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趴在窗台上,连连打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她的脸洁白如月光,冷淡如月光,落寞如月光。

头发却如瀑布,从窗口一泻千里,流到了窗外,流到了屋檐下的石阶上。

太美了!将离在心里由衷地地赞叹。

他想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不想去打扰她的宁静,她的慵懒。

将离觉得她根本不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也许山魈撒了谎。

“那就是我家小姐,这里的山神。”山魈说道。

将离点点头。

“小姐,将离来了!”山魈似乎忍耐不住喜悦,隔好远就喊道,也不怕其他巡山人听见。

女孩朝将离这边看来,露出欣喜的表情,从窗口跑开了。

那房子应该是铺了木地板的,女孩跑步时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仿佛轻敲着一面鼓皮。将离从“鼓声”里听出了迫不及待的心情。

马辞教将离打过鼓,过年舞龙玩狮的时候马辞是负责大鼓的,有戏班来唱戏的时候他也过过打小鼓的瘾。打大鼓时气势磅礴,打小鼓时喜哀分明。戏班是喜事也唱,哀事也唱。喜事唱眉飞色舞的戏,哀事唱催人泪下的戏,马辞告诉将离怎么从鼓点上区分“喜”和“哀”。

将离从女孩鼓点一般的脚步声里听出了“喜”。

将离跟着山魈走到他从来没有见过却就在掌纹一样熟悉的山林里隐藏起来的小木屋前。

这小木屋比山下普通人家的房子要小一些,也简陋一些,却要雅致很多,干净很多。门口还贴了红色的对联,对联写的是:“土厚人亦厚,地灵神愈灵。”横批的地方写着“山神庙”三个字。

山魈略微含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离将灯笼和梆子放在门口,先于山魈走了进去。

马辞告诉过他,不能带着东西进庙。神会误以为那是送给他的。过年过节也一样,不能提着不是送礼的东西进别人家里。非得进去的话,可以把东西放外面。

山魈将嘴撅起来,形如鸭嘴,对着灯笼吹了一口气。灯笼虽有灯罩挡风,但被山魈一下就吹灭了。

将离心中一颤。难怪有人说被鬼吸了气会死,被鬼吹了气会病呢!这火焰隔着灯罩都能被吹灭,可见山魈的厉害!

进了小木屋,对门的照壁上是一个神位。山下普通人家也大多这样,也叫家神位。除了有特别信奉的,一般是大红纸上写“天地国师亲”五个大字,左右有对联,上面有横批。

这小木屋的神位正中间是神像图,可神像图上画的是山水画,没有神像。再看左右对联,写的是:“山神庙中无山神,将军坡里找将军。”

山魈含腰弯背走了进来。这木屋对他来说有点矮。

将离环视屋内,不见那位长发女孩。

山魈问道:“这些字你都认得?”

将离点头道:“认得。”

山魈赞赏道:“真了不得!小小年纪就认得这么多字。”

将离笑道:“我认得的字并不多,碰巧这里的字都认得。将军坡这三个字不用说了,地界碑上刻着,每天都看到。山神庙的山字是方秀才第一次教我就认得了,马辞常给我讲神神鬼鬼,自然认得,村口有个土地庙,所以庙字认得。剩余的字都是碰巧认得的。”

山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如一道流光划过。“眼见你如野孩子一样疯玩,没成想你是如此用心的人。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山魈的话很快就印证了。几年之后,将离就中了秀才,随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

将离听到山魈的称赞,忍不住心生欢喜。

可山魈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可惜啊可惜!”

将离不解。刚刚不还称赞有加吗,怎么又可惜了?

他正要问,这时那位女孩从侧门出来了。

令人惊讶的是,这女孩全身由长发裹住,如同作茧自缚。令人赞叹的是,她的长发如此贴身,竟然就如衣服一般。

女孩见将离愣愣地看着她,脸色微微一红,连忙低头去看裹身的长发,害怕哪里不够得体,用纤细的手指在这里整理一番,那里拨弄一下。

山魈看见女孩,眼神立刻变得温柔无比。他在旁说道:“小姐,够好了。”口头虽然恭敬地称之为小姐,神情却如一位慈祥的父亲一般。

“是的。挺好看的。”将离也说道。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穿衣服而要用长发裹身,但看到她略显窘迫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说句夸奖的话缓解她的担心。何况她确实挺好看的。头发不会太宽松,也不会太紧,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她含苞待放的身材,比稚嫩的少女多了一点点成熟,比成熟的女人多了一点点青涩,像春末夏初枝头的桃子,虽已结果,却还青青的,让人想尝尝,却担心涩味夹了舌头。

女孩比将离大,约十五六岁。她将信将疑地看了将离一眼,问道:“是吗?”

将离点点头。

女孩却还不安地拨弄身上的长发。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将离觉得气氛有点怪。

女孩终于转移了注意力,叫将离坐下,然后说道:“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走了?”

将离点点头。如果不是快要走了的话,他想白天在将军坡找找这个小木屋。

“那你还会回来吗?”女孩担忧地问道。

将离摇摇头。

女孩的眼神变得失落。

山魈的眼睛里也黯淡无光,如同深渊一般让人害怕。

“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那就是说还有可能会回来啰?”女孩惊喜道。

山魈的眼睛仿佛被谁像点灯一样点亮。

“是啊。”将离道。

“我还想让你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呢!你不来的话,就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了。”

“你自己不可以去外面吗?”

“我虽然是山神,但并没有神那样的神通。我因为这将军坡的灵气而产生,就像因为这将军坡的灵气而长成的树。人挪活,树挪死。我离开将军坡的供养就会死掉。”

将离道:“原来是这样。那山魈不可以去外面看了回来告诉你吗?”

女孩看了山魈一眼,说道:“他是从外面来到这里的,说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安安分分留在这里。”

山魈叹气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无非是追名逐利,七情六欲。我劝小姐安心留在这里,不要作他想,奈何怎么劝都没有用。好在小姐神通尚弱,不能像常人一样穿衣,又离不开将军坡的供养,不然这里没有山神只有山魈了。”

“你为什么不把你以前在外面看到的世界说给她听呢?”将离问道。

“我的那些经历,在我看来已经不堪回首,但对未曾涉世的小姐或者年轻人来说,仍然是迷心药。本意让你们留下的话,却会促使你们离开。”

山魈说完,黯然神伤。

将离不知道山魈在来将军坡之前经历过什么,但可以看出他经历的并不是开心的事情。

“你是留不住的。我倒是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山魈弯下身来,跟将离面对面。

“千万不要喜欢上一个心不在你这里的女人。”山魈的喉结比常人要大很多,如同喉咙里卡了一颗栗子,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将离听不太懂,也不知道山魈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山魈见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又说道:“当你喜欢上她的时候,以为她就是整个世界。当你发现她的心并不在你这里的时候,你就真的厌倦整个世界了,只想偏居一隅,消磨时光。这样,你就跟一棵草,一棵树没有什么区别了。”

将离点点头。他只是为了山魈如此深情而亲切地忠告点头,并没有听懂山魈的话。

大概二十年后,春风得意平步青云的将离在金銮殿请求皇上将他贬到岳州做粮官的时候,很多人不解。唯有这个山角落里的山魈在奄奄一息的马济科面前听到这个消息时说:“他可算是明白了。”说完这句话,山魈就吸走了马济科的最后一口气。

山魈吸过很多人的气,他说话的声音是最后一个被他吸气的人的声音。所以他的声音经常变化。

他后来跟马济科说,他说话的时候表达的明明是自己的想法,可声音总是别人的,这让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替别人说话。

明明是他夺去了别人的气息,却感觉别人因此活在他的身上。

这让他彻夜难眠。

在跟将离说话的时候,他也感觉是另外一个人将感悟说给将离听。

这些话迟早是要被将离听见的,他不过是传递这些话的工具而已。或者说,这些话本来就存在,他就如一张信纸,将这些话呈现在将离面前。

他记得上一次即将被他吸走气息的人苦苦哀求,求他不要吸他的气,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安抚那人道:“这气息并不属于你,就像一只鸟儿偶然栖息在一棵树上,你能说这鸟儿是属于树的吗?”那人一愣。他趁机吸了那人的气。

他现在说话的声音跟那个求饶的人一模一样。

“看来你曾经喜欢过一个心不在你这里的人?”将离问道。

山魈表情一僵。

女孩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畅快淋漓,好像将离帮她报了仇解了恨一样。

山魈没有回答,他朝女孩鞠了一个躬,说道:“小姐,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女孩收住笑声,说道:“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你送他回去吧,再不回去,马辞他们该着急了。”

然后她对将离说:“你回来后记得给我讲外面的事情哦。”

将离道:“可我怎么找到你呢?”他知道这个地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女孩说道:“该见面的时候,不找也会遇见的。”

山魈对将离伸出手,淡淡道:“走吧。”他邀请的时候如此亲切,送走的时候如此冷漠。

将离跟着山魈出了小木屋,用火折子将灯笼点亮,然后提了灯笼和梆子往回走。

走出十多步后,将离回头一看,那女孩又趴在窗口了,长发放了下来,依然如瀑布一般。

山魈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帮他拨开挡路的杂草繁枝,一如带他来时的情形。

将离忽然觉得有些落寞。

又走了一段路,小木屋不见了,女孩也不见了。

前头的山魈突然说道:“村里的棺材匠明天要去世了。你明天有空的话一大早去他家里,不要说他要去世的话,只叫他把门前的两棵柏树砍了。他自然会知道的。”

将离一惊。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山魈扒开一丛齐腰的狗尾巴草,前面出现一条路,那正是先前将离和他见面的地方。

将离走到了原路上。

站在草丛里的山魈指了指梆子,说道:“你再敲一下就醒了。”

将离以为自己把“行了”听成了“醒了”,他敲了一下梆子。

“梆”的一声响,将离感觉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惊讶不已,以为灯笼熄灭了。

他听到马辞呼喊他的声音:“将离!将离!”

其他巡山人也在呼喊:“将离!将离!”

他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向他靠近。他回过头来,还是一片黑暗。

他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拼命地摇晃。

“醒醒!你怎么躺在这里?”马辞的声音在近前。

我是醒的啊!我是站着的啊!将离迷惑不解。

他看到黑暗中有一股血一样的红色。

将离还是用力地睁眼。眼前突然亮了。马辞正举着火把俯视着他,满脸的担心。原来红色的是火把。

将离这才知道自己躺在地上。

马辞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和道:“是不是遇上迷路神了?”

“迷路神?”

“嗯。有人曾经在这里走了一个晚上,都没能走出将军坡。那个人是来偷将军头的,第二天被我们逮住了。你出来快一个时辰了,居然才走这么点路。”马辞把将离抱起来。

“我没有迷路。”

“不丢脸。迷路神都是让人在最熟悉的地方迷路。”

“我没有迷路。倒是去了一个新的地方。”

“还在说胡话。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巡山的。回去喝点姜汤就好了。”马辞自责又担忧。

其他巡山人见马辞找到了将离,纷纷围了过来,见将离并无大碍,都稍稍安心。

在这个夜里,岳州城里的老祖也没有睡好。他枯坐在书房,看着桌子上的一团藏蓝色布。布上压着两个兽件和一些碎银子。这是夫人今天带回来的。

夫人的话此时还在他耳边回响萦绕:“老爷,这六年来兽件基本没动!将离在画眉村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用的是百家药。”

夫人的话进了老祖的耳朵就出不来了,它在老祖的耳朵里撞来钻去,让老祖脑袋发昏。

老祖知道兽件的秘密,知道兽件就是将离的命,用多少就少多少。

他没想到这么些年将里几乎没有用到兽件。

这让他心里多了一份盼望——如果让将离继续在画眉村呆下去,是不是无意之间就破除“讨债”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他也多了一份担忧——如果把将离带到岳州城来读书,是不是无形之中害了将离?

他想起当年丐半仙送来贺礼的情形。

要是丐半仙回来了就好了。老祖叹了一口气。

细心的下人见老祖在书房坐了一个多时辰,进来说道:“老爷,该休息了。”

老祖双手抓住扶手站起来,说道:“还早。我出去转转。”

老祖一转就转到了破庙。

老祖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现在到这里一看,破庙更显破落,墙残瓦缺,苔藓铺地。正院中的香鼎里灌满了雨水,绿莹莹的,如大山深处的死水潭,看一看就感觉要坠下去。

石阶和地砖的裂缝里长出膝盖高的野草,有风吹过便习习作响,让人隐隐担忧有什么潜伏于此,趁人不注意就会蹦出来。

老祖在香鼎旁站住,想起以前见到井鱼在这里祈祷的情形。

突然,一声“咕咚”传入耳朵。

老祖急忙往香鼎里看去。

香鼎里的水平静如镜。

四下里除了香鼎再无水坑,也无可以蓄水的容器。

老祖以为自己听错了,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手没放下来,又听见“咕咚”一声。

老祖立即再往香鼎里看去。里面的水依然平静。

真是怪了!老祖心里想道。这破庙的小路都被苔藓覆盖,显然很久没有人借住了,井鱼不会这样戏弄我,莫非“物老为怪,杀主取代”,此处已被其他怪物占据,要吓走我不成?

老祖环顾四周,不见有异常的影子。抬头一看,倒是月亮明暗交替,如同波纹惊起。

莫非有人朝月亮投石不成?老祖找不到答案,便胡思乱想。

忽然之间,老祖觉得挂在半空的月亮有异常。端午节是五月初五,月亮应该如弯勾。可老祖看见的月亮又大又圆,是十五才有的月亮。

老祖正盯着月亮看。一颗石子飞了起来,打在月亮上,发出“咕咚”一声。

老祖大吃一惊。

这月亮晃了晃,居然从空中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掉落在破庙的后院里。

老祖拔腿朝后院跑去。

到了后院,老祖只见一位姑娘蹴在井边,她正朝井里扔石子。她的肩膀上栖息着一只鹦鹉。

鹦鹉先看见老祖,开口学人语:“来人了!来人了!”

姑娘这才回头看了老祖一眼。

老祖指着井口说道:“月亮是不是掉进井里了?”周围没有月亮的痕迹,如果落在后院里,就只可能落在井里。

姑娘点头道:“是啊。”

老祖奔了过去,看到井水里映着一弯月亮。老祖抬起头来,天上挂着一弯月亮。

“这不是刚才的月亮。”老祖说道。

姑娘捂嘴一笑,说道:“大人不必惊慌,刚才不过是我变的小戏法而已。用大月亮遮住了小月亮,然后引你到这里来。”

老祖问道:“你是什么人?”

姑娘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我是丐半仙的女儿。”

老祖不相信这位姑娘的话。丐半仙已经九年不见了,他挚爱的又是束缚在井里的井鱼,怎么会有女儿呢?

老祖也不相信这口老井。以前看到它的时候,水浅得几乎见底,现在却漫到了井口。

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你怎么会是他的女儿?”老祖问道。

那只鹦鹉抢先回答:“她就是!她就是!”

姑娘站起身来,随手一丢,一个圆溜溜的纸盘落在了井里的水面上,恰好将那残月的倒影盖住。那就是老祖刚才看到的圆月亮。

“四十多年来,我娘天天盼月圆。可是从来没有圆过。我娘甚至将我的名字取作十五。可是能怎样?天意也挽留不了人意。我父亲撇下声名与财富,跟那高丽的妖女跑了。好好的王爷不做,宁可做乞丐。我在这里等你,就是想问问,我父亲这些年过得开心不开心。他有没有后悔过。”姑娘含泪道。

虽然那时高丽已经改朝换代,但民间仍习惯称之为高丽。

“王爷?”老祖一愣。他怎么也无法将丐半仙跟王爷联系在一起。

鹦鹉又大叫起来:“王爷!王爷!”

十五姑娘道:“我父亲是不入八分的辅国公,是不用在京当差,也不必在京里住的王爷。”

老祖自然知道不入八分辅国公的地位,那是皇亲国戚,一般只有亲王的儿子才能有此第八等爵。老祖早猜到丐半仙以前不是等闲之辈,但没想到他曾有如此显赫地位。

老祖又将十五姑娘重新打量一番,她说丐半仙四十多年没有回去,但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是四十多岁的人。她的容貌看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是二十出头的姑娘才有的样子。

十五姑娘见老祖打量她,抹了泪水微笑道:“你在猜我的年纪吧?我确实四十多岁了。但我母亲有保养秘术,能青春长驻。她将此术传授于我,所以我的容貌二十多年没有变化了。”

“哦。那你说的高丽妖女又是谁?”老祖问道。

“我没见过。父亲临死前告诉我说,她在这个破庙的水井里。”

“井鱼是高丽人?你见过丐半仙……见过你父亲?”老祖诧异道。

“高丽妖女!高丽妖女!”鹦鹉大声叫道。

十五姑娘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说道:“高丽妖女四十多年前诱惑我父亲,使得我母亲发怒。母亲是皇后娘家人,父亲害怕,就带着高丽妖女跑了。她害得我四十多年后才能看到我父亲,还是在他弥留之际!”

“你父亲他……他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老祖慌张道。

“就在开春的时候。我在琼州的五指山见到了他。”

“他去海南干什么?”老祖不敢置信。

“他去五指山寻仙。”

“寻仙?”

“是的。据说五指山的最高峰有座天桥,常有仙人过桥。”

“那他找到神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