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平

(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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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七二年,我上小学二年级,一天,学校组织了“忆苦思甜”活动。这是一次筹划周密的活动,我们不一样的体验从走出教室就开始了。一位同学为了争当旗手,拉着老师列举了许多理由来证明他是最佳人选。队伍经过街道,竟把整个街道占满。两边的店铺里的人纷纷探出头来瞧热闹,我们从未有过这样被集体注视的经历,因而人人神采飞扬,希望在街道上多停留几分钟,那位同学请求坚持到跟着老师走了很久,老师一直不为所动,终于他泄了气,重又回到队伍里去。

一位大队干部在敬老院门口迎接我们,暮气沉沉的敬老院一下子注入了鲜活的气息。我们在生命的一端凝视生命另一端的时候,感觉到沉闷惊悚。每个房间都住着一个老人,有的盘坐在床上,破旧的纱帐中间是一具弯曲的人形剪影;有的在角落黑暗之中,大致能看清他是面对门的方向而坐。走廊的泥地黑而油亮,由于它凹凸不平不能让人奔走。我们到了院子里,我们就像从隧洞里钻出来,光线热烈地扑面而来。

大队干部的宣讲在他挥动手里教鞭的时候开始了,他讲的是地主刘文彩收租院的故事。他显然不像老师,一句普通话里夹杂几个土语词汇,但这不影响他表达情感,在这方面他是个老手,他的情绪随着讲解栓挂在他的身后我们对面的一幅幅宣传画而逐渐达到高潮,他用空闲的那只左手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剥削阶级!打倒地富反坏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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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情绪激昂的那幅画是一位狗腿子正在用皮鞭抽打一对跪在地下的农民父女,边上站在抽着烟斗冷笑的地主刘文彩,父亲因交不起租而被打,而他的女儿被逼去地主家做丫环。同学们也振臂高呼口呼,表达对这个遥远陌生的地主的愤慨之情。恰在这时,一只蜻蜓,不,是一对蜻蜓不识趣地飞了过来,它们站在画中地主头上的绳子上,很多人都看见了,但没有人敢指指点点。

这对正在恋爱并渐入佳境的蜻蜓全然不顾群情激愤的气氛,尾巴对尾巴做着传宗接代的工作,它们的翼片在充足的光线下闪闪发亮。我时常会去捉蜻蜓,有的蜻蜓眼睛特别大,能像探照灯一样左右转动,我们捉蜻蜓一般都是从身后捏住它的尾巴,一拿一个准,捏住了尾巴的蜻蜓,它的双翅便在手背扑腾。我看得入神,边上的同学推了我一把,又到振臂高呼口号的时候,于是我迅速举起右手振臂高呼口号。

“忆苦思甜”的重头戏是吃“忆苦饭”,这种饭在大饭甑里蒸熟,冒出的热气传出来的并不是米饭的香味,而是一种混合的古怪气味,这种气味笼罩在厨房里还在不断外溢。我们首先断定这并不是什么美食,虽然我们还保持聚餐的热情。

饭甑被一个壮汉抱到院子石桌上,掀开甑盖,一股浓厚的味道随着热气散开来。几个穿着围裙的工作人员在饭桌间穿梭,饭桌上每人盛了一碗“忆苦饭”,为了便于下咽,还配了一碗盐水汤,汤水上漂着几匹梅菜干叶。我对于过于刺激的食物有天然排斥心理,我不会去尝试吃蜂蛹蚕蛹臭豆腐榴莲,但在遥远的一九七二年,我正经受一场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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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苦饭”是米皮糠与野菜拌和一起蒸熟的,这等东西几乎在每个人脑子都闪过猪抢食的镜头,一桌的人都陷入尴尬之中。这种尴尬没过多久就打破了,前面提到的那个要争当旗手的家伙,抓起碗里的“忆苦饭”甩在边上一个同学的脸上,场面因而骚动起来。他显然是不想吃这饭,于是装出一副义愤填膺。他的诡计马上被老师识破,老师盛了一碗饭令他吃完。不久又是一阵骚动,这次骚动更为热烈。他的桌前已有三个碗,这种待遇还不如叫惩罚。

然而,我不能忽略一双惊恐的眼睛,那是一双被欺负同学的眼睛。米糠和野菜如老榕树的垂须挂在他的额前,但它们已在额前坠落,如融化的冰雪。我惊讶老师并没有指责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欺凌行为,被欺负同学没有得到应有的道歉,欺负他的同学所受惩罚只是再吃一碗“忆苦饭”,而这种惩罚于被欺负的同学又有何干?

我同样惊讶周围的人都把兴趣集中在那位同学第二碗“忆苦饭”怎么咽下去,他们忽略因为被欺负而流泪的眼睛。这位受欺负的同学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在这种场合下他似乎有理由受到欺负,因为他是地主的孙子,这位地主就是鼎鼎有名的廖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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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年代,一个孩童对另一个孩童的同情,使他们演变成了彼此想念的友谊。我们走出敬老院,我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感激地看着我,说心里很温暖,同样的,我心里也感到温暖。多少年之后,只要想起这事心里还是有当初的那种温暖,当然我不会忘记他的名字:廖启明。

他的顺从,让我每次行动都首先想到他,他没有不答应的,而且他总是说他也有这种想法。我们去山上摘金樱子黄栀子,去马路边拗乌桕籽,这些东西晒干了都可以拿到收购站卖钱;我们也去田里捡田螺拾稻穗,去山上寻蘑菇摘野果,去路边捡苦槠籽换苦槠豆腐。当然,我还领着他到我家里,那栋原来他家拥有的别墅。

我们去爬二楼,这是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一个人的胆量是绝对满足不了这个好奇的。上到二楼,第一个房间,犁耙、水车片、谷箩摆了一楼板,光线从窗户射进来,里面有万千灰尘飞舞。我没看到老鼠的踪迹,或许它们听到脚步声早已躲起来了。我们小心翼翼避开农具往里走,竟看到一座戏台,戏台木柱屏风都是彩色雕刻,已经褪去了鲜艳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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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廊檐下有一块木制匾额,模糊可见“義正乾坤”四个字。戏台对面隔着天井就是主看台,我们站的位置。我往下看,正是那个盐窖,边上就是我家的住所。

“你看过蛇抓老鼠吗?”我问廖启明。

“看过,有一次蛇还溜到我家里来。”

“什么颜色的蛇?”

“青蛇,有茅杠那么粗。”

我顿时寒毛倒竖,拉着他往楼下奔去,“那只蛇是你爷爷变的!”

“你怎么知道?”

我们走到屋外,阳光很热烈地照在别墅外墙上。

“我听神婆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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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真的哦。”廖启明倒不显得那么惊惶,他还向我描述这样的情景:“那只蛇溜进我家厨房时候,我们一家正在吃饭,突然脚下啄食的鸡惊叫起来,我爸猛喊一声:‘蛇!’蛇在桌下扭动身躯,地面摩擦得沙沙作响。我爸跳起身去门角抄扁担,我奶奶拉住我爸说,你莫伤害它。蛇怔了一下,并不想攻击谁,只是很快朝里间卧室溜去。我爸不听劝,扁担已拿在手里。”

“那是一条翠青蛇,蛇身光滑无棱,眼睛圆润。它是一条温顺的蛇,它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并没有引起大家恐慌,但我爸却执意要打死它。蛇钻进床底下,我爸手里的扁担够不着,又去屋外找竹篙,蛇突然从床底下钻出来,扭着蛇身翻过门槛走了。我奶奶在门口烧了一沓纸钱,喃喃细语。我爸很生气,指责我奶奶替蛇烧纸钱。我奶奶依旧喃喃细语,‘它是没钱用了才来提醒我。’我爸吃惊地看着我奶奶,仍旧很生气,‘你就喜欢编胡话,它是一条蛇,又不是人。’我奶奶拨着还没燃尽的纸钱,加大嗓门说:‘它不伤害人我们就不要伤害它。’”

廖启明对我说:“我奶奶真把这条蛇当成是我爷爷。”

(未完待续)

摄影吕建民(路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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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文学》《厦门日报》等期(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