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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35岁的“年轻人”住在养老院里

(作者:杨思懿 指导老师:石萍)

导语:

“王毛毛爸爸说,我是山里的小妖,每到五百年,就要遭受雷劫,闯了这关,大难不死,好比修炼成仙。他就喜欢没事逗我玩。也是在鼓励我,让我继续好好工作,好好生活。”2023年1月9日,结束了因疫情封控而和老人同吃同住二十天的生活之后,徐岚在豆瓣上写下了这段话。此刻距离她到养老院工作已将近一年。

从原先编制内的幼儿园老师,到创业失败后一个人从河南跑到杭州养老院工作,34岁的徐岚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徐岚的本科是学前教育,在她所接触的养老院员工里,她是唯一一个跨专业进来的,也是年龄最大的那个。

01 在养老院里寻找年轻人的价值

“一生不过3万天,一天不过24小时,一味地给自己设限,就注定画地为牢。”

——引自徐岚的豆瓣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遗忘迷路,后来渐渐忘记周边的人,忘记家的位置,忘记自己还有女儿。”这是徐岚描述中的阿尔兹海默症后期的症状。她说,到了这个时候,很多老人已经开始丧失语言能力,句子被打散拼不起来了,他们就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地往外蹦,到最后词语也说不出来了,就只能嗯嗯啊啊。

生命的时钟依然在一刻不停地继续转动,但象征人生轨迹的齿轮却好似被回拨,许多老人却又重新变回了牙牙学语的婴儿。不会走路,不知道怎么抬胳膊,把饿说成冷……这些情况,徐岚刚到养老院的时候就都碰到过。

在杭州泰康之家大清谷里,徐岚负责照顾的是大多是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刚到这里的时候,徐岚照顾一个不会说话、吃饭,丧失行动能力的老人。“她不会往下吞咽,但又没有插鼻饲管。然后家属的要求是我的妈妈不能掉体重。”

徐岚只能时不时就用勺子把饭喂到老人嘴里,看老人能不能吃。如果不能,再把她的嘴打开,把饭掏出来。照顾这样的老人,徐岚每天基本上就是喂饭、放饭。当时,这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她要是硬咽下去的话,会呛着,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她不吃,也会有生命危险。”

前一个月对徐岚来说是破冰期,工作开展得很吃力。如今徐岚对这些已经熟练:“熬过一个月之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都是一个由不会到会的过程。”不过,在这之前,徐岚确实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

大学刚毕业,徐岚成功考出编制,在一家公立幼儿园担任教师。五六年后,她开始自主创业,但实体店最终因疫情陷入了困境。徐岚想到的出路是:“我要做一个比较有意义的事情。本来打算去做义工。”后来徐岚了解到,老年人是弱势群体,需要帮助,但养老院里基本都是“老人照顾老人”“五六十、六七十照顾八九十”。徐岚想要找到一家年轻人工作的养老院。

然而,徐岚去河南本土的养老院面试却屡屡碰壁。河南的养老院大部分只招收四五十岁的员工,徐岚说,那时才34岁的她在他们眼里就是“过去玩儿的”“不像是正规去上班的”。

“有没有国内做的工作比较好的,能够看到年轻人的价值的养老院?”徐岚想。此时她正在地铁上,宣传片里播放着杭州一家养老社区的广告。她觉得,这个社区应该会需要养老毕业的人员。经联系,对方是一家连锁公司,而当时他们在河南的养老院并未建成,于是就给徐岚发了杭州最顶端养老院的宣传片。

南方的农村正好是徐岚心中的“向往之地”,三月份徐岚便来到浙江丽水的茶山上,决定先体验南方农村的生活之后再去工作。在这里,徐岚认识了三个中年采茶女工。白天要下地十二个小时,她们就一边采茶,一边话家中长短,直至日头西斜,暮色四合。雨点啪嗒啪嗒打落在雨衣和斗笠上,让徐岚想起了音乐里的白噪声,但此刻她是更真切地在听着。一位67岁的出来打工替儿子还债的妇女,一边抱怨家事,一边劝徐岚“跳进婚姻的坟墓”,徐岚心疼她,但偶尔也怼她们几句“思想太过封闭”。也是在这之后,徐岚写下:“不妨勇敢一点,大胆冲破禁锢自己的牢笼,打破那些‘不可能’。”

结束采茶生活后,徐岚联系上了杭州泰康养老的人力经理,就到杭州面试。面试成功之后,她选择了直接留下。来到这里,徐岚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是这边年纪最大的那个。不过,徐岚说,虽然自己社会年龄在一天天地增加,但是心态一直挺年轻。

当拨通泰康之家的咨询电话时,服务人员也会积极地表示,养老院里除了医生、心理咨询师,招收的基本上是有活力的年轻人,年龄都在45岁以下,均是持证上岗。

02 不是老人,是朋友

“有趣的灵魂不论年龄多大,依然会辩识到是同类。”徐岚这样形容一名93岁的老人,她一般称他为吴老师,“老伙伴过来看我练琴,我教他下五子棋,他说我们是忘年交。”

老人今年93岁,1949年参加工作,担任过供销社的一把手。他讲述起过往,无数让人惊叹的记忆抖落下岁月的尘沙。“什么文化大革命、知青上山下乡,跟家人异地分居,这些大风大浪他都经历过来了。”在徐岚的描述中,老人还是个秉公执政的人,“当时买东西供不应求,买彩电要电视票,市长买电视都得悄悄跑到他家,说老吴,今天夏天电视能不能给我留一台?他都是公事公办,谁先有票,谁先去取电视机,也得罪了不少人,但他觉得问心无愧。”

一提起吴老师,徐岚就滔滔不绝。“老伙伴”“人生导师”“哎呀,厉害了不起”,她把这些挂在嘴边。

93岁的吴老师依然给她一种向上的力量,让徐岚觉得生活在蒸蒸日上。他热爱生活,热爱学习,又非常自律,而这些事情都会激励到徐岚,让她总是忍不住感叹:“哇塞,我说你都93岁还天天这么有活力啊。所以我有时候工作出现困难,我就说,可以,没事,小问题,接着来——就很乐观。”

平时,徐岚住在养老社区提供的宿舍楼里。从她所在的宿舍窗户探出去看,是“楼叔”的房间。老人今年92岁,独居,一米八,精瘦干练,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都会把被子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就这一件简单的小事,能坚持一辈子也是了不起。自律,从身边的人开始学习。”徐岚感叹道。

还有96岁的佩佩奶奶,徐岚对她也印象深刻,“她笑起来很慈祥,一个人在养老院生活,很自立,很爱干净,情绪很稳定。她的书法很好,耳朵听不到,但会弹钢琴。她还有梦想,要写一本回忆录”。

这些老人对于徐岚来说,都像朋友一样。“他们渴望被尊重,而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给予。他们需要一种更好的情感需求,需要被社会接受并认可的独立精神,但往往他们的子女会把他们当孩子哄,这让他们很不开心。”徐岚说。

不过,与老人相处,徐岚改变最大的并非在心态上,而是对亲密关系的看法。徐岚坦言,自己以前看到的都是年轻人的爱情,大多都是一地鸡毛。当时,她把人生看作是“孤独之旅”,而找伴侣则是一件“麻烦事”。后来她干脆放弃找,决定随缘。但是,一对老年夫妻之间的相处让她慢慢转变了这个想法。

“你能看到他们真的就是在相濡以沫地生活。他们已经长到对方身上了,老伴儿可能就是他的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

徐岚又提到她刚开始照顾的那个阿尔兹海默症晚期的老人,不会吃饭,几乎已经是个植物人。“但她老公真的好好呀。”徐岚说,“老公也是90多岁了,每天拄着拐棍过来,一口一口地喊着他的老伴儿,‘哎,打开嘴巴尝一尝我今天给你烧的红烧肉’。然后晚上不管老伴儿有没有知觉,他要陪她看电视,陪着晚上洗脚。”徐岚当时就被感动坏了。她意识到,到了人生最后的阶段,子女已经退后了,最多帮忙的就是自己的老伴儿,而那才叫真的老来伴。

于是徐岚决定继续寻找这种能够延续一生的爱。

“现在有找到吗?”我沉默了半晌,开口问她。

“找到了,来这里以后真的收获很大。”徐岚的笑意带着一丝甜蜜,她说那是上天馈赠给她的礼物。

一个人客居异乡,徐岚却被爱情和亲情填满了。有时候放假,她就买张票去找自己的爱人,夜晚的火车,车厢里乘客寥寥,但灯光明亮温暖,窗外是城市的流光溢彩和万家灯火,窗内是音乐、爱情、还有她。

很多人不理解她的工作,徐岚的爱人比她年长了十几岁,却越来越能懂得徐岚的想法:“她率真、细心,适合这个行业。而且我们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就会慢慢理解,老人真的需要关心和养护。”

杭州泰康养老是候鸟式养老模式,老人们可以自由选择回家。有时候徐岚闲下来,就买上几只阳澄湖大闸蟹,去吴老师家里一块儿烧饭吃。而当吴老师的孩子给他送了水果的时候,老人则会专门打电话过来:“哎小徐呀,你赶快来我家尝尝这个新买的水果。”这些回忆徐岚一直如数家珍。

03 生活,工作,顺便养老

“我是一只小蚂蚁,是一只幸福的小蚂蚁,勤快的小蚂蚁。生活在地底下,这里的王国隐蔽安全而富饶,地下四通八达。”

——引自徐岚的豆瓣

园区里的生活是典型的慢节奏,而徐岚则像是提前开启养老生活一般,完全融入了这种生活。早上,老人们去打太极拳或八段锦,徐岚一起去;老人们学习毛笔字,徐岚一起去;老人们去爬山,徐岚还是可以去。社区里的资源很丰富,徐岚觉得,这些资源不利用就是浪费。

“这里面的老人跟我享受的待遇是一模一样的,但老人们一个月要在这里面交两到三万块钱,而我没有交钱,也能够享受这样的资源,我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充实一下自己,多去体验一下呢?”

不过,有限的资源要先以老人为主,徐岚就会选择和老人们岔开时间。早上,老人们倾向于看书,徐岚就去游泳;下午老人们午睡,徐岚就去看书、练琴。这就是徐岚的生活模式,她想“争取做个健美有趣的老太太”。养老院周围,有绿意层层环绕的茶山,树木郁郁葱葱的森林,花在这里常开,溪流潺潺,穿行而过。这些也都能给徐岚带来能量。

徐岚所在的那间宿舍里面,她是年纪最大的,同宿舍的舍友们大多年轻貌美,闲暇时间却基本都在睡觉、追剧、打游戏,也几乎从来不和老人聊天。徐岚会被她们的青春活力感染,却并不接受她们的生活方式。

徐岚还提到,现在有很多的年轻人,无论贫富,降低自己的欲望,规划好赚够钱提前退休,开启自由的生活模式。但徐岚觉得,自己跟这些年轻人又不一样:“你说如果要去顶着一份责任,像我这种又养老、又工作的这个状态,他们还是不愿意的,他们不想工作,只是想提前退休。”

平时工作间隙,徐岚一向喜欢独处,但今年年初,备战疫情的那几天,她却被封闭在五楼和老人同吃同住了二十多天。王毛毛的爸爸把徐岚比作渡劫修炼的小妖,鼓励她继续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徐岚听了也觉得挺乐,“其实我觉得我修炼的还不够,虽然我在人群里可以控制自己保持沉默,可依旧觉得嘈杂、喧闹,我多希望我和佩佩奶奶一样耳背,哈哈哈。”

当初通知只封闭管理三天,结果十几天下来没有通知解封的时间,感染人员多,人手不够,徐岚被安排了多个夜班,几乎是连续工作了二十天。但她觉得跟三甲医院的医护人员一比,这都不算什么。这一轮疫情期间,徐岚看了很多报道,关于医院、殡葬、外卖人员的,他们在行业重压下“阳了”也依然坚持在岗在位。“看得我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徐岚觉得,以前自己没那么坚强,现在又进步了。

徐岚的爱人说,徐岚平时也不是和所有的老人都能相处愉快,会有不被老人理解的时候。但她一直对这份工作寄予比较大的希望。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徐岚始终奉行自己的准则。

“日子对于谁都是24小时,用什么心态过,能让自己感觉到快乐,这就是苦中作乐的真谛。”

04 老与死——你能看到满月几次升起?

徐岚亲眼见过生命之火乍然熄灭。

白天,老人还和她一起晒太阳、唱歌,到了晚上洗完澡,忽然之间就进入了休克。紧接着是紧急抢救,半个小时之后,老人就离开了。一种害怕的情绪包裹住徐岚。徐岚坦言,自己会觉得压力大,是因为内心对死亡还有恐惧。对此,吴老师曾经宽慰过她:“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人生或身体的第一负责人,当自己已经没有掌控力,那么就真的要听天由命。我们不必对他人的人生或生命付那么高的精神责任。”

徐岚有时候也会跟许多老人聊到死亡这个话题,老人们大多百无禁忌,什么都跟她讲,“说他们就是想尽兴地活,要死的话就快快地死,不要拖,等一下就过去了,五分钟。”于是,徐岚渐渐也认为,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她很珍惜跟养老院每一位老人的见面,“都是见一面少一面,我们都在相互告别”。

对于徐岚来说,她毫不避讳提及死亡,更不用说衰老这个话题。她觉得老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衰老也是上天的一种馈赠。

她的老伙伴吴老师,就老得有些洒脱,“子女过年,他去女儿家只吃一个年夜饭,吃完就走了,回自己家看春节联欢晚会。他说每个人都需要有独立空间,虽然我是你爸,但我有我自己的家;虽然你是我的女儿,你也有自己的孩子。你不可能天天围着我。”

不过,不久之前,徐岚也曾经在豆瓣上写下,“三个老,老窝,老底,老伙伴。这个是每个老年人的需要”。但老窝究竟是哪个窝,徐岚没讲明白。

关于未来,徐岚还打算在这里继续工作至少五到十年。她觉得在一个行业里至少十年,才能看清整个行业的发展趋势,她就想看一看中国的养老行业会不会有所进步。

“因为我觉得现在整个国家都处在逐渐衰老的过程,年轻人也不愿意生孩子,但大家都一步一步衰老了。我想看一看,国家对养老这方面的政策还能够有多大的进步。”

除了政策,徐岚还提到观念的问题。“因为你看,有的是属于养老社区(杭州泰康之家属于养老社区),但其实很多老人很拒绝进养老院,他们觉得进养老院就是被丢弃了,被家人抛弃了才会去养老院,这个还需要国人去转变观念。”

目前徐岚所在的公司泰康之家,在养老行业已经走了七八年,处于领跑的地位。杭州泰康之家大清谷更是资源丰富、环境优美、定位高端。但对于整个中国,养老行业无疑仍处在一个起步的阶段。

突然,她似是反问道:

“我都在想,我说你老,你愿不愿意进养老院?”

尾声:

“祝你踏过千重浪/能留在爱人的身旁/在妈妈老去的时光/听她把儿时慢慢讲/也祝你/不忘少年模样/也无惧那白发苍苍……”2022年12月8日,距离35岁的徐岚一个人从河南跑到杭州养老院工作已将近一年,今天是她所在的养老院放假的第9天。

难得天气晴好,徐岚一个人跑到了养老院附近景色宜人的南明湖,单曲循环着《人世间》的主题曲,像往常一样,她被这首歌感动得泪流满面。王毛毛爸爸对她说,《人世间》演的太苦了。徐岚说,人生无常,但人生也是变化的。

几年前,她经常问自己为什么活着,意义在哪里。现在,坐在南明湖畔,她只感觉到自己从荒漠中一点一点地醒来。

徐岚喜欢活在当下。她觉得此刻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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