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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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地名地理研究在文字考释中的辅助作用
今人研究卜辞地理,当然可以非常笼统地表述为:某组地名与众所皆知的某历史大事件相关,所以必在南方、必在北方某区域云云。甚至地名用字也完全可以符号化对待,是否隶释,似乎无关紧要。套用一句话,大道理管着小道理,方位对了,细节可以暂且搁置。这种模糊处理的方式,招来的批评声音想必就会小很多,而且持不同意见者也无从反驳,大方向无误,你总不能说人错。对上古地理研究者言,此方式最是安全。但若求细节上的精准,尤其是想更好地结合文献,把各个地名一一标注在地图之上,比较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接受各种新旧材料的进一步检验,就得具备种种前提条件。譬如行进速度要考虑,田猎诹日与禁忌习俗须兼顾,地名的历时性变化尤其是地随族迁现象也得顾及,材料更不可断章取义、任意截取,无视同版诸辞的内在联系。当然,地名用字的精确考释同样重要,这是研究者有效利用传世文献的基础。释读准确,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如弁、滥、笱、(邾)、觞、辝等字,对复原鲁中南地区的晚商地理,帮助很大。释读若有偏差,研究者又急于与后世文献地名作牵合,相应的地理框架便会支离破碎,甚至南辕北辙完全颠倒。这样的教训,在百年来的商周地理研究史中,屡见不鲜,尤以晚商田猎区及“敦阴美”路线为甚。即便当下,亦不能免,各种怪异说辞,时有所见。所以,文字释读对精确的地理框架复原工作而言,意义重大。
但学术研究总是相辅相成的,甲骨金文地名地理的考订,实际上对释读卜辞疑难文字、理解相关出土文献内涵,也有反哺作用,我们对某些字的新认知,也可从卜辞行进路线复原工作中得到启发。可以这样说,地理研究是文字考释结果好坏的一个判别依据,也是疑难字释读的一个相对有效的突破口。譬如上节提到的地名,笔者认为,该字本义指黑虎,从(丽或犂)声,其地在汶水下游一带,即商纣“黎之蒐”之黎。这便会牵扯到甲骨、金文中与相关的诸多文字的释读。为便于讨论,暂可分下述形声、会意两组[表一,表二]。
结合耕、濬诸字判断,应该是一种用以劳作的歧头挖土工具。该字究竟读什么,现代汉字中哪个字与它有继承和关联,至今未有广为众人接受的答案。按一组Ⅰ类中的字,大家比较熟悉,主要是词义很清楚。如历组卜辞《合集》33182有“叀羊”、“豚眔羊用”之用牲选卜记录,所谓“用”,就是豚与羊一并使用。惯常的做法是直接将“”隶写作“皆”。众所周知,严格意义上的“皆”字,作(《集成》9535)、(《容成氏》)、(《资料库》NB0819)、(《说文》)之形,从西周金文到秦汉小篆,一脉相承,基本无有更易。若直接将等同于“皆”,恐怕困难。按《说文》“丽”字条有“古文作、籀文作”之辞,战国陈丽子戈(《集成》11082)丽字作,将之与字所从的形(实际上是字的添“口”异构,二形并无区别)比较,尚能看出二者间的仿佛处。按诸商周金文,典型的完整“丽”字写作如下之形[表三]:
一组Ⅲ类中的字,用法、词义显然亦与同。例如《屯南》109曰:“辛巳卜,王其奠元眔永,在盂奠。洋。”裘锡圭认为是商王在盂地安置元、永二族,有皆、并的意思。这个意见当然是准确的。不过,考虑、二字在时代上具有同步性,文字本身又拥有共同的构件,且刻手的文化背景一致,所以,“在盂奠”之,其词义一定与“用”之同,读音也不当有别,读“俪”或最优的选择。但这并不表示是同一个字的异构。按无名组《合集》30044有“舞二田:丧、盂,有大雨”之辞,就是为丧、盂两地求雨,这里的,其词义一般以为与无别,亦具皆、并之义。由此看来,三字的读音是一致的。归根结底,它们共有的才是读音相同的根源,所以应该读,也就是丽。这一音读上的简单推导是否合理,不妨用具体的卜辞材料从各个方面加以覈验。
例如新近故宫博物院公布的旧属谢伯殳所藏的一片龟甲〔图三:1〕,至少可以证明、丽二字读音相同。其残辞曰:
这是龟腹甲的右部下半残片,观察照片可知,已抵腹甲的右下边缘,“”就是该卜辞的最后一字。据花东卜辞,“启”多作为一种物品赠予的行为动词使用,下对上或上对下,均存在财物上的“启”的行为。老为族名与地名,卜辞多见,大概属东土故族,在此指老族之长。羌指山东莱芜境内的羌族之人,甘指今泰安大汶口镇一带的甘族之人。“羌甘”是两个人名的并辞联称,类似的例子极多。从语法上讲,句末“”字一定是动词。也就是说,在商王“启老”的仪式中,羌、甘二人“”。
在内容上有关联的类似资料还有:
甲辰,贞:羌、(子曾/曾子)不。
其。(《醉古集》164,即《合集》22134+22347+22147+《乙补》7372,〔图三:2〕)
卜辞“某某”,可与商周金文“某人逦”直接对读,例如:
此外,清华简《耆夜》有曰:
武王八年,征伐耆(黎),大戡之。还,乃饮至于文大室。毕公高为客,召公保睪(奭)为夹。周公叔旦为主,辛公柙(甲)为立(丽=逦)。作册逸为东尚(堂)之客,郘上(尚)甫命为司政,监饮酒。
按 : 立、利同属来纽质部字,丽为来纽支部字,丽、黎(以利为谐声偏旁)古通,左氏《春秋》僖公元年“公子友帅师败莒师于郦”,公羊《经》作“犂”,穀梁《经》作“丽”,即其显例。 所以,简文“立”当读丽或逦,俪助之谓。 《耆夜》一宾一夹对一主一俪,完全符合礼书所记载的燕饮中主、宾各有襄赞的相关礼节。
藉此足以说明,所谓“羌、”、“羌、”,就是占卜有关人员是否适合现场俪助,无关生死。
再如,卜辞中还有占卜东土诸部所贡马匹“”与“不”的记录:
本版4条卜辞内容相关,是说老、旧、敢、师贮四族贡纳马匹之事。“不 ”即“不丽(俪)”,指不相俪偕。因马匹主要是用以驾车,至少要成双相配,一辆车上的两匹或四匹马,无论毛色、外形与脚力,都得相互协调,纯驷是选马的基本要求。类似的记载还见于《合集》27720、27721与《合补》9264等。
又《合集》30297有“”字,也能佐证、丽音同的合理性。其辞曰:
甲午卜,王:马寻(骊),其禦于父甲亚。(无名组)
第一个“马”字是指东土马方(鲁北马陉)或其首领。寻可训为迎。 从马、从 , 即字添口增繁,所以 字似可径读为骊。 骊乃毛色纯黑的良马,先秦两汉文献多所记载,如“有骊有黄”(《诗经·鲁颂·駉》)、“四骊济济”(《齐风·载驱》)、“戎事乘骊”(《礼记·檀弓》)等。 另有名驹曰盗骊,如“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穆天子传》卷一)、“造父取骥之乘匹,与桃林盗骊、驊骝、绿耳,献之缪王”(《史记·赵世家》)。 因其难得,所以在寻骊之前,商王要向祖先行御灾求福之祭。
由字之释,又可推想字所指究为何物。按字可分析为从声,音同丽,丽可读黧,黧者黑也。《尔雅·释兽》:“甝,白虎。虪,黑虎。”殆与虪类似,本义实乃以丽为音的黑虎。若以虪为例而造一专字,似可径写为。如此,金文“侯”自可径读为“黎侯”,毋须借助“楷”字牵线架桥,从声、韵两方面辗转衔接。不惟如此,整个一组Ⅲ类中的卜辞东土地名用字,如等,皆可径读为“郦”、“犂”或“黎”,从而与“商纣为黎之蒐,东夷叛之”(《左传》昭公四年)、“公子友帅师败莒师于郦”(《春秋》僖公元年)等载记密合无间。他如一组中的字,亦当如此读。
一组Ⅰ类中还有一字,从水、,卜辞中仅与“雨”相配,也只有一两例:
贞:其亦(夜)雨。(《合集》6589,宾组)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儵眒凄浰,雷动熛至。”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曰“皆疾貌”。所谓“ 雨”,或读“浰雨”,指夜晚有疾雨。
综上可知,、丽读音相同或相近是毋庸置疑的。遵循形体繁省无别之例,把它视为(丽)字之省,当然也说得通。不过,卜辞中既有字独立为用,又有作为偏旁部首之功能,所以二字还是分开为佳,但它们属于同源字。鹿角多歧枝,尖锐且强固,是天然的破土工具。先民取“丽”之半而略加修整,便成耕种之器,绘其形作,拟其名曰“丽”,即依然以其制作材料为声读,这是符合逻辑的。“某某”可读“某某丽”,道理即在于此。若然,显然可视为后世“剓”、“犂”诸字之初文。犂具外形、材质与使用方法,随时而变。所用文字,亦随犂具材质、用法的变化而更易。但其名恒定,皆缘自鹿角“丽”而读“犂”之音。
第二组比较简单,多属意符,不涉及文字读音。如即耕字;从、井声,亦为耕。字从、从又、从巛,或从、从巛,即持犂疏浚河道,也即濬字,其中的○形,仅起增饰作用。最后两形即䝳,就是用犂之类的器具将贝打碎。《集韵》释其义为“害物贪财”,最为恰当。字稍有歧义,或是用挖坎,可读作坎。或是表明有挖坎之功能,依然读与丽音近的犂。或者下所从笔画纯属增饰符,与添口无异,那就是字的异写。卜辞中只作族名用,唯一信息是受雀征伐,目前所见之材料均缺乏其他可资参照与系联的线索,它与郦族、郦地的关系,是一是二,可以讨论。
唐立厂等前辈学者多主张“古文字学的功夫不在古文字”,机械的笔画与字形比排,有时候不见得有效。以字形以外的确凿线索,如词义、名物制度甚至地理等,作为文字考释的出发点,虽多属逆测性的后见之明,但对释字或许有用。
作者:陈 絜
来源:《故宫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4期
选稿:耿 曈
编辑:杜佳玲
校对:宋柄燃
审订:汪鸿琴
责编:耿 曈
(由于版面内容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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