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宝胜
1997年是我进入律所的第一年,那年冬天第一次到陕北为本村遇难乡亲索赔。一行几人乘坐卧铺班车,翻秦岭,过关中,上高原,颠簸一天一夜,入住一个不起眼的小宾馆,屋内取暖炉子的烟味有些呛人。与矿主玩了几天猫捉老鼠的游戏,勉强为索赔画上句号。应同乡热情邀请,到孙岔乡阴湾煤矿做客。
他们租住当地村民的窑洞或简易平房,有的拖家带口。屋角蹲着半人高的大陶缸,是腌制酸菜的家什,腌酸菜又叫碎菜,酸得有点蛰舌头,是当地冬季必不可少的下饭菜。屋内除了取暖炉子,一张大床或土炕,几把小凳子和一张小桌子,其他东西在地上散乱地放着,被煤尘染得黝黑;混合着汗味、烟味、饭菜味、煤尘味儿···一切都是煤矿特有的气息。煤矿以手工劳作为主:钻炮眼,爆破,排险,支护,出煤···,风钻机,洋铲、铁耙、手推车是主要工具。天刚麻麻亮,他们头戴安全帽腰别矿灯下井,天黑出井,浑身被裹上一层黑尘,咕噜噜转动的眼珠、说话露出的白牙,呵呵大笑的声音,显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一些人和我同龄,有的是小学初中同学或亲戚,老家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到神木煤矿务工多达三四十号人。那时条件有限,他们在租住的房子里做饭。为招待我倾其所有,平时在山上打的野兔,大疙瘩红烧肉,手抓羊肉,陕北特有的凉拌沙芥,沙葱炒肉,满桌子满碗,大块吃肉,喝得张胡子认不到李胡子。为了助兴,请来当地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和四十左右的妇女唱民歌,老乡以花鼓唱和。民歌苍劲,高亢,悠长,浓厚的鼻音,是腌碎菜的韵味,酸得令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陕南花鼓婉约,轻松欢快,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曲调里能感受到陕北女子热情豪爽,敢恨敢爱,陕南女子含蓄委婉,表达爱意要绕弯弯。热闹到半夜,我在烧热的土炕酣然入眠。这次陕北之行,真切体验了陕北饮食起居和一些民俗风情。
老乡们白天陪我在煤矿附近转悠,放眼出去,一望无际的土黄色山峁峁,没有一丝丝绿意,令人顿生几分荒凉。即便没刮风,河道里的水被冻得邦硬瓷实,阵阵寒意钻入骨髓。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亲爱的乡亲们在如此苦寒之地讨生活?眼前的一切确凿无误地告诉我,这是真切的事实。当时煤价极低,大块煤被运走,面儿煤无人问津,在矿井口外堆成小山,自燃过程中弥漫着煤烟。从山清水秀的陕南,奔赴千里之外的陕北,气候迥异,语言不通,饮食不惯。为了生存,为了摆脱内卷的山地农耕劳作,再大的困难要靠自己去克服,去适应。来到陕北,他们不知吃了多大苦,遭了多大罪。陕北的父老乡亲淳朴厚道,以宽阔温暖的胸怀接纳了来自陕南的后生们。
程家用库表叔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其父是我远房姑爷爷。在信息闭塞的九十年代初,是家乡第一个敢于走出去的人。据他后来讲述到陕北的经过,几十年过去,那情境在我心中依然历历在目:老家那一两亩山坡地,收成只能糊口,熬着看不到头的日子。他抱着宁可摔破罐子,也不困守愁城的决心,决绝地放弃老家的一切,只身一人爬上货运列车。在宝鸡下车时身无分文,两天水米没有沾牙,饥肠辘辘之下,在街沿的早点摊子捞起包子就吃,吃完却无钱付账。无奈之下,给摊主说愿意给打两天杂工抵账···
一路颠仆流离,到达神木已是抢借无门。当地乡亲雇他挖一口蓄水池,这是他外出接手的第一桩活计,工钱看着给,只为有一口饭吃。在冰得刺骨的水坑里挖泥,搬扛大块石头,干活有模有样,后来陆续有人雇他。时值当地煤矿被陆续开采,他到煤矿成为一名矿工。吃苦耐劳加之头脑灵活,深受当地乡亲的认可,当地刘家把聪慧漂亮的女子许配给他,从此在当地扎根创业。在他的感召带动下,老家山村的乡亲陆续到陕北煤矿务工,后来山前梁后几个乡千八口劳力到了陕北,成为矿工群体的一分子。他们挣回红堂堂的票子,不少人在城里买房子,在乡间盖别墅,开上小轿车,彻底告别了过去。受此影响,家乡成年劳力到陕北煤矿务工、承包砖厂生产一时蔚然成风。
父老乡亲世代务农,日出而作,一辈子和土地较劲儿,遇到年成好,混个肚子圆,不好的年成,借粮借钱度日,如此循环往复,苦苦巴巴饱受煎熬。他们走出去的步履太过艰辛,无人指点,没人施舍,在茫茫的外部世界闯荡。最初走出去的人,从事着又脏又重的体力劳动,一些乡亲死于安全事故魂断他乡,有的肢体残疾落下病根,山大的困难挡不住他们外出谋生的脚步。
他们走出谋生创业的过程,是我见证由农耕时代向工商业时代蝉变的过程。家乡的小山村已彻底衰落破败,固然令人惋惜,但村子的人何尝不是开启了另一种人生,岂不令人欣慰?老家的小山村,在外务工创业者遍布全国十几个省份,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财富,塑造自己的尊严,为丰富多彩的世界增光添彩,为为他们而骄傲。他们以敢为人先、夸父追日的勇气,自立自强创业精神,乐观上进的人生态度,给我以终身的人生教益,足以令人钦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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