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黄连素片,差点断送了我的职业生涯
由于职业的特殊性,医学生们一般从上学时就会开始接受各种各样的心理建设:对死亡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以及最常见的,面对投诉时的平常心。
甚至有师兄直言,没有经历过投诉的职业生涯是不完整的。
此话虽然有些偏激,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当前医疗环境下医护人员的几分无奈。
今天我要讲的,就是一单差点终结了我医学职业生涯的投诉。
那是我独立行医的第五年,也是我在急诊的最后一个夏天。
图虫创意
第 108 号病人
不同于其他地域,南方的夏季绵长而湿热,体现到急诊科的疾病谱上,便是显著高发的消化道急症,此类急症最常见的症状之一就是腹痛。
在新冠疫情出现以前,不明原因腹痛和不明原因发热地位相当,都是困扰急诊内科医生的「大山」之一。运气好一点的医生,通过仔细的视触叩听就能发现一些有效线索;运气不好的,可能直到外科妇科会诊完,仍然无法明确诊断。
在辅助诊断措施相对匮乏的后半夜,这种困扰就变得特别明显。
那是一个普通的仲夏夜。天气刚入伏,又撞上毕业季,前半夜的病人已经排到了 120 多号,走廊里此起彼伏着的都是呕吐声和腹痛的呻吟声。
从接班开始,我的工位前后就围满了病人和家属,我已经尽量提高了诊病的速度,但还是挡不住焦急的情绪在整个诊室里迅速弥漫。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这波高峰还没有消停的意思。
第 108 号病人是一名中年男性,候诊时他一直斜靠墙坐着,肢体屈曲,一只手捂着肚子,时不时和旁边陪他来的女性朋友说两句话。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蜷曲着身子,表情痛苦,一言不发。
问了两句病史,中年男人说这两天进食冷饮后出现腹部绞痛和腹泻,疼痛主要位于脐周,呈阵发性,无发热。
「你皮肤一直都是这么黑吗?」我问病人。
「是的,经常锻炼,喜欢晒太阳」男人说着,一边望向隔壁的女性朋友,言语中似乎还带着点骄傲。
「这是什么?你刚才去别的医院看过了吗?」我指着他病历本前一页的印章。
为了方便登记生命体征,很多医院的急诊科都会在病历本上盖接诊章,然后把病人的血压体温等数据填进去,方便接诊医生查看。
除了我们的章,这个病人的病历本上还有两枚其他医院的章,而且落款时间都在前半夜,看样子我这里是他今晚跑的第三家医院。
「哦刚才是想去那两家看的,人太多了等不起,我们就出来了。」中年男人伸手把病历往后翻了几页,「医生你重新写就是,不用管前面那些。」
我感觉有点怪怪的,但也说不上哪里有问题。这时 120 专线的响铃声穿过候诊的人墙传了过来,无线电也同步出现了白噪音,这是要出任务的迹象。我顾不了那么多,便开始疾笔写病历。
「以前还有什么其他疾病吗?那个疤是什么手术留下的?」
「十几年前切过胆囊,」男人又掀起上衣,指了一下上腹部的手术瘢痕,「别的没什么了。」
「上腹部压痛很明显,肝脾未及,腹肌还算软,」我摘掉检查手套,「看起来像急性胃肠炎,但也不能排除其他问题,我建议你做个检查比较稳妥。」
「不做不做不做,」男人连连摆手,「谁还没闹过肚子,我现在疼的厉害,也没带什么钱,你开点简单的药给我不痛不拉就行。」
这时一只手穿过人墙在我肩膀上搭了一下。
「江医生,能不能走得开?要不要副班替你出车?」原来是前台护士,她看我没回应呼叫,就跑来我身边问我。
「不用,我来出。」我跟护士老师摆摆手,开始打印处方,「你确定没有药物过敏的吧?」
一针 654-2 肌注,一瓶蒙脱石和几片黄连素,一张处方加起来还不到 20 块钱。
「我打针吃药都不过敏,」男人想了一下,「不过以前有医生说我有蚕豆病(G6PD 缺乏症)。」
我翻开他的病历首页,并没有看到蚕豆病的记录,于是给他加了上去。中年男人也没说什么,伸手从我手里拿走了处方纸和病历,挣扎了一下起身也往外走去交费了。
「哎,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啊?」在我跑向救护车的时候,中年男人又叫住了我,「一会药不行我还得找回你啊。」
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但眼看护士已经在救护车上跟我招手,我转身举起胸卡:「我是江川,工号 5069。」
108 号病人的急诊病历(作者供图)
投诉
和后面一个多月的每一个夜班一样,这个夜班也有惊无险的等来了天亮,并没有整出什么大的幺蛾子。
转眼暑假就要结束,适逢教材改革,按照大学要求,所有任课教师都必须在新学期开始前提交新的教案,于是我又开始了一边上班一边备课的日子。
就在从教研室搬完砖出来的路上,我接到了甘师兄的电话。
甘师兄是我的直系师兄,也是本科毕业就留在了附属医院,但和我不同的是,他没有做临床医生,而是去了医患关系办公室,专门负责各类大大小小的医患纠纷。
我心里一紧,上班时间接到他的电话,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小江同学,你还记得7月份你接诊的一个叫许 XX 的腹痛病人吗?」
我在脑海搜索了一会,并没有什么结果。这两个月都是急诊旺季,一天一两百个病人是常事,一个月少说要看一两千病人,「我哪里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啊?」
「我再提醒你一下,中年男性,腹痛腹泻来诊,你给他开了 654-2 和黄连素片。对了,甘师兄顿了一下,「他有蚕豆病(G6PD 缺乏症)。」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怔在原地。
蚕豆病是一种遗传性溶血性疾病,本质是红细胞葡萄糖-6-磷酸脱氢酶(G6PD)缺乏症的一种表现类型,这类病人可能因为食用蚕豆或服用特定药物诱发溶血反应,严重时可出现黄疸,甚至危及生命。
而黄连素片(盐酸小檗碱片)就是蚕豆病的禁用药之一,这个药可能会导致蚕豆病病人溶血,这是大二药理学就学过的内容,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不是吧甘师兄,我给蚕豆病人开了黄连素???!!」
我还是不太相信。
「喔,你现在想起来不能给蚕豆病人开黄连素喔?」师兄的语气带了几分戏谑。
「那个病人说吃了你开的药发生了溶血性黄疸,命都差点没了,在肝病医院传染病一科住了十几天,上礼拜刚出院。病人来医患办填表投诉你,说要私下解决,我们不同意,要走法律流程,现在人家打市长热线投诉了。具体材料 OA 上都有,你快点写个情况说明给我吧,下礼拜提交给鉴定委员会。」
一般来说,针对医生的投诉分为两种,一种是无效投诉,就是医生占理的投诉,类似病人投诉医生不给插队、没挂号不给看之类的问题;另一种是有效投诉,顾名思义,凡是有效投诉,才会得到进一步的处理。
而我这个违规用药的投诉,想都不用想,是有效投诉中的有效投诉,如果就这个问题上法庭,我跟医院都只有认的份,庭审时间都不用 5 分钟。
「主任什么意见?」我试探性的问师兄。
「还能有什么意见,认栽呗!」
病人的投诉登记表(作者供图)
以前给师弟师妹上课的时候,我经常会提醒他们,一定要格外留意职业生涯第五年这个关口。
这个年纪的医生心态还不够老,心中拯救世界的中二幻想还没有破灭;职称勉强主治,各种技术刚刚上手,又没有被足够多的疑难杂症和奇葩病患教做人,很容易产生人生前途无量医路大有可为的错觉,也就是俗称的「飘了」。
医生一旦飘了,离出错就不远了。
只可惜我这个经验仅限于理论,也是前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现在终于轮到我自己用教训来印证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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