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前沿”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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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界”特推出“医学前沿”专栏,旨在以“专业化、系统化、高价值、突破性”为核心,挖掘医学研究中的先锋探索和硬核成就,解码新发现、新技术、新进展、新应用。

这是本专栏的第一篇文章,将带您了解“儿童部分心脏移植”及其背后故事。

撰文丨凌骏、燕小六

2022年4月,出生仅18天的欧文·门罗 (Owen Monroe) 接受了一台此前仅在猪身上成功实施的手术——“部分心脏移植”。这台全球首创的心脏移植手术引发了学界关注。

1月2日,《美国医学会杂志》 (JAMA) 发布的文章记录了这一里程碑式的时刻,文中称欧文心脏的移植组织已实现生长。他已经一岁了,能够自由地玩耍、爬行和他人进行眼神交流。

欧文出生时(左)和目前的状况(右)。图片来源网络

相对“全心移植”,部分心脏移植只植入部分供体组织,并希望这些组织能随患儿一起生长。它被认为或将“改变儿科心脏手术领域的游戏规则”,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婴儿带来希望。

基于这项技术,来自杜克大学健康中心的手术团队还完成了“多米诺式移植”,在全球心脏供体极度紧缺的当下,用一颗心脏同时救活两名患儿。

“不太完美的活体供心”

还在母亲肚子里时,欧文就被诊断出患有共同(永存)动脉干,这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缺陷,来自心脏的血液会有很大一部分涌入肺脏。如果出生后不尽快手术,很可能发展出肺动脉高压和左心功能不全等。

“正常情况下,胚胎会发育出两条重要血管主肺动脉和主动脉。随之有两个出口,即主动脉瓣膜和肺动脉瓣膜。”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心血管外科主任医师赁可告诉“医学界”,共同(永存)动脉干就是两条血管“融合”在一起,且只发育出一个干瓣膜。

“共同(永存)动脉干手术的目标是重建心脏结构,包括重建两条新的血管通路,修补瓣膜等。手术难点之一是,正常的主动脉瓣和肺动脉瓣都是3个叶瓣,但单一动脉干瓣膜叶数不定,二叶到四叶都有可能,医生没法切分,两边匀一匀。若把干瓣膜都给到一边,另一边就需要取其他材料,做个新的。”赁可说。

按计划,欧文将在出生后就立刻接受心脏手术,包括修复他的肺动脉瓣,并将原有的瓣膜作为主动脉瓣,重构正常的心脏结构。

但2022年4月欧文出生后,医生检查发现干瓣膜也存在缺陷,这意味欧文需要两条新动脉和两个新的瓣膜,“基本上,他心脏的上半部分都需要更换。”主治医生团队成员、杜克大学小儿心脏外科医生约瑟夫·图雷克 (Joseph Turek) 表示。

医生立刻将欧文纳入心脏移植的等候名单。这通常需要4-6个月的等待期——欧文等不了那么久,他的心脏受损严重,甚至无法接受ECMO辅助治疗,很快会因心力衰竭而死亡。

摆在医生和欧文父母面前的只剩两条路。

一条是尽快植入机械瓣、生物瓣等“无生命”心脏瓣膜,为心脏移植创造机会。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心外科主任医师冯晓东告诉“医学界”,这类瓣膜无法随儿童生长发育,每隔几年要进行手术更换,以实时匹配孩子心脏生长的大小。根据杜克团队数据,新生儿瓣膜移植术在婴儿期的死亡率超过50%。

另一条就是约瑟夫·图雷克团队提出的“部分心脏移植”:使用一颗“不太完美的活体供心”,取出其中具有正常功能的瓣膜和血管进行移植。图雷克表示,这么做的好处是,植入的心脏组织或能和欧文一起成长,无需反复手术。

欧文的父母在这两种方案间犹豫不决。他们问医生,这项新技术你们尝试过多少次了?“我们已经在猪身上做过了5次。”医生回复。

从零突破

“心脏瓣膜置换术在成年人中非常成功。但对于婴幼儿,更换的瓣膜较难随孩子一起生长,这会导致很多问题。”多年来,美国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的心脏外科医生拉贾布 (T.Konrad Rajab) 一直在思考,如果只移植心脏中包含瓣膜的组织部分会怎么样。

兰德尔·普拉瑟 (Randall Prather) 则是密苏里大学猪资源研究中心主任,长期致力对猪进行基因改造。其参与培育的转基因猪曾用于全球首例猪到人的猪心移植。2021年,拉贾布找到他们,提出“部分心脏移植”的想法,并想先用猪进行实验。

杜克大学健康中心的心脏外科团队也加入其中。联合影像、灌注、临床试验设计、麻醉等领域的多学科团队,在猪身上进行多次试验。超声心动图显示,移植瓣膜随着幼猪一起生长,功能良好。

动物实验成功,临床试验也获得监管部门批准,团队开始寻找合适的人体病例。并通过3D打印技术打印的心脏,反复模拟幼童手术过程,以确定最佳移植方案。

2022年4月22日,医院为欧文找到一颗匹配的心脏。供心的心肌状况不佳,但具有“强壮”的瓣膜。

下午3点,手术正式进行,医生切除了欧文不可修复的单一动脉干瓣膜,然后植入主动脉根,使用供体组织来闭合室间隔缺损,最后植入肺根。手术历时六个半小时。

截至2023年6月的14个月随访显示,超声心动图下,移植的主动脉瓣和肺动脉瓣均实现适应性生长,无梗阻和瓣膜关闭不全。

“部分心脏移植”手术流程。图源:《美国医学会杂志》

“杜克大学相关手术所用供体,是未经处理的活体组织。目前随访发现可以随受体共同生长,这可能是一个新的突破点。”冯晓东认为,这和临床现状是有差异的。“多数临床中心在做的部分移植等,大多是用经过处理的同种异体器官组织。此类器官组织后期会发生钙化、衰败,无法实现随受体生长。”

根据研究团队的说法,儿童部分心脏移植手术具有里程碑意义。它不仅能有效延长患儿生命,降低相关疾病的远期再次手术率。其次,相较于全心移植,部分心脏移植能减少免疫抑制剂的用量,从而降低远期副作用。欧文术后仅需常规剂量1/4的免疫抑制药物。

更重要的是,这一术式有效利用了原本不宜移植的供心,为患儿创造更多的移植可能性。基于这一术式,杜克大学团队提出了“多米诺式移植”新概念。

在该团队完成的一例“多米诺式儿童心脏移植术”中,A患儿拥有健康的瓣膜,但心肌功能受损。手术团队为其做了全心移植,同期摘除其健康瓣膜,植给另一位有需要的患儿。至今,杜克大学下属医疗机构共完成9例儿童部分心脏移植,其中多例是“多米诺式移植”。

“杜克医疗”数据显示,目前,仅有一半的儿童供心适用于全心移植。如果部分心脏移植和多米诺式移植被证明可行,那适用于儿童病患的供体数量或将翻番。

新的突破点

“治疗复杂的永存动脉干等疾病,全球多个小儿心脏中心已经在采取部分移植的方法。”赁可告诉“医学界”,大家可以选取全心,也能取其一部分,甚至把供心分成好几个部分、分给不同受体。

他还表示,“多米诺式移植”或许和临床正在做的“序贯移植”是一回事。“目前,临床上有些心衰患者的血管带瓣膜等结构、功能良好,但心肌没法收缩。就我所知,有些团队会给他做全心移植,然后剪裁其原本的血管带瓣膜,再移植给其他人。”

“本次全新提出的‘部分心脏移植’,在技术层面并不存在绝对难点,本质还是为了解决婴儿或小婴儿瓣膜疾病。儿童瓣膜本身就不好修复,传统同种瓣膜移植也存在生长性问题。”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小儿心脏外科主任范祥明对“医学界”表示,新技术最大的价值是提供了新思路,单独移植活体供心的瓣膜组织和血管。

“但新技术也是一把‘双刃剑’,解决了植入瓣膜的生长发育问题,就要面对免疫排斥反应。包括团队提出的‘多米诺式移植’,最终能在多少患儿中应用,能够解决多少问题,光凭目前的案例数还不太好预测。”范祥明表示。

事实上,儿童心脏移植、瓣膜修复等相关手术存在诸多实施难题,临床上始终在有限空间内探索解决方案。

比如,“针对一些病例,我们想到在Ross手术 (自体肺动脉瓣移植术) 的基础上进行改良,实现‘反向移植’。”赁可介绍,Ross手术是用自体肺动脉瓣,替代病变的主动脉瓣。后者会被丢弃。这样,患者自身的肺动脉瓣成为新的主动脉瓣,无需抗凝,且会随生长发育而变化。

“反向移植”则是将二者互换位置,即把病变的主动脉瓣移植到肺动脉瓣位置。这样既能满足功能要求,又不会浪费器官组织。“其核心理念是按照重要性排序,拆东墙补西墙。”

能否改变儿童心脏移植格局?

全球首例儿童心脏移植发生于1967年12月6日,和首例成人心脏移植术仅相差2天。但迄今,儿童心脏移植一直是实施最少的器官移植术,手术量增长较成人心脏移植要慢很多。

目前,全球每年约开展600例儿童心脏移植,主要集中在欧洲和北美地区。2015-2020年期间,我国共完成并上报儿童心脏移植208例,占我国全部心脏移植手术的7%。

根据《中华移植杂志》2020年发布的文章,供心短缺、匹配困难,是首当其冲的难点。尤其是婴幼儿患者,很难等到大小合适的供心。如果供心相对受者过大,术后可导致高血压或肺动脉高压,以及无法正常关胸。反之,术后则可能出现低心排。提高供心利用率是儿童心脏移植亟待突破的瓶颈。

此外,儿童心脏移植手术存在诸多实施难题。心外畸形复杂且常伴主/肺血管异常,需同期矫治;部分复杂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有姑息性或矫治手术史,这些都会增加手术难度。

部分心脏移植的成功能否在未来改变儿童心脏移植的格局?武汉协和医院心脏大血管外科主任董念国教授认为,这提供了新的可能,但是否真的可行,还需要更长期的观察以及更多的研究样本。

从2008年起,董念国带领团队在国内开始心脏移植的探索,同时在瓣膜修复技术、心肌保护、免疫抑制、心脏辅助及术后监护等领域,建立了一套完善有效的模式,提高了供心的利用率,扩大了供体来源。截至今年,武汉协和医院已经完成1000例心脏移植手术,其中儿童心脏移植超150例,约占全国40%。

“针对同种带瓣管道用于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治疗,近些年来我们也开展了几十例。”董念国介绍,同种异体移植“常规是将供体的肺动脉或主动脉取出后,进行特定的处理,包括减少供体抗原性以避免免疫排斥反应等,并在-80°C的环境下进行保存,两周内用于患儿的移植。”

新技术是“现取现用”,“依旧可能存在慢性排斥反应的风险,更长的随访期内,移植物可能会‘衰败’,还存在不确定性。”董念国表示。据悉,杜克大学的团队仍在研究身体对这种全新类型的移植会有何反应,以探索能否进一步完善治疗方案。

其次是普适性。董念国认为,这类患儿多数需要尽早治疗,即便把标准放低到“寻找一颗不太完美的心脏”,供体数量依旧是有限的。“可能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

资料来源

1.儿童心脏移植的治疗进展与展望. 器官移植. 第14卷第1期2023年1月. DOI:10.3969/j.issn.1674-7445.2023.01.007

2.儿童主动脉瓣置换的研究进展. 中华实用儿科临床杂志. 2018,33(1):72-74. DOI:10.3760/cma.j.issn.2095-428X.2018.01.019

3.中国儿童心脏移植现状与思考. 实用器官移植电子杂志. 2023,11(3):202-205.

4.儿童心脏移植单中心临床分析. 中华移植杂志(电子版). 2020,14(03):172-176. DOI:10.3877/cma.j.issn.1674-3903.2020.0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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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医学界

责编:田栋梁

编辑:赵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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