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从我记事起,就不停地在脑海中闪现。

父亲离开我时,我只有1岁4个月,对父亲是完全没有印象。

看到别的孩子都有一位或严肃,或慈祥的爸爸,我家却没有,我很是好奇。有一次我问母亲:“爸爸在哪里?怎么总不见他回来?”

母亲回答:“要等全国解放,爸爸就回来了。”

那时我四五岁,其实并不明白母亲话中的含义。

不久,家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让我至今刻骨铭心。

我不仅困惑父亲去哪儿了,更加困惑的是,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干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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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54年的春天,我们突然被搬家了。

从我记事起,我就住在北京钱粮胡同内一个整洁的四合院里,对面的邻居是刘伯承元帅。

那时家里有贴着美丽花纹、带穿衣镜的大衣柜。柜里挂着父亲的裘皮大衣、母亲的丝绸旗袍。

桌子上摆着手摇式留声机,抽屉里有德国造小孔成像照相机,还有一些小金块、鹿茸等珍贵物件。

家里那时虽然没有父亲,但一直很热闹,我不仅有保姆照顾,每个月都会有穿军装的叔叔、阿姨来家中探望,母亲也是热情又开朗。

记得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叔叔们带我去北海划船游玩,晚上吃饭时我不仅吃到了松软可口的蛋糕,还喝了一杯很甜的饮料,现场醉得不省人事,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香槟。

这一切美好的生活,都因为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

父亲叫刘光典,1922年生于大连旅顺,大学毕业后做医药生意,收入颇丰。从父母的结婚照中能够看出,当时家里的富足。

父母的西式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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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西式结婚照

父亲做生意经常到处跑,在上海期间结识了东北老乡洪国式,他是中共的一名老情报员。

那时的父亲,是两党都想争抢的青年才俊。父亲最终选择加入中国共产党隐蔽战线队伍。

组织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和洪国式组建中共情报站“华石公司”,相关资料记载:父亲成为洪国式的助手后,不嫌弃共产党穷,拿出黄金10两、美元1000元支持革命工作。

如果按照当时的金价计算,30美元折合1两黄金,这1000美金相当于30两黄金。

“刘光典的贡献是不小的。”这是组织对父亲早期工作的评定。

父亲当时主要负责在上海收集情报,并购买战略物资运回东北解放区,那时要想把盘尼西林这样的战略物资运出上海,是非常困难的事。

当时负责物资空运的飞行员唐玉文对父亲印象极深,说父亲又高又瘦又帅还文质彬彬,大家都习惯叫他“大刘”。

俩人曾约定,等开国大典的那一天,要将家里的黄金当作特殊的党费,全部上交国家,然后带上家人去天安门照张相。

在上海工作一段时期后,父亲被调回沈阳,参加备战辽沈战役的情报工作。父亲开了一家“福生药房”为掩护,从事地下情报工作。

我就是在这个情报站出生的。几个月后,父亲接受任务转战北平建立情报站,此时情报站还是父亲出钱出力,保证同志们生活所需。

此时,组织上已认定父亲是一个合格的中共隐蔽战线战士。母亲带着我们三姐弟乘飞机来到北平,最后入住到北京钱粮胡同的四合院。

当时为了掩护身份,父亲常常带着姐姐去看电影,其实是和战友接头传递情报。平津战役结束后,新中国即将成立,本可以回家和妻儿团聚,但父亲却选择接受新任务,离开北平南下。

在武汉汉口期间,父亲曾往家里寄过一封家书:

“为了今后的生计,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做生意,从此不能再写信。此次外出,要一年多后才能回来,望你们能等我归来。我回来时,若万一失去联系,我会在报纸上用刘芳这个名字刊登寻人启事寻找你们。”

具体父亲去哪儿了?当时全家人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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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晃六年多过去,父亲还是没有回家,我们却突然被要求搬家。

新家在北新桥的王大人胡同,是一间破旧的屋子,只有10平方米左右的东屋。

搬家后,开朗的母亲变得愁眉不展,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她,情况也急剧恶化,还几次被送进医院救治。

母亲出院后,哥姐要去上学,我一人在家照顾母亲,给母亲做饭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

我当时哪里会做饭,记得做的是面糊糊,里面放个鸡蛋和一些菜叶。母亲得的是心脏病,饭里不能放盐,可见这种饭是多么难吃。

母亲身体进一步恶化,不得不住进北京同仁医院。一天姐姐去看望母亲,问她想吃点什么?

母亲很艰难地回答:“这几天一直不想吃东西,浑身没力气。我最想吃点鸭广梨,又甜又软,水还多。”

姐姐立刻出去给母亲买了两个熟透了的鸭广梨,然后一口一口地喂母亲,但母亲只勉强吃了几口,就无力地躺在床上了,她让姐姐把剩下的梨带回家给我和哥哥吃。

母亲和姐姐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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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姐姐的合照

几天后,我们姐弟三人去医院看母亲。医生已不让我们进病房,我们三个孩子手牵手依次从玻璃窗前走过。我看见母亲无力地躺在床上,黑头发散乱地落在枕头上,脸色煞白,嘴唇黑紫,身上扎着输液的针头。

我们静静地走过,心中升起惧怕的感觉。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微闭的眼角滚下了几滴泪珠。她此时在想什么?

母亲当时才32岁,但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1955年10月18日,母亲去世了。

母亲一走,家里只剩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大人们开始商议怎么安排。

有人提出要送我们去孤儿院。按照当时的情形,说孤儿也不为过,但家里的亲戚认为不合适,一是父亲不知生死,二来家里还有其他亲戚。

最后商议,各亲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把我们凑合养大。

于是,我们姐弟三人继续住在北新桥。此时家中已是四壁空空,屋中放着几张四腿长条凳,凳子上并排摆放几块长条木板,这就是睡觉用的床。

木板上铺着薄褥子,床上两条被子,姐姐哥哥和我便睡在这样的床上。那时姐姐12岁,哥哥10岁,我7岁。

屋子里不生取暖的炉子,下雪时,西北风夹着雪花,透过破烂的窗户纸飞进屋内。我们姐弟三人缩在一起,常常冻得无法入睡。

母亲去世没多久,家里就来了一个老太太,说是给我们请的保姆。当时她已56岁,姓南,我们称她为大姥姥,以示与亲姥姥的区别。

她是一个老北京人,满族。南老太太是一个非常爱干净,又十分利落的人。她曾经在著名评剧演员小白玉霜家当保姆,后来离开小白玉霜那里,来到我们家。

那一段时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由于有她的照顾,总算过了一段像样的生活。对于她的关照,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

我总忘不了她过年给我做的猪肉炖白菜粉丝,尽管吃的是玉米面窝头、发糕之类,只有过年时有些肉及米饭、馒头。那时吃着这些美味佳肴,真好像做了一回神仙。

南龚氏保姆在我们家待了一年多,我们总忘不了她那勤俭持家的风格、干净利落的形象,及对我们几个孩子的疼爱关心。

大约一两年时间,大姥姥便突然离家而去。我们不知道其中原因,也没太在意这件事。

直到2008年,我才知道保姆的真实身份,以及她为何突然来,又为何突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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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一走,我们的日子又开始变得不正常。

最难熬的是饿肚子,找不到东西充饥,我就跑去啃白菜帮子,用牙反复咀嚼,就会有种微微的甜味沁入嘴巴里,吃是吃不饱的,但好歹嘴里有个味道。

小学时有一位语文老师,看我总是向同学讨要食物,便招呼我为她去买街头的烧饼做早点。

捧着香喷喷的烧饼往学校走,我控制不住自己,便偷偷撕下烧饼外面那层酥脆的外皮吃了,一路吃了大半,老师看到也不说什么,还把剩下的掰一半给我。

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为了让我能吃上点东西,才特意让我去为她买早点。

姐姐到女二中上学后,就在学校入伙,我和哥哥的粮票不够用,姐姐总是饿着肚子把一多半晚饭带回来让我们吃。

我就在这样的状态中,一天天长大了。

1966年夏天,“文革”席卷全国,中学停课闹革命了。北京的中学里都进驻了解放军,我们学校来了一位梁团长,他生的浓眉大眼,对我的情况产生了疑问,亲自跑到父亲的单位了解情况。

社会动荡不安,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更加不稳定。在他的指点下,我穿着他送的一身旧军装,和40多个北京知青,主动申请到内蒙古插队,成了一个牧民。

去内蒙古插队前我们姐弟三人在北新桥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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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内蒙古插队前我们姐弟三人在北新桥合影

可能儿时吃的苦太多,对于草原的艰难,我已完全不在话下。

这段知青时光里,我始终有许多问题深埋心底,时刻不能忘怀,那就是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但由于草原和北京远隔千里,以当时的条件,我根本无法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更无力解开这些谜团。

一直到1970的冬天,经过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努力,我所在的区域终于拉通了电话线,抱着试试的想法,我尝试通过电话联系过一次父亲在北京的单位。

我很幸运,电话竟然接通了。

当时电话全靠人工接线,这通长途电话的成本实在难以估算。听到我询问父亲的消息,接话的那位叔叔又惊讶又无奈,回答说:

“你远在寒冷的草原,要注意身体,不该问的事不要多问,有了新情况组织上会尽快告诉你们。”

那时距离父亲离家近20年,我第一次主动联系上了父亲所在的工作单位,但仍然一无所获。

我想若父亲再见到他的孩子们,应是相看泪眼,两不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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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72年,我回北京上大学。

后来得知,我上大学的事多靠贵人梁团长在暗中帮助。

梁团长作为一名军人,他去单位了解到了父亲是去台湾执行特殊任务,情况不明导致家人被牵连,就十分同情我。

梁团长还来大学看过我几次,我至今记忆尤深。大学生活最深的感触,是别人都盼着放假,我却最愁放假。一到节假日,同学们都回家了,我却无家可归,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宿舍,心中难免更多苦楚。

好多同学都帮过我,有的还借过我生活费。现在回想,我这无父无母的无知青年,在十几年的政治运动中,没有出大问题,实属不易。

我就像一直处于干旱中的禾苗一样,在即将干枯时,不知从哪里洒下几滴甘露,虽不够完全挺立,但使我不至于彻底枯萎。感谢生命中的贤人们。

自从回北京后,我们姐弟都想知道父亲的下落,但一直无从打听。

那时,我已经知道父亲是去了台湾,就想着台湾早日统一,我只好与父亲团聚,当面问问他到底做了啥?为什么不敢和家人联系。

但那仅仅是暗藏心底的想法,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

父亲执行地下情报工作,所有情况都必须保密。更何况父亲去的是台湾,两岸长期紧张对峙,要了解父亲的情况真是难于上青天。

直到1987年,台湾解除戒严后,一份秘密材料被传回北京,那是100多个在台湾被杀害的隐蔽战线人员名录。

当时姐姐已经在市政协工作,有更多机会接触到爱国民主人士。一年后,我和姐姐才在统战部看到这份印有“绝密”字样的文件。

我们仔细一看,里面竟然有我父亲的名字。虽然没有详细资料,但明确写着:刘光典,旅顺人。

当时第一直觉不相信这是真的,父亲怎么会在这名录里?

30多年来,我们姐弟一直相信他还活着。如果他牺牲了,组织没理由不告诉我们。

1991年春节前的一天晚上,父亲所在单位的几个同志,将姐姐、哥哥和我召集在一起,对我们正式传达了一个重大情况:

刘光典是在台湾从事地下工作时,被叛徒出卖,不幸被捕牺牲,年仅37岁。

父亲年轻的容颜就此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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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年轻的容颜就此定格

我们三姐弟听到消息,沉默良久,欲哭无泪。当时,组织为我们安排了一场盛宴,但席上没有一人动筷品尝。

正式宣布的消息十分笼统,父亲去台湾执行什么任务?是怎么被捕的?又是怎么牺牲的?遗骨埋在何处?

这些统统没有。

1992年9月9日,我们正式领到了父亲的烈士证明书,哥哥一家人也从河北农村调回北京工作。

寻找父亲的事情看似已经尘埃落定,但我却在那时下定决心,要把父亲牺牲背后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这个真相,用尽了我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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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领到父亲烈士证明的这一年,台湾作者李敖出版了《安全局机密文件——历年办理匪案汇编》一书。

在这本50万字的汇编里,我首次看到了父亲的名字,他被称作“刘匪”。

书中写道,父亲在台湾的联络人叫王耀东。他是个台湾籍老共产党,曾上过延安大学,参加过抗日战争,在东北成了家。

到1949年年初,为了给解放台湾做准备,一批熟悉台湾情况,又有着丰富情报工作经验的同志,先行被派入台湾,王耀东就是这样一位同志。

王耀东收集情报很顺利,但他没能按原计划在三个月后返回大陆。

为了尽快取回这些重要情报,中央情报部门采取了第二套方案,决定派父亲刘光典去取情报。

1949年10月25日,父亲从香港渡海赴台,和王耀东接上了头,顺利拿到了第一批情报后,返回香港复命。

父亲采用密写的方式,用米汤将情报写在一张包茶叶的纸里,安全带回了香港。

之后父亲一直在香港待命,直到1950年1月6日再次赴台。

但父亲没想到短短两个多月,岛内的形势已变得非常严峻。国民党开始在台湾全岛实行检举匪谍运动。

当时,台湾一名职工月薪约200台币,而检举一名“匪谍”的奖金却高达20万台币。

在连保制度下,被国民党特务鼓励的告密大军,遍及社会的每个角落。各行各业,无不笼罩在特务的阴影之下。

此次到台湾,父亲的具体任务是通知王耀东返回香港;协助洪国式收集新的情报,并取回已收集到的新情报。

前期的工作推进得还算顺利,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

中共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被捕,随后变节。1000多名地下党员被逮捕,中共台湾地下网络几乎被摧毁。

父亲所属的中央社会部,由洪国式直接领导,虽然和蔡孝乾分属不同支系,但岛内风声鹤唳,每一个中共情报人员的处境都变得岌岌可危。

洪国式将收集到的大量军事情报用淀粉密写在纸上交给父亲。1950年2月初,父亲给香港上级报告了“货已办妥,择日返港”的信息。

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立刻得到同意回港的指令。

洪国式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不幸,催父亲速办出境证返回香港。2月28日早上九点,两人碰面落实返回香港之事。

吃完午饭后,两人分头行动。父亲去基隆取离境证,洪国式去了台北车站查看车次表。

但洪国式刚到车站,便被抓走了。

原来洪国式领导的情报小组,早已被国民党特务发现,并成功安插了两个卧底进去摸查情况。

一切尽在掌握中才准备抓捕。因担心洪国式是经验丰富的老情报人员,敌方亦不敢轻举妄动,而是提前挖好了一个陷阱。

让一名国民党特务扮成无赖,跟踪洪国式到达台湾车站,等他在看汽车时刻表时,故意滋事挑衅,两人引发争执。

此时,一旁装扮成派出所警察的特务走上前来,以二人违反戒严法为名,将他们带回了派出所。

警察安抚洪国式说没事,让他提供几个证明人的联系方式,只要能证明他的身份,就可以立刻放他走。

洪国式不知道其中有诈,提供了几个熟人的联系方式。直到敌人将他提供的人员一一抓捕,洪国式才知道自己落入了敌人的陷阱。

反应过来的洪国式面对各种酷刑,和敌人周旋,向敌人提供了一些看似重要的假情报。

比如当特务问交通员刘光典在哪里?他机智地答道:刘光典已经返回香港取电台去了。

当时父亲就在基隆。因为洪国式的掩护,父亲有了逃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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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官方的资料中,洪国式的记录比较详细,但父亲的情况却很简短。

“刘匪匿居山间,掘地为穴,过着常年类似原始生活,仍执迷不悟,继续从事反动宣传,由此可见其思想受毒至深。”

寥寥数语,却把我的心都揪起来了。

我无法想象父亲当年的逃亡之路有多么艰辛,英俊讲究的父亲,竟然沦落成深山里的原始人。

那段日子我夜不能寐,我实在太想知道父亲是怎么躲过敌人的追捕,又是怎么在山中活下来的。

冥冥之中,就连老天也想帮我们一把。多年后,我的儿子刘新宇在网上搜索爷爷的有关信息,突然在一个台湾的奇摩网站找到一本紫红色小册子,题目叫《一个匪谍逃亡的故事》。

《一个匪谍逃亡的故事》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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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匪谍逃亡的故事》封面

下册子的左下角印有“台湾省保安司令部编印四十四年元月”的字样。另外,网上还有一张画,画着一个中共“匪谍”在修改身份证的情景。

处看并不知道这个“匪谍”是谁,但下面的一段引文,让我们大吃一惊。引文为:

“刘光典是一名匪谍,他是匪中央政治局派台地工负责人洪国式的交通员,担负香港和台湾的交通联络。”

看到这段文字,我觉得心跳加速了,我不禁睁大了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书中写的竟然是我的父亲,这难道是真的吗?

这本小册子当时只发行了1000本,几十年后,还能被我们找到,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

当时,这本小册子正在网上拍卖,定价新台币500元。我赶紧拜托台湾的朋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小册子买下来。

不久后,这本小册子才来到我的手中。原来这是当年司令部发行的警示材料,其中详细记载了父亲在台湾的逃亡生涯。

审讯洪国式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负责抓捕父亲的警察判定父亲还未离台,台湾岛内所有的重要港口、码头都贴满了通缉令:

“重要在逃匪谍刘光典,化名刘先农,大连人,较高身材,平时爱穿棕色西装和蓝色中山装,一经发现,立即逮捕。”

父亲的通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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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通缉令

父亲在基隆得知洪国式被捕的消息后,当夜返回了台北,去找王耀东,将随身的文件转移后,回到住宿的天星旅社。

确定没有埋伏后,父亲将旅社中存放的行李和情报文件全部带走,再去找王耀东。不知为何,在两人约定的会合地点,却没有找到对方。

不敢再住店的父亲,只能在三轮车夫家借宿一晚。

第二天,父亲给组织发了一封电报:“俊弟得急性脑炎亡故”,向组织发出最后警报,通告小组覆灭。

之后王耀东将父亲送往台南山中的亲友家躲藏,白天帮留宿的山民去甘蔗田里收甘蔗,夜晚就睡在人家的牛棚里。

1950年4月国民党特务机关进行全省大检查,山民因为惧怕,不敢继续留宿,父亲只能离开,东躲西藏在王耀东的众亲友家。

父亲催王耀东尽快返回香港,不用再为自己的事情操心。当时王耀东还未暴露,完全可以安全离开台湾。

但他没有,而是留下来想办法让父亲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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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离开台湾,父亲想尽办法,还托村民去寻找开往香港的走私船,但因为风声太紧,没能如愿。

大家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会有所缓和,但谁都没能想到,国民党戒严令下的白色恐怖整整持续了38年。

越来越紧张的斗争形势,让深陷孤岛的中共地下情报人员插翅难飞。不久后,王耀东的亲弟弟也被捕了。

因害怕暴露被抓,王耀东也返回台南,开始与父亲一起逃亡。

两人不敢再借宿在亲友家,开始每日都藏在树林里,后来由亲友帮忙在附近搭了三个草寮。

所谓草寮就是在地上挖的地洞,洞口铺上茅草之类的东西来遮风挡雨,每个寮住一段时间后,就要找寻新的地点,搭盖可以匿居的草寮。

即便是这样的藏身之处,依然不能久留,需要随时提高警惕,化解危险。其中一个草寮就曾被路过的女山民看见过,万幸是对方并没有宣扬。

到1952年末,因为身上的钱已经快要花尽,为了维持生活,俩人开始跟老乡学习编制竹器出售来挣些生活费。

父亲托人买来最新的报纸,想尽一切办法获悉最新的时事。报纸上的消息除了国民党疯狂镇压中共地下党,就是不断叫嚣让中共地下党投降自首。

此时朝鲜战争已进行了两年,短期解放台湾几乎无望。但父亲心中的信念没有丝毫的动摇,依然向乡亲们宣传革命理想。

直到1954年2月9日,国民党特务机构破获了另外一个中共地下组织,其中有一位曾经掩护过父亲的老师。

这名老师是王耀东的亲戚,也加入了地下组织。但信念一直不坚定,对掩护父亲很有意见。

与其他地下组织发生横向联系,是情报工作中的大忌。然而敌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王耀东凭借一己之力,要想掩护父亲脱险,找当地地下组织想办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果然,这名老师被捕后,第一个出卖了父亲。

国民党特务机关立刻闻风而动,出动大量军、警、宪、特进行搜山。

在敌人上山抓捕之前,潜伏在国民党警察局的一名狱警,赶紧上山通报消息。但是警察很快包围了台南旗山。

父亲和敌方周旋多时,寡不敌众,最后仍然没能脱身,和王耀东于1954年2月13日在台湾台南与高雄的交界处沟坪被捕。

一年后,王耀东在狱中被敌人杀害,年仅48岁。

我后来有幸见到了王耀东的外甥。他说王耀东前往台湾时,妻子和儿子都留在了东北。两岸互通后,他多次来大陆寻找,但一直没有音信。

我儿时虽然受了苦,但至少没有和父亲的组织失去联系。而这对孤儿寡母,那些年怎么度过?

一想到这些,我就满心伤感和无奈。

我也在托人寻找这对母子的信息,但至今都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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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我得知台湾当局成立了“戒严时期不当叛乱匪谍审判案件基金会”。专门负责对戒严时期遭受迫害者进行补偿。

基金会成立当年,补偿金申请案就高达5000件。我也申请要求补偿。

在办理此案时,基金会查阅了许多原始档案,我也因此获得了父亲更多的来自台湾的官方信息。

父亲被捕后,台湾国民党军事法庭认为父亲以非法手段颠覆政府并着手实行,罪大恶极,判处死刑。

父亲不服,上诉后又经二审维持原判。最后,父亲的案件卷宗直接呈到了蒋介石面前。

蒋介石在卷宗最后写道:“此案系四十三年所破获,为何延至现在始行判决,查报。刘犯死刑照准。蒋中正。”

蒋介石亲手签令“死刑核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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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亲手签令“死刑核准”

父亲被关押近5年时间里,具体经历了什么,我一直无从知晓。直到后来我偶然在杂志上看到一篇名为《一个台湾老兵的回忆》,才有所了解。

这位台湾老兵和父亲正好关在同一个号子里。刚一见面,我父亲就自报家门,这让老兵对父亲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因为在监狱里很多人都不向旁人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

在老兵的回忆中,我父亲长得高大英武,头发胡子都留得很长,像个野人。后来才发现父亲很能干,不但会说闽南话,还会说日本话。

而且我父亲很仗义,每次发现菜里有肉片,都会对台湾老兵说:“小张,你吃。你身体不好。”

记得有一次,小张问我父亲:“你干嘛来台湾?”

父亲回答:“我奉命。”

台湾老兵为此心生敬意,知道父亲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但也为父亲的牺牲感到惋惜。

老兵只言片语的回忆记录,让我对父亲有了更多了解。即使在狱中,父亲也保有自己的风骨。

1959年2月4日,这一天是立春,我父亲被杀害于新店安坑刑场。

这一天他们为父亲照了两张照片。

行刑前的照片中,父亲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写有“刘光典”三个大字的牌子,只见父亲微微向右歪着头,目光坚定,不屑地望着敌人的镜头。

行刑前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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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前的父亲

这是父亲被押赴刑场,行刑前的存档照片之一。

而父亲牺牲后的照片,却仰面朝天,怒目双睁,死不瞑目。

每当看到这里,我都心如刀绞。我常常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父亲走过那艰难的岁月。

申请赔偿的路很曲折,唯一欣慰的是,我竟然找到了父亲的骨灰。

那是2003年,台湾当局决定将台北市郊的马场町和六张犁开辟为纪念公园。这两处是当年白色恐怖时期行刑和埋葬受难者的地方。

为了重修六张犁的灵骨塔,有关部门向社会发出公告,请亲属暂时将塔内骨灰领走,待灵骨塔修好后再行安放。

在骨灰名单中,有我父亲刘光典的名字。台湾友人帮忙将父亲的骨灰领取出来,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把写有“刘光典”名字的骨灰坛照片发给我。

父亲的骨灰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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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骨灰坛

看着照片,我百感交集。父亲离家时我才1岁多,毫无印象,而此时我已年过花甲,父亲却已变成一坛忠骨。

我对着骨灰坛照片默念,我一定找机会把您接回家。

历时四年之久,我终于接到基金会的来信。基金会经过认真核实,认为我父亲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中共匪谍。

他们补偿条例中有规定,对于这样的人是不予补偿的。

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要的并不是赔偿,而是要台湾官方的认定,只要台湾认为他是坏人,对大陆而言就是好人。

有了这些确凿的证据,我们把了解到的真实情况向上级作了汇报。

看过这些材料后,有关部门的同志找到我们,揭开了一个尘封了50多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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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台湾被捕后,基于其特殊的身份,台湾特务机构安排了一个长相酷似父亲的人,到香港散布反共言论,表示跟共产党决裂。

当时,许多认识父亲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都以为他叛变了。

在国民党这场精心策划的离间计下,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小四合院,早已成了公安部门24小时不间断监视的对象。

为了抓住“叛徒刘光典”,公安部门在我们家四周安排了值班人员,日夜坚守。随后才被迫搬了家。

母亲去世后,有关部门解除了对我们家的监视。但家里突然来的保姆,说是照顾我们一日三餐,实际上更重要的工作任务,就是监视家中是否有生人来往。

为了进一步搞清她的身世,我特意去现在的北新桥派出所查阅户籍档案,查到曾有一个名字叫南龚氏的,生于1900年10月。

大姥姥离开我们家后,我们三个孩子总是想起她。她70岁时,我们还去家中看望过她。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我们才彻底跟她失去了联系。

现在想起此事,直让我有些感慨,心中滋味难以言表。

除了大姥姥,我还记得非常清楚,在我家中的床底下存放着一把日本军刀,那是父亲从东北老家带来的。有着十分漂亮的刀把和刀鞘,抽出之后是锃光瓦亮的刀身。

原来这把刀一直放在家中平安无事,但在我们搬家不久,刀就被要求上交,当时原因也不得而知。

以后,我们的生活逐步艰辛。后来慢慢长大,在学校上学时,加入共青团也受到了阻碍。姐姐和哥哥大学毕业后也相继被分到偏僻的地区任职。

多年以来父亲的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们,似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团团迷雾和片片阴影时时刻刻笼罩着我们。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少年不识愁滋味,最痛苦的是我们的母亲。

母亲名叫王素莲。她是千万个隐秘战线情报人员家属中,最普通的一个。

自我懂事起,母亲的性格是开朗的。母亲结婚前拍过的一张单人照里,她梳着披肩发,额上是齐齐的刘海儿,素雅的条纹旗袍外套着一件温婉的短衫,五官匀称端正,气质斐然,绝对的东方美女。

母亲的单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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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单人照

家中保留的两张父母的结婚照,一张中式、一张西式,那时的母亲,时尚又端庄,和父亲男才女貌,惹人羡慕。

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接受过高等教育,深知隐秘战线的艰辛与不易,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父亲身边,在背后为他默默操持一切。

即使是在父亲被组织判定“不明原因的失联”后,也毫无怨言独自扛下了这一切,把我们隔离在阴霾之外,没有把年幼的我们拉进这场政治阴谋下的噩梦。

寻找父亲的真相中,我还联系上了洪国式的夫人,她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电话一接通,她就先问我母亲还好吧。

我在电话中问她:“伯母,洪国式后来有消息吗?”

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没有像你爸爸那样被追认为烈士。”

后来我才知道,被捕后的洪国式很快被安排到台湾的绿岛上,让他做教官,进行岛上关押的地下党和战俘的劝服工作。

于是有关部门认为洪国式已经叛变,因而将他定为叛徒,组织也要求他的妻子与他离婚另嫁。

其实,洪国式当着敌人的面假装劝降,暗中却鼓励大家坚定革命信念。经过十年的艰难曲折后,他被敌人暗杀,并被残忍地肢解后抛入河中。

后来组织上根据实际情况,重新给洪国式做了结论、对他的评价更正为:“因公牺牲”。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情况,如果知道,也不会提及老人的伤心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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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母亲的心事我却再也无从得知了。

记得母亲卧病在床时,常常用枕头支撑着身体,用一只旧笔练习写字。她常叨念:“我病好了还要去工作,要练好写字的基本功。”

然而,母亲的愿望始终没能实现。

母亲临终前,曾对姐姐说:“天马上凉了,可你们的过冬棉衣还没准备好。唉,都是我不争气,太不够当妈的资格了!”

姐姐听后,怕母亲难过,马上说:“妈,您心脏不好,爸爸又不在,一个人把我们养这么大,太不容易了,怎么不够格,您是世上最合格的妈了。”

记得给母亲送葬时,姥爷跟在一辆马车后,马车只能放下母亲的一口棺材。姥爷从崇文门走到北新桥,再向西拐到交道口,然后向北到安定门城楼。

那时,我还不太懂什么是幼年丧母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我们三个孩子,站在城门外,只觉得北风忽忽地吹,眼中含着泪,看着姥爷一步一步跟着拉着母亲棺材的马车向北走去,直到消失在远方。

我不知道母亲该是何等地信任父亲,若她知道父亲“失联”、“叛变”背后的真相,也能去得安心了吧。

2008年,在有关部门的支持下,我和姐姐去台湾祭拜父亲,同时接父亲回家。

站在父亲战斗并献出生命的土地,我在想,只有两岸早日和平统一,父亲的牺牲才会有意义。

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北平,运送他离开的,正是之前上海和他一起执行运输任务的飞行员唐玉文。

唐玉文在晚年的回忆录中写道,飞机从北平起飞,穿过一道又一道云层,父亲就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位子上,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直跟他聊天说话。

作为亲密的战友,他感觉父亲当时心里好像有话要说,但一路上,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透过玻璃窗户望着机舱外的大地一点点远去,没说一句话。

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我想,那时的父亲,一定想过为信仰而献身的念头。

我们姐弟商议后,决定只接回父亲一半的遗骨,葬在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另一半骨灰继续留在台北的人民忠魂纪念公园。

等两岸统一的那一天,再将父亲的遗骨合葬在一起。

而母亲的遗骨,却因为坟场在文革期间被移平,至今不知去向。

曾经恩爱幸福的父母再也不能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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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恩爱幸福的父母再也不能团聚了

2009年春,我联合其他台湾同胞一起向党中央提出建议,建立一座专门纪念这批烈士的场所。

四年后,“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建成。父亲和其他846个人名被刻在花岗岩墙壁上,他们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台湾牺牲的隐蔽战线无名英雄。

而据我多年调查所知,1949年前后,共有1500余名情报人员秘密派遣入台,其中1100多名牺牲。

他们的名字和事迹,大多还在保密之中,不被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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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刘玉平伯伯已经四年多了。他寻找父亲的经过也已集结成书。

他说这本书不仅是献给父亲的,也是献给母亲的。

每一个从事隐秘战线的战士,最开始都是要有信仰的,因为没有信仰,会心生畏惧,孤军作战,随时可能会死。

可是他们的家属,大多不过是普通的家庭妇女,不懂丈夫的政治信仰,更没有丰富的斗争经验。

在复杂多变的斗争环境中,她们日夜为丈夫担惊受怕,更没法判断哪个势力背后可以不死人。

唯一能支撑她们承受这种超负荷的精神压力,只有对自己丈夫义无反顾的爱。

爱,就是她们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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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寻找父亲——刘光典烈士的红色足迹》

获作者刘玉平授权独家编辑

并提供相关照片

编辑:赵斯卡 霞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