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埠头
文/陈方梁
村子临海,生活中有船,于是就有了船埠头。
少时的船埠头没有明确的地点。东、西有溪流入海,两边修了堤坝,船就沿坝停靠,多时有里许长。
那时的船都是木头造的,有大有小。大些的已装有机器,用几匹马力来称呼,六十匹以上算是很大了,就可以出洋捕鱼;小的还是用橹摇,有风时就拉起帆,借风行驶,可以省很多力气,一般在近海作业;再小些的就是那些舢板了,无帆无动力,只是在附近摇来摇去,属于靠小海的代步工具,经常在船埠头停靠的大多是它们。
我们最熟悉的也是它们,甚至比主人还熟悉。在大人们眼中,它们只是劳动的工具,活干完了,往埠头上一靠,拉出根绳子,随便找块石头什么的一压就走了,竹篙木桨之类的工具都留在船上,拿走的只是一天的收获。而在我们的世界里,它却是少年乐此不疲的玩具。
饭后的黄昏是最散漫的时候,大人们劳作了一天需要放松,而我们被学校关了一天需要自由。这时的埠头是比较安静的,海浪有节奏地拍击着堤坝,船随着海浪晃荡起伏,看到它们就象看到了童年时的摇篮,摇篮留给我们的感觉是模糊的,所以需要反复体验。
我们常玩的主要有捉迷藏和划船比赛。划船比赛没啥说的,和划龙舟差不多,只是没那么多人和规矩,几条舢板堪堪排开,齐齐吼一声,就拼命朝前冲,除了操控方向,胜负主要在体力,没啥技术含量。玩累了,掏出家伙撒泡尿,然后随处一躺,眼望星空,头枕波涛,任由小船四处晃荡。有时也会兴之所至,你一句我一句,背几首与大海小河有关的诗,冒充一下文学少年。后来听到《军港之夜》,断定那个写歌词的作者也应该有这样的体验。
捉迷藏得爬上大船。大船上有甲板,有放鱼的船舱,有放机器的机房,还有渔民烧饭睡觉的地方,弯弯曲曲功能齐全,藏人的地方是很多的,随便哪里一钻都得找半天。胆子大些的,爬上桅杆往折叠的帆布上一躺,有时会让你睡着了。但大船一般会有人守着,你钻到哪里他会跟到哪里,还会大声提醒你这里不能去那个不能摸,我们故意对着干,干脆和他捉起了迷藏。
大船是要定期出门的,出门的时间往往比停靠的时间长,所以更象是客人。出门一般在白天,这时的埠头会比较热闹,挑水的,搬米的,送行的来来往往;说话声,马达声响成一片。因为这和我们无关,农村男女也不会有拥抱之类的告别,所以兴趣不大,我们期待的是它何时回来。
大船回来一般在晚上,大都是我们玩累了头枕波涛的时候,先是一束灯光刺破夜空,继而是由远及近的马达声,这时我们就象军人听到了冲锋号,弃了舢板迅速聚集,不眨眼地看着它慢慢靠岸,然后伸出一块长长的跳板,一搁上堤坝,我们立即冲上船去,肯定会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黄鱼羮在等着我们,一人一碗,见者有份。这也是我们村子的一个习俗,不知何时开始也不懂为何如此,有东西吃我们就觉得老祖宗英明。
这就是船埠头留给我的印象,当然还有其它,但我愿意记起的总是这些,结果把其它都忘掉了。许多年后,我和当年的伙伴现在的渔民谈起这段经历,他很努力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一些了,但内容却不一样。他说那个地方不是埠头,只有堤坝,围塘堵塞了埠头,船只无处归宿,只好在岸边漂泊,渔民是很无奈的。你想,他们十天半月地出门在外,好不容易回来了,迎面看到的却是陡峭的堤坝,每次跳板伸出的时候,总是担心无处落脚,哪里还有回家的感觉。他还说,黄鱼羮的习俗,其实也不仅仅是分享收获的喜悦,而是讨一个“次次有鱼”的吉利,习俗往往伴随着信仰,因此就是没有什么收获,也要想法煮上一锅,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期待。也就是说,我们有时吃掉的,会是他们全部的收获。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其实也很难想到。生活看似平常,但要真正进入并不容易,我们那时太小,而生活这扇门太大,旷敞着,你在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也就是说,你其实没有进入生活,它的细节永远对你紧闭着,而记忆中的埠头,只是根据自己的意愿所构筑的一个童话。
渔民伙伴说,村子原是有埠头的,就在村子的前面,规模很大,大的你无法想象。埠头前面停满了船只,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树起的桅杆象一片森林。这些船有捕鱼的,也有运货的。那时的鱼很多,次次都是满载而归,把船压得沉沉的,鱼腥味飘过整个村庄,海鸟密密麻麻地在天空盘旋。人们聚集到埠头,忙着搬运分类,船上煮着鱼羮,供人们解渴尝鲜。鱼类中黄鱼是最多最普通的,捕的也最多,所以就叫成黄鱼羮。而货运的船比捕鱼的还大,要漂洋过海,到很远的国外。它们回来时就是村子的节日,货物堆满整个埠头,有很多是村民没有见过的东西,总能给人们带来惊喜;有时船上还会突然走下个外国女人,神情自然穿着怪异,用谁也听不懂的话与大家打招呼。这事我也听说过,还有人考证出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的祖籍是本地人,是不是真的很难说清,但村人不止一个娶过外国老婆,是有史料白纸黑字写着的。
这样的埠头才叫埠头啊!渔民伙伴感叹着。是啊,埠头是什么?对一般人来说,无非是一方平台、几块跳板,船舶停靠、货物装卸。但对出海在外的来说,它是可以脚踏实地的地方,于是再远的行程也不再是漂泊;是可以休养生息的地方,当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切又都充满着活力;也是展示他们能力和成就的地方,他们需要村人的羡慕和惊喜来体现价值,积聚起再次前行的勇气。而对于村人来说,分离聚合在这里上演,思念和期待在这里漫延,喜悦和悲伤在这里交替,这里就是生活的舞台。
和我说话的时候,渔民伙伴坐在埠头的一角上,眼睛望着远处。这个埠头是新造的,十几年前,村人在上面的规划下围了一个更大的海塘,原先的海湾成了陆地,停船的地方也只好一退再退,离村已在十里之外了。再加盲目捕捞资源枯竭,渔船也大都卖掉了。新造的码头规模很少,主要用作近海货运和采沙停靠,渔民伙伴现在是一艘货船的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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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陈方梁
□ 图片:宁海在线等
□ 排版:天姥老人
□ 审核:水东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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