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初春,浙江宁波郭巨官路弄。

我的外公一定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阔别近七十年的家乡……落葬后,我顺着墓碑面向的方向望去,一条路直通向海,他终于可以每天都见到梦中的那片海了。

16岁的他已是当地有名的民兵队长,浙江沿海一带匪盗猖獗,他打着赤脚带着队伍上山下海剿匪;1950年,他毅然加入了抗美援朝志愿军。

多年后,提起这段往事,我问他:“你不怕死吗?”

“为了国家就要不怕死。”即使鲐背之年回答依然掷地有声,隐匿着对妻儿的愧疚,从未被提起。

奔赴:青海不是海,冷湖没有湖

1957年,我国石油工业探索成长初期,玉门、青海开始石油会战,镇里组织招工,众人嘴里的不毛之地,吹掼了温润海风的乡亲没人愿意去,复原后成为镇里后备干部的他选了最苦的地方——青海。

分别,奔赴,家乡的那片海永远留在了梦里。

第二年,会战如火如荼,缺人,他便把妻子叫了去。火车皮摆渡过江,七八个小时转山路,五天四夜得颠簸,一身尘土满嘴沙石。到了一看,青海不是海,冷湖没有湖。眼前只有比海还要宽的戈壁滩,单薄的帐篷聚在一起就像飘在海上的船,听不见人声唯有夹杂在狂风中机器忽高忽低的轰鸣,见到他时妻子再也笑不出来了。

“住着的帐篷半夜都被风吹跑了,脸上手上都是冻裂的血口子。”这是外婆回忆那段经历时常说的话。

漫天黑地的大风吹,没完没了的冻和饿,可是只要听到喇叭里的号令,“扔下地瓜边跑边喊,属他嗓门大”外婆说到这时,责备中带着骄傲。

“我是司钻,不去能行嘛”,外公挺直腰,眼神里瞬间有了光彩,连说带比划。

“晚上也干,都能听到狼叫”,我小时候最爱听这段,荒凉与沸腾,艰苦与勇气,总让人心潮澎湃。他是钻井工是劳模,妻子是采油工是三八红旗手,相互比着谁都不怕苦不示弱。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几年后,“我想孩子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妻子哭,“你先回去吧,我要留在这。”他口气坚定,皮肤黑得像岩石,一如既往倔强得不容商量。

妻回乡后,一次钻杆滑落的意外切断了他右手大拇指。后来他常拿那只圆球型的伤指逗重孙,娃儿抱着啃得满是口水,他也笑得开心。

辗转:男儿只求为国为家,不求功名

1964年,为支援国家石油建设快速发展,他作为冷湖人来到胜利油田参加会战,他的孩子们也先后在胜利油田参加了工作,有样学样,吃苦耐劳成了家风。

献了青春献子孙,哪里需要往哪搬。

1975年,国家石油战略东移,他又带着全家到江苏油田参加会战。那年,一家人终于美美地吃了一顿鱼。来自鱼米水乡的馈赠让他觉得离家乡更近了。过后妻子一直保留着只吃海鱼不吃淡水鱼的习惯,他懂得是妻害怕改变自己对家乡唯一的念想。

在江苏那个叫邵伯的小镇,工作之余,外公总会去找一些荒地开垦,种上我们爱吃的菜,个个绿得水灵,红的耀眼,他是我对农业知识最早的启蒙。想赖床的时候,他就用带着露水的菜往我面前一挥叫我起床。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城乡建设加速,他把菜园搬到了自家阳台上,自己钉的木箱搭的架子,虽然品种数量都少了,但收获依然是对自称“劳动人民”的他最好的褒奖。

偶有家乡人带着海货探望,提起当年一起当兵的某某当了镇长乡长,遗憾他啥也不顾到油田,孤悬他乡。他说,“这有啥,男人只求为国为家,不求功名。”说完,他沾上一筷子海味放嘴里砸吧一下,都留给了妻。妻子早就习惯了他的执拗,只听不插话。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官不商,勤勤恳恳地劳作,他满足于做一个普通石油工人最大的理由就是于国无愧,与家心安。

梦回:藏起来的儿女情长

退休后,外婆因病失明,期间有过几次回老家的想法都因此被搁置了。他除了操持家务,特意捣鼓了一辆带后座的三轮车,带着妻子到处转。日子过得简朴,积蓄常被他寄回老家接济这个,贴补那个。吃穿用度不讲究,唯独爱吃甜食,或许是他前半生吃了太多的苦,让人隐隐地心疼。

80岁那年春节,他亲自下厨为儿孙做了家宴,酱鸭、羊肉汤,都是无可替代的美味,我依然记得当时那种被宠爱的幸福。

外婆过世后,外公再也不说普通话了,声音也温和了许多,越发像个孩子喜欢热闹、喜欢拥抱,操着浓浓的乡音和我们谈往昔的采油、谈现今的海峡两岸局势,由他自顾自地说,不管我们听懂听不懂,只要点头“嗯啊”就好,说到兴奋处调门就会变高,这时母亲就会提醒他,让他不要太激动。

他说国家给他发了志愿军纪念章,招呼着我们都去看,我去抽屉里拿,夹带掉出了一个小本,上面第一句是:“妻,你走了,这辈子让你受苦了!”后面记录着每一个特殊的日子他对妻的思念。我小心翼翼地读出声,空间弥漫着静谧与温柔,他靠在躺椅上微闭眼,胸前的纪念章映衬着他古铜色的皮肤,深陷的眼窝,宽大厚实的手脚,安详的样子在此时定格,对妻儿的愧疚借以释怀。

石油人的儿女情长永远藏在国家情怀的背后。

那天,我说一定送他回老家和外婆在一起,已说不出话的他紧攥着我的手,使出从未有过的力道肯定得有些颤抖,我有太多的不舍使劲地握着。这一次,我的挽留抵不过他念妻思乡的决绝。

挥手自兹去,等再牵他的手,只能在梦中。

(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