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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詹世博
编辑|钟毅

和陈鲁豫聊电影,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我们抛出的任何一个关于电影的好奇,她都能立马给出结论然后加以解释。那些回答坚定,且不回避争议。

比如,当你试探性地询问她关于《芭比》这部电影的看法时,她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太好莱坞了,口号堆积太多”,但无须过多地追问,她便会补充道:“喜欢《芭比》的观众倒也不用担心,因为资本喜欢两极分化的评价。”同时,她认为《芭比》确实延展了我们对于女性处境的讨论。

再比如,当你想和她聊短视频,但还没有说完那个疑问句时,她就已经开始用一连串“never”表达对“几分钟看完×××电影”这类短视频的态度。她认为,这如果是一部好电影,这样看就会被浪费;如果这是一部“烂片”,你也没必要去了解。“我无法接受别人把一个东西嚼完之后给我。”

作为一名“电影原教旨主义者”,陈鲁豫坚信,就算短视频与网剧正在夺走那些原本只聚焦于影院的目光,电影也依旧不会因此消亡,一定会有一批和她一样的拥护者保留了电影的生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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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拍摄现场。(图/图虫创意)


在陈鲁豫眼中,这是一个越发推崇领域细分的年代。电影、电视剧和短视频今后或许会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势,但“每一种门类都会慢慢分化出自己的铁杆粉丝”。

拍电影是需要练习的,看电影也一样。在陈鲁豫身上,你可以领略到一位“被良好训练”的观众看待当下电影行业的视角。

她似乎正在以一种更为虔诚的方式接近自己的热爱。

证据之一是,去年4月,“鲁豫有约”公众号被改名为“陈鲁豫的电影沙发”。截至目前,她已经组织了近60次观影团活动。把曾经的爱好变为如今生活里的主角,陈鲁豫极其享受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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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豫观影团的《满江红》专访。(图/鲁豫团影团提供)

与此同时,她也留意到,电影正在从最大众化的娱乐方式转换为最大众化的艺术形式。越来越多的观众渴望在映后这个环节听到深入的、纯干货的沟通。

“中国的电影市场很‘神奇’,时常被奚落,但还是培养出了一批高质量的观众。”类似段子般的观察穿插在采访全程,看似刻薄却又一针见血。

在公众人物怯于自我表露的当下,我们会惊讶于这样的直率,且这种直率背后,依旧有客观、深度作为支撑。

在《新周刊》2023中国视频榜,陈鲁豫担任了推荐委员会主席,但她更愿意称自己为“普通观众”。

好莱坞公式开始失效

《新周刊》:今年上线的作品里,哪几部影视剧的市场反应与你的预设相差较大?哪些作品被低估了?

陈鲁豫:有好几部电影和我自己的预期差别蛮大的,《永安镇故事集》就是其中之一。它在平遥国际电影展的反响很好,但是在院线的票房奇差。我知道文艺片的票仓大概就是这么多,但它不该只有307万元票房,尤其是在国内已经出现了一批稳定的文艺片受众的情况之下。

还有《平原上的摩西》,我一直觉得它引起的反响和它的质量不成正比。每部影视剧都有自己的命,在不同的时候出现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除此之外,我猜到好莱坞的系列电影在今年的市场表现可能会不太好,但我也没想到会那么差。而在好莱坞票房整体走低的同时,《芭比》成了黑马也让我有一些意外。因为它太“好莱坞”了,而且堆积的口号太多了,从头到尾都在很认真地戏谑,我觉得有点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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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是一部“太好莱坞”的电影(图/《芭比》)

当然,好莱坞的票房不够理想不是今年才开始的,只是今年才开始显现。首先是因为好莱坞自己不争气,因为它的套路过去太成功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中国的观众正在对好莱坞祛魅。因为看过世界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一些政治、经济方面的因素,结果就是这一代中国观众抛弃了好莱坞。

《新周刊》:有没有可能这只是暂时的抛弃,或许他们已经在修正。

陈鲁豫:更新模式需要时间,船越大,掉头越久。不过有一个现象是,他们已经开始对西方以外的题材有了好奇,奈飞引进中、韩、日的作品,也不完全是出于政治正确的考虑。

《新周刊》:不知道你怎么看待《芭比》在Metacritic(影评网站)上,多一半的影评人给了高分、将近一半的观众给了差评的现象?只是输出了一堆粉红泡泡就冒犯了如此之多的观众,女性观众想拥有下一部“芭比”是不是更难了?

陈鲁豫:总有人会被冒犯的,我觉得大家要有一些承受能力。所有的争吵都是有意义的,被冒犯的人也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个过程是最好的拓展彼此边界的方式。

我觉得喜欢《芭比》的观众不用过于担心,两极分化的评价对一部电影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因为资本只会考虑接下来该怎么拍摄《芭比2》《芭比3》。

《新周刊》:和《芭比》同期上映的《奥本海默》应该才是你喜欢的那类电影。

陈鲁豫:《奥本海默》是一部必须去院线看的影片,它就是“电影不会死”的理由,它是当下影视工业化的最佳范本。

《新周刊》:除了各大影视评分网站以外,作品的哪些量化标准会成为你选择影视剧的新的参考指标?

陈鲁豫:我会建议大家不要只看一个平台的评分,不过更优解还是培养出一套自己的评分系统。拿我举例子,每个电影人在我心里都有不一样的信用分,有些人的起评分就很高,比如诺兰、伍迪·艾伦、大卫·芬奇、马丁·斯科塞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国内的如贾樟柯、许鞍华、王家卫,等等。他们只要出电影,我都会第一时间去影院看。反之,你拍一部“烂片”,就是在预支你的信用额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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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是必须进电影院看的作品。(图/《奥本海默》)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新周刊》:“年度剧集”这个奖项,你投给了《漫长的季节》,它好在哪里?

陈鲁豫:相比国产电影,我看国产剧的频率确实很低,这可能和我更偏向于现实主义的审美有关。其实以前的电视剧我还是看了不少的,像《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我都忘了我看多少遍了,它对时代精准的描写让作品很有质感,这点我非常在意,只要发现一点不真实和悬浮,我肯定就跑了,连倍速都懒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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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获得了推委们的一致好评。(图/《漫长的季节》)

《新周刊》:结合我们今年视频榜的主题“现实的力量”,你是如何理解“现实”的?今年,现实类创作题材收获了很多关注,票房也很好。你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

陈鲁豫:就中国的美育来说,哪怕是对于非常年轻的创作者而言,现实题材依旧是一种相当主流的审美,我觉得未来它会成为一个更加重要的门类。我一向以来的审美都是偏重现实主义的,所以我对影视剧当中的细节要求度就会非常高。曾经的现实题材是主流,但如今是一个特别细分的时代,每一种类型都会有自己的粉丝。但无论怎么变化,以真实为基底的现实主义始终会成为影视市场一个相当重要的门类。

《新周刊》:但“制造话题不如拍话题”,很多人都认为未来的电影市场属于“话题电影”,你怎么看?

陈鲁豫:我觉得所有拍“话题电影”的人,都在用“产品经理”的思维做电影。他们的初衷或许就是票房和讨论度,而不是戛纳、威尼斯和柏林。我觉得赚钱没毛病,甚至说,一个不赚钱的商业片是“不道德”的,所以,你的出发点是什么,你就按照它去做。

《新周刊》:“话题”和“经典”一定是相左的吗?

陈鲁豫:我同意。也许若干年后,这个事件依旧会让人产生好奇,但重温“话题电影”很少会带给我那种波涛汹涌的感觉,因为连接感已经减弱了很多。

所以,我始终会期待影视作品不只专注于当下某一个话题,而是去描写一些恒久不变的东西。那些深刻描写人性和情感的作品,它们的生命力就是绵绵不绝的。这也是隔了这么多年你再看《霸王别姬》《活着》《教父》这类作品依旧会被打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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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鲁豫在“中国视频榜”讨论会现场。(图/一凡)

《新周刊》:打着“真实事件改编”的幌子但是不够真实,和经典文学作品翻拍成电影但违背了原著最想传达的价值观,哪种作品更让你感到遗憾?

陈鲁豫:我觉得真正的遗憾是把一部经典的作品给拍烂了。我一直认为,一个创作者是在用别人的故事完成自己的表达。一个好的文学影视化的作品,一定不是一板一眼地翻拍。但如果是历史题材就另当别论了,任何创作者都还是要尊重历史。

《新周刊》:做了一整年的观影团及《陈鲁豫的电影沙发》,你收到过哪些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反馈?你觉得自己作为影视和观众之间的一种媒介,怎样去拉近观众和创作者的距离的?

陈鲁豫:以前的路演,大家更喜欢游戏环节,如今越来越多的观众渴望在映后这个环节听到深入的、纯干货的沟通,大家已经不满足于看电影只是一种娱乐行为。你看,中国的电影市场很神奇,被吐槽了30年之后,居然还是培养出了一批高质量的观众。

无底线地迎合观众,
只会被抛弃

《新周刊》:预计2024年会有大量的续集电影扎堆上线,包括《神话2》《新警察故事2》《导火线2》《爱情神话2》《雄狮少年2》《红海行动2》《飞驰人生2》《叶问2》《除暴2》《扫毒2》等,大IP不再成为票房背书的当下,如何解读这种现象?

陈鲁豫:有一些续集,只是碰巧第一部火了,所以投资人才觉得要拍第二部,这个模式很难可持续发展,因为自主创作和命题作文的能动性是完全不同的。反观那些优质的续集,都是一开始就奔着大IP的方向去创作的。

《新周刊》:如今,短视频平台成为了电影造势的主要阵地,是不是也意味着电影正在放下身段,逐渐与短视频步入“互相滋养”的关系?“话题电影”的火爆,是不是依旧预示着中国未来的电影市场会更加简单粗暴和下沉?

陈鲁豫:电影肯定是在放下身段的,但电影是电影,短视频是短视频,不是说短视频堆叠在一起就变成了电影,电影最终还是要回到电影本身的。

一个东西成功了之后,一定会有人继续用这个模式去做,当发现这个模式不成功时,就再换一个新的模式继续拷贝。这个公式本身并没有问题,主要还是看你往里面填什么。

就像我们刚刚提到的好莱坞,其实也是这种模式。它还有一个经典公式是:影片开始几分钟后出现一个小危机,然后迅速被解除,之后才会出现终极大危机。只不过由于大家的观影习惯在变化,现在连开头几分钟的缓冲都没有了,一上来就是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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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山上的好莱坞标志。(图/视觉中国)

观众的耐心在变少,是这些年我们的压力越来越大、生活和工作的节奏越来越快导致的。这个锅不该由短视频来背,更不该由《消失的她》这类电影来背。

迎合只会给你带来暂时的票房,一直迎合的结果一定是被抛弃。我能理解每一位初创者都有模仿的阶段,但想要走得远,就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的方向。人最终必须回归自己,才能有生命力。

作为观众,我最喜欢的就是完全不在乎观众反馈的创作者——我就这么拍,爱不爱看随你。他们都有极强的定力和信念感,而且他们也明白,观众就是吃这一套。

《新周刊》:你应该很抵触“几分钟看完xxx电影”类的短视频?

陈鲁豫:对,我觉得几分钟之内,观众是不可能“看完”一部电影的。如果这是一部好电影的话,你这么看就完全浪费了,如果是一部“烂片”的话,你也没必要去了解。我无法接受别人把一个东西嚼完之后给我。

而且这类短视频一般都涉及侵权,我非常反感不尊重版权的做法。不过我也知道,国内的一些影视创作者是允许短视频账号加工他们的作品的,因为这在某种程度来讲是一个宣传,那就无可厚非了。

让科技先行,一定会出问题

《新周刊》:三个版本的《三体》你最喜欢哪个?有人评价“中国的科幻产业就是刘慈欣产业”,你认同吗?中国的科幻影视距离“恒纪元”还有多久?

陈鲁豫:对于我们这群书迷来说,《三体》这种级别的作品,只要拍得不砸,就已经成功了,因为它太庞大了。

刘慈欣的作品被国际认可,主要是因为他的作品呈现出来的质感和审美,和国际科幻黄金时期的作品很像,这种作品如今越来越少,但读者基数依旧大。

至于今后我们国家的科幻片会不会有质的提升,我很难预测。因为科幻片很费钱,每一帧的背后都是真金白银,科幻文学的发展或许可以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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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没有拍砸,就已经是成功。(图/《三体》)

《新周刊》:虽然好莱坞今年的罢工又一次“维权”成功,但AI会不会才是好莱坞乃至全球演员和编剧的真正竞争对手?

陈鲁豫:目前,关于AI,其实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伦理问题没有被解决。类似ChatGPT这样的大语言模型,都要依靠数据作为养分。如果要生成一个影视类AI产品,你势必要给它投喂过往100年里所有创作者的作品。那AI赚的每一分钱,是不是都和内容提供者有关?如果伦理、法律和利益分配的问题没有解决,就让科技先行,那一定会出问题。

其实,这不只是AI带来的问题,在互联网生态下,全球的伦理和法律其实都普遍滞后。就像我们刚刚提到的那类短视频,二创和三创的版权问题到现在都没解决。只不过因为好莱坞他们这个工会的体系特别成熟,所以他们有能力按下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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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17日,美国纽约。罢工的编剧和演员走上街头,手举标语“贬低人工智能技术”。好莱坞的停摆,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图/视觉中国)

《新周刊》:那你觉得我们距离“输入文字就能生成电影”的时代还有多远?对于这件事,你是恐惧更多还是期待更多?

陈鲁豫:虽然我觉得这一天会很快到来,但我对于科技的态度还是:尽可能地拒绝,等到拒绝不了的时候再加入它。我始终希望人类最终能够驾驭科技,而不是被科技主宰。如果有一天人类真的被AI打败,那人类都已经不存在了,我也就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了。

校对:杨潮

运营:嘻嘻

排版:付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