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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慈圣献孟皇后,即哲宗元祐皇后,徽宗嫂子)

元符三年七月二十日(1100年8月27日),是大行皇帝宋哲宗灵驾发引的日子。哲宗梓宫,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棺材,将从皇帝生前寝宫福宁殿,运往京西巩县境内的永泰陵下葬,后妃们边哭边走,一路追随着灵驾,从行至垂拱门。

垂拱门是内朝和外廷之间的一道鸿沟,自入宫之日起,后宫里的女人们就很难再跨出垂拱门一步。垂拱门对面,仅一街之隔处就是庄严、巍峨的文德殿。文德殿初名文明殿,太宗雍熙元年七月,改为文德殿,是天子正衙,男人们的舞台,以及女人们的禁区。

本朝第一个“御文德殿”,接受百官朝贺的女人,是真宗章献明肃刘皇后,她也是传奇和戏曲“狸猫换太子”的头号大女主。明道元年冬至日,“百官贺皇太后于文德殿”。

作为唯一由哲宗自主册立的皇后,昭怀刘皇后和章献明肃刘皇后同姓,也可能是送葬队伍中唯一觊觎文德殿的女人。

按照惯例,徽宗将在垂拱门祭奠大行皇帝和兄长,做最后告别。中古时期,“叔嫂不通问”,而且皇太后明令在先,“叔嫂亦难数相见”,因此,这也可能是刘氏第一次和这位小叔子远距离相遇。

事实上,刘氏虚龄仅比徽宗大三、四岁,但更接近的是她和徽宗的欲望和野心,两人都对权力有着一样的执着,但这一刻,他是决定她余生命运的那个人,她甘心将余生尽付予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任其宰割吗?

中书侍郎、状元许将代为宣读完宰相章惇以嗣皇帝名义撰写的哀册文,随后,徽宗奉辞还宫,接下来,哲宗灵驾正式发引,后妃们也将继续一路扈从至永泰陵,只有刘氏被排除在扈从队伍之列,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前任,在自己构陷和排挤下被哲宗废黜的孟皇后,“(靖康元年)五月丙子,诏复废后孟氏为元祐皇后”。

“自古帝王一帝一后”,“并后匹嫡,春秋讥之”,这一安排背后的含义是不言自明的,“帘中欲废元符而复瑶华”,朝廷正在酝酿削夺刘氏作为皇后的名分。这让眼下的刘氏顾不得为逝去的夫君尽哀,自己的余生更加堪忧,毕竟,名分地位和生死荣辱一衣带水,是她继续在幽深、诡谲的深宫中生存下去的第一法则。

那些她梦寐以求,不惜一切攫取而来的,岂容得而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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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城之后,沿御街南行至州桥,再转往西大街,经过大相国寺,出宜秋门,就进入外城,横跨宜秋门和金梁桥之间,北、南对峙,各有一处区域,很快将分别成为权臣蔡京和倖臣高俅的豪华府邸,《东京梦华录》作者孟元老宅,就毗邻未来的蔡京府邸。过了金梁桥,继续西行出新郑门,官道北边是金明池,南边是琼林苑,寻常年份里,琼林苑是皇帝赐宴新科进士的场所。

元符三年八月十三日(1100年9月18日),是哲宗虞主抵京的日子,刘皇后一早就守候在琼林苑。眼下琼林苑素旌披靡,哀仗森郁,置身其中,会不自觉地生出些寒意。刘氏将在这里奉迎哲宗虞主,并扈从至集英殿,接下来,徽宗将在集英殿举行虞祭大礼。

集英殿靠近西华门,东邻的皇仪殿,是徽宗即位后一度准备留予刘皇后的寝宫,在此之前,皇仪殿一直是皇后死后临时停灵入殓之所,或者神主回京暂时奉安的地方。

古代丧礼,讲求“送形(即尸骨)而往”,“迎精(即灵魂)而返”,因此,丧葬仪式需要象征物,这类象征物通称为“主”,立主之制,始于先秦。“主”是生者为死者所立牌位,“以木为之”,是灵魂依凭和附着之物,儒家文化中“事死如事生”的受祭对象。其中,“(葬后)还祭于殡宫曰虞”,“虞主”为虞祭时所需,祔庙之后,改称“神主”。

虽说“两后并处”,但一“从”、一“迎”,两人之间,主次和先后已甚分明。与此同时,禁中关于复孟皇后,废刘皇后的传闻更甚嚣尘上,幕后推动者是向太后,而且向太后的理由义正词严,容不得刘皇后有任何辩白机会与可能,“帘中(即皇太后)欲复瑶华(即孟皇后),正以元符(即刘皇后)建立不正。”

孟皇后和刘皇后之间,是绝对的零和博弈关系。“废元符”原本就是向太后“欲复瑶华”的题中应有之义,其法理依据,更不亚于釜底抽薪,“元符之立,用皇太后手诏,近见有旨,令蒋颖叔进入所降手诏,乃云是刘友端书”,以谓内侍刘友端伪造了“皇太后手诏”,而哲宗正是以“皇太后手诏”名义立刘氏为皇后的,这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刘氏作为皇后的合法性。

当初,哲宗立刘贤妃为皇后,声称“亲承两宫玉音”,而向太后反唇相讥,声称内侍刘友端伪造了自己的“手诏”,这显然触及向太后威严和尊严。至于皇太后言之凿凿的“伪造”一说是否属实,早已死无对证。元符三年正月十三日(1100年2月14日),徽宗即位,二月壬戌(1100年4月6日),徽宗“逐郝随、刘友端”,理由是“禁中修造华奢太多”,“皆随、友端所创也”。

政治斗争是场游戏,从无绝对的真相可言,冠冕堂皇的“义理”和“典故”,可能只是一种为掩饰“私意”而言不由衷的幌子。如今,向太后垂帘听政,授意亲信韩忠彦“复元祐”、“废元符”,似在拨乱反正,但说到底,更像是某种门户之见。

向太后是北宋唯一出自宰相门第的皇后,她的曾祖父向敏中是真宗朝宰相。向太后认为,“元祐(皇后)本出士族”,孟皇后和自己同属于言官邹浩口中的“钟英甲族”,更同为正室,自然引孟皇后为同类,刘皇后出身不明,尝为卑微的“御侍”,却登堂入室,是典型的“以妾为妻”,为北宋礼法所不容,何况刘氏还“不循列妾礼”,屡屡越位。

当初,太皇太后为哲宗纳孟皇后时,向太后“常教他妇礼,以至倒行、侧行皆亲指教,其他举措非元符比也”,“(孟)后年十六,宣仁及钦圣向太后皆爱之,教以女仪。”一言以蔽之,孟皇后虽是太皇太后选定的,但也是向太后钟意的,她们和刘皇后之间的鸿沟,仿佛时下的阶层鄙视链,始终难以跨越。

此前,无论废孟皇后,还是立刘皇后,宰相章惇都是最重要的幕后推手,如今,向太后、徽宗和宰臣韩忠彦等人早已编好一张网,“待山陵后责降惇”,哲宗葬礼一旦结束,就要将章惇及其党羽张商英等人一网打尽,章惇尚自顾不暇,刘皇后更孤立无援,该向谁求助?

毫无疑问,唯一可能对象是她的小叔子,亟待亲政的徽宗皇帝,而虞祭大礼,是向太后允准刘氏和小叔子难得一见的机会,“令元祐从灵驾,元符只令迎虞主”,出自“帘帷处分”,是向太后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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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琼林苑奉迎虞主以及集英殿举行虞祭大礼时,刘皇后或许已经和小叔子暗通款曲。“元符三年四月,(明达皇后)选为御侍”,这一年,明达皇后十七岁。虽然史无明文,但从明达皇后与明节皇后及其背后的刘皇后之间关系来看,明达皇后应该是刘氏“养女”或“私身”。

“养女”或“私身”,是北宋后宫中最独特的一道“风景线”,她们被视为“编外的后宫”,而后妃们就像时下的网红主播——曲曲大女人,她们,她们收养“私身”或“养女”,最终目的就在于将“养女”和“私身”精心培育为未来的后妃。

北宋最著名的“养女”或“私身”是仁宗温成皇后张氏以及英宗宣仁圣烈皇后高氏,后者就是本文中的太皇太后,她既是仁宗曹皇后外甥女,也是曹皇后的“养女”和儿媳,徽宗的未来宠妃——明达皇后和明节皇后,也称“大刘、小刘”,都出自哲宗昭怀刘皇后殿中,明达、明节是“大小刘”死后的谥号,后文统称“大刘妃”与“小刘妃”。

哲宗已逝,刘皇后尽快将大刘妃推向徽宗,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四月初,圣瑞宫有位十五岁的“私身”,因为争夺“养娘”没能得偿所愿,情急之下,纵火焚宫,落得个“决杖,配嫁车营务”的下场,不仅被打了屁股,还被强行配给了一个跑运输的小厮。

圣瑞宫是朱太妃的寝宫,朱太妃是刘皇后的正牌婆婆,哲宗病危之际,朱太妃想与宰相章惇以及宦官头子(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梁从政联手,图谋拥立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哲宗的同母弟简王赵似,势必不为向太后和徽宗所容。

很快,向太后就先拿哲宗的保姆窦国婆开刀,宫人们从中嗅出了不祥的征兆,于是,树倒猢狲散,这是宫闱另一道最冷漠和残酷的生存法则。

圣瑞宫“私身”纵火案的消息不胫而走,莫名的恐慌就像瘟疫一样开始在深宫里蔓延,下一个被引爆的,必定是刘皇后殿中。当朝廷诏令刘皇后迁出坤宁宫的那一刻,要想再拢住这一颗颗的惶惶人心,注定是徒劳而无功的,而唯一能做的,是尽可能为她们找好下一个最有价值的出口。

“踏青斗草皆余事,闲集朋侪静弈棋。”徽宗这首宫词表明,对弈是后宫女人们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后妃们大都是个中高手,向太后更棋高一着,早将自己殿内的押班郑氏和王氏投资在徽宗身上,不远的将来,郑氏成为皇后,王氏受封贵妃,郑皇后和王贵妃将成为“大、小刘”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纵火案”不久,刘皇后决定将“大刘”进献给徽宗。至于徽宗与刘皇后之间的牵线搭桥者,实属宫闱禁密,已不可考。一个可能是左街道箓徐知常施以援手。徐知常属于道家或“方技”之类,史称“徐知常供元符皇后符水,有验,被宠遇,遂荐范致虚作正言。致虚以为绍述先帝法度,非相蔡京不可”。这段文字显然隐去重要线索人物——刘皇后,即“元符皇后”,徐知常被刘皇后宠遇,徐知常向刘皇后荐范致虚,刘皇后再将范致虚荐于徽宗。

从史料来看,范致虚以右正言身份最早出现于元符元年十月。《宋史·范致虚传》称,“徽宗嗣位,召见,除左正言”。左正言隶属门下省,右正言属中书省,而左比右尊,徐知常向刘皇后推荐范致虚,必在元符三年徽宗即位之初,而徐知常和徽宗走近更在此之前。

即位之初,夺嫡前后的焦虑、紧张和兴奋,让“心高气盛”的徽宗火气攻心,元符三年二月四日(1100年2月16日),徽宗“面及唇颊皆肿赤”,或许也受益于徐知常的“符水”,何况徐知常始终为徽宗所用,所擅长的恐不仅限于“符水”,总之,有一种可能,,徐知常是沟通刘皇后与徽宗乃至外廷臣僚的秘密通进渠道。

总之,徽宗甫一即位,大刘妃入为“御侍”。“御侍”是后宫内职名,还够不上任何品级,但足够有机会侍寝,进而,接幸徽宗皇帝。徽宗生母陈氏入宫之初,就是一名御侍,刘皇后也以御侍身份起步,却一步步登顶皇后之位,大刘妃同样前途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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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为重要的是,借由徐知常和大刘妃,徽宗和刘皇后叔嫂不再是后宫偏居一隅的孤岛,向太后渐渐成为两人共同的对手,暂时的共同利益诉求,让这对相互提防的叔嫂慢慢靠拢,最终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