和巴根那被葬在自家羊圈背后,用砖头圈出一小块土地当做墓地,属于毕力格的坑也空出来留在旁边。羊群被一分为五,一留给了毕力格,四被姐姐们分别赶走,她们走的那一天,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悲伤,只有大姐金花轻轻拍了拍毕力格的肩膀,告诉他有事就套驴车去找自己,剩下的姐姐们迫不及待地走了,没有人关心毕力格的死活。从那以后,关于毕力格的传说更多了,有人说他每天按时放牧,却不会做饭,饿死在了家里,也有人说他生了重病倒在炕上无人关照,最后死在了一堆屎尿里面,还有人说他又把羊放丢了,找羊的途中遇到了夜狼,被咬的尸骨无存……但事实是,他在一个冬夜穿好衣服离开家园,穿过黑夜走了很远的路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再见过他,他消失了,人们忽然又开始想念他,他们说,要寻找毕力格,要照看他的生活,这个论调在属于毕力格的墓坑上突然长出草后戛然而止,从此后,世上再也没有傻子毕力格。

创作谈:“傻子”毕力格的人生智慧

毕力格的故事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呈现的。

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戈壁,爷爷奶奶忙于放牧,爸爸妈妈在城里打工,四个姑姑嫁出去三个,那里人烟稀少,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人们的大肆讨论。离家一公里的四号机井是信息的传递中心,人们利用中午饮羊饮马的空隙交换情报,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另一个人听,然后极尽所能地猜测细节、揣度实情,但这种信息交换机制是不稳定的,完全取决于人和人之间相遇的几率。

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传递中心的忠实一员,我着迷地听着从上千公里外的戈壁的另一头传来的种种故事,把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整合、拆解再重新组合,在脑海中描摹出许许多多神神鬼鬼、变幻莫测的故事,夜里一个人睡的时候,我会把那些故事找出来一遍遍回味、复刻,直到它们细节完善、情感充沛,可惜的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把故事讲给别人听,直到从事了写作这一行。这些故事在时隔二十年后重现天日,我在试着理解土地、牧人、牲畜、年景的同时,也在试着理解故事中的人,他们有些是生活在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有些是我至今素未谋面、从未接触过的人,他们在我的故事里更换了姓名和命运,在不同的语境里经历着不同的人生。

土地和年景的不确定性使我趋向悲观,活了快三十年,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是它最坏的结果,若最后的结果比最坏要好一点,那我便感谢命运没有把我逼上墙角,给我留了一线生机。在悲观情绪的影响下,笔下的人物很少有美好的遭际,偶尔有一两个,也是对逝去的少女时代的美好追忆。我常常痛恨自己,给许多本性善良的人安排了极度凄惨的结局,他们在贫病交加的困境中苦苦挣扎,一生任劳任怨、诚实可靠,最终却没能逃脱命运的制裁。有些人一生的积蓄都用来在城里买房,最后却因疾病倒在了搬进新房的前夕;有些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身边亲人一个个离散,只剩下一口残牙和一幢老屋相伴,人生飘零得好似水上的一片浮萍;有些人用大半生放牧,用大半生寻根,到死都没找到家族的源头;还有些人,吃掉所有粮食、卖掉所有牲畜,静静躺在土炕上走完最后一程……他们的一生中,悲凉是底色,忧虑是常态,无论何时何地都满腹心事、愁容满面,让人一看便不讨喜。

但只有我知道,夏养膘,秋配种,春产羔,冬储粮,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苦苦煎熬是常态,牧人们忙着追赶和跋涉,忙着在雨雪风霜中风餐露宿,也只有在戈壁上,才能切实感受到风餐露宿是怎么回事,每个字都是实指,每个字背后都有无尽的艰辛。他们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放逐与自由、饥饿与寒冷也没能让他们忘记自己的使命,他们相互扶持陪伴,度过了所有难熬的冬天。我的主人公们耗尽一生的光阴,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与凶恶的狼群斗,与随时降临的瘟疫和疾病斗,他们神经紧绷、疲于奔命,被苦闷的日常搅动得疲惫不堪。

这个时候,毕力格式的智慧就显得格外重要。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在出生时就被家族给予了厚望,可他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没能成长成大家需要的样子,当簇拥、鲜花和掌声褪去的时候,质疑、谩骂和慢待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那么作为平常人的我们,如何与自我相处、如何与父母亲人相处、如何回应磨难就成了当下最大的课题。有知有识的人会痛苦、自责、懊恼,甚至失去对生命的热情,但只有毕力格这样似乎有点儿“傻”的人,会用他天生自带的钝感力面对磨难。他与周围的环境和人群格格不入,他似乎更像是一种动物,一只温顺、腼腆的小羊羔,或者是一头刚刚出生的小驴子,他身上纯真的那部分始终存在,从未被磨平。

在人人都勾心斗角的岁月里,毕力格的憨厚朴实难能可贵,他像极了我曾听说过的某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一生困苦,不曾被好好对待,却始终心怀希望和感恩,任劳任怨地工作、专心致志地生活,一直活到了八十岁才去世。对于毕力格来说,长寿更像是一种枷锁和考验,他已经足够可怜了,实在不需要将痛苦的经历延长,因此我将他的年龄限制在三十岁,在一切刚刚好的时候戛然而止,留下更多思考的空间。毕力格不属于戈壁,不属于城市,他只属于每个人的内心,当我们对生活无可奈何的时候,应该在内心留下一小块角落,用来盛装毕力格式的智慧,用来把自己与尘世、与其他人、与一切无法交割的事情区分开来,也用来乐观地生活、愉快的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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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木,李娜,1994年生于内蒙古,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电力职工文协理事。在《牡丹》《延河》《朔方》《黄河文学》《海外文摘》《陕北文学》《北方作家》《北方新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260余篇、60余万字。诗歌入选《内蒙古女子诗歌双年选2017/2018年卷》,出版有散文集《戈壁递给我的三杯茶》,作品在全国各地获奖,2023年入选中国电力作家协会百名重要中青年作家人才(百优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