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叔本华思想随笔》韦启昌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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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痛苦不是我们生活最接近和直接的目的,那我们的生存就是在这世上最违反目的的东西了。

这是因为如果认为在这世上无处不在的、源自匮乏和困难——这些密不可分——的那些永无穷尽的痛苦没有任何目的,纯粹只是意外,那这一假设就是荒谬的。

我们对痛苦的敏感几乎是无限的但对享乐的感觉则相当有限。虽然每一个别的不幸似乎是例外情形,但在总体上,不幸却是规律中的惯常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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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只要没有遇上阻碍物就不会卷起旋涡,同样,人性和动物性决定了我们不会真正察觉和注意到与我们的意愿相一致的一切事情。如果我们真的对事情有所注意的话,那这些事情肯定就是没有马上适应我们的意欲,这些事情已经遇到了某种阻碍。相比之下,一切阻碍、抵触或者拂逆我们意欲的事情,也就是所有让我们不快和痛苦的事情,马上和直接就被我们异常清楚地感觉到了。正如我们不会感受到整个健康的身体,而只会觉得窄鞋子夹住脚趾头的一小处地方,同样,我们不会考虑到所有进展顺利的事情,而只会留意鸡毛蒜皮的烦恼。我多次反复强调过的真理——舒适和幸福具有否定的本质,而痛苦则具有肯定的特征——正是建立在上述事实的基础上。

所以,大多数形而上学体系所宣扬的痛苦、不幸是否定之物的观点,其荒谬在我看来实在是无以复加;其实,痛苦、不幸恰恰就是肯定的东西,是引起我们感觉之物。而所谓好的东西,亦即所有的幸福和满意,却是否定的,也就是说,只是愿望的取消和痛苦的终止。

与这一道理互相吻合的还有这一事实:我们一般都会发现快乐远远低于、而痛苦则远远超出我们对这些快乐和痛苦的期待。

谁要想大概的检验一下这一说法,亦即在这世界上快乐超出痛苦,或者,快乐和痛苦起码能够持平,那么只需把一只动物在吞噬另一只动物的时候,这两只动物各自的感受互相对照一下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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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遭遇每一不幸和承受每一痛苦时,最有效的安慰就是看一看比我们更加不幸的其他人——这人人都可以做到。但如果所有人都承受着不幸和痛苦,我们还会有其他方法吗?我们就像在草地上玩耍的绵羊,而屠夫则盯着这些绵羊,心里已经想好逐一向它们开刀的次序。这是因为在好日子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命运此刻已为我们准备了何种不幸和祸害:疾病、贫困、迫害、残废、失明、疯狂抑或死亡。

历史向我们展示国家和民族的生活,但除了向我们讲述战争和暴乱以外,别无其他,因为天下太平的日子只是作为短暂的停顿、幕间的休息偶尔、零散的出现。

同样,个人的生活也是一场持续不休的争斗——这可不是比喻与匮乏和无聊的抗争,而是实实在在地与他人拼争。无论在哪里,人们都会找到拼争的对手,争斗始终是没完没了,到死为止仍然武器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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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每时每刻催逼着我们,从不让我们从容喘息;它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后面步步紧跟,就像挥舞着鞭子的狱卒——我们的生存因而平添了不少痛苦和烦恼。只有那些落入了无聊的魔掌的人才逃过了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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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正如没有了大气的压力,我们的身体就会爆炸,同样,人生没有了匮乏、艰难、挫折和厌倦,人们的大胆、傲慢就会上升;就算它不会达到爆炸的程度,也会驱使人们做出无法无天的蠢事,甚至咆哮、发狂。无论何时,每个人都确实需要配备一定份额的操劳,或者担心,或者困苦,正如一艘船需要一定的压舱物才能走出一条笔直和稳定的航线一样。

“匮乏、操劳、游行”固然是几乎所有人终其一生的命运,但如果人们所有的欲望还没有来得及出现就已经获得满足,那人们又将如何排遣自己的生活时间?假设人类移居到了童话中的极乐国——在那一切都自动生长出来,鸽子也是烤熟了在空中飞来飞去,每个人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热恋中人,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她和拥有她——如果是这样,那么,一部分人就会无聊得生不如死,或者,他们会自行上吊了结;而另一部分人则寻衅打架,各自掐死:谋杀对方,从而制造出比大自然现在加在他们身上的还要多的痛苦。因此,对于这样的人类,再没有别的更适合的活动舞台和更适合的生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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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舒适和快感具有否定的特征,而痛苦则具有肯定的本质——这我在上文已经向读者作了回顾——所以,衡量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幸福并不是以这个人曾经有过的欢乐和享受为尺度,而只能视乎这个人一生缺少悲哀和痛苦的程度,因为这些才是肯定的东西。但这样的话,动物所遭受的命运看上去就似乎比人的命运更可忍受了。就让我们更仔细地考察人和动物这两种情形吧。

无论幸福和不幸以何种复杂多样的形式出现,并刺激人们追求前者和逃避后者,构成所有这一切的物质基础却是身体上的满意或者痛苦。这一基础相当狭窄,无非就是健康、食品、免受风雨寒冷的袭击、得到性欲的满足,或者,欠缺所有这些。因此,人并不比动物享有更多真正的身体享受,除了人的更加发达的神经系统加强了对每一享乐的感觉——但与此同时人对每一苦痛的感觉也相应提高了。在人的身上被刺激起来的情感比动物的情感不知强烈了多少倍!情绪的动荡也深沉得多和激烈得多!但所有这些最终也只是为了获得和动物同一样的结果:健康、饱暖等等。

人和动物之所以表现出不尽相同的情形首先是因为人想到了不在眼前的和将来的事情——这样,经过思维的作用,所有一切都被增强了效果;也就是说,由于人有了思维,忧虑、恐惧和希望也就真正出现了。这些忧虑、恐惧和希望对人的折磨更甚于此刻现实的苦、乐,但动物所感受的苦、乐则只是局限于此刻的现实。也就是说,动物并没有静思回想这一苦、乐的浓缩器;所以,动物不会把欢乐和痛苦积存起来,而人类借助回忆和预见却是这样做的。对于动物来说,现时的痛苦也就始终是现时的痛苦,哪怕这种痛苦无数次的反复出现,它也永远只是现时的痛苦,跟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没有两样,这一现时的痛苦也不会累积起来。所以,动物享有那种令人羡慕的无忧无虑和心平气和。相比之下,由于人有了静思回想和与此相关的一切,那些本来是人与动物所共有的基本苦、乐在那里却发展成为对幸福和不幸的大为加强了的感觉——而这些会演变成瞬间的、有时甚至是致命的狂喜,或者足以导致自杀行为的极度痛苦绝望。

仔细考察一番,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满足人的需求本来只是比满足动物的需求稍为困难一点,但为了加强其欲望获得满足的快感,人却是有目的的增加自己的需求。奢侈、排场、烟酒、鸦片、珍馐百味以及其他与这些相关之物就是由此来。除此之外,同样是因为静思回想的缘故,只有人才独一无二的领略到因雄心、荣誉感和羞耻感所产生的快乐——但同时也是痛苦。这一苦乐的源泉,一言以蔽之,也就是人们对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看法。出自这一源泉的苦、乐超乎常规地占据了人的精神,事实上,这些苦、乐几乎超出了其他所有方面的快乐和痛苦。争取获得别人良好看法的雄心壮志尽管表现出千奇百怪的形式,但这却是人的几乎所有努力奋斗的目标——而这些努力已经超出纯粹为了身体苦、乐的目的。

虽然人比动物多了真正的智力上的享受——这有着无数的级别,从简单的游戏、谈话一直到创造出最高的精神智力作品——但是,与这种智力享受相对应的痛苦却是无聊,而无聊却是不为动物所知的,起码对于处于自然状态之下的动物是这样。也只有最聪明的动物在被驯养的情况下才会受到一点点无聊的袭击。但无聊之于人的确犹如鞭苔般难受。这种痛苦我们可以见之于那些总是关心填充自己的钱袋甚于自己脑袋的可怜人;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富裕的生活条件已经变成了一种惩罚,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落入无聊的魔掌。为了逃避无聊的打击,这些人就四处奔走、慌不择路,一会儿到这里旅行,一会儿又到那里度假。甫一抵达某一处地方,就紧张兮兮的打听可供“消遣的去处”,一如饥寒交迫的穷人忧心地询问“派发救济的地方”,因为,当然了,匮乏和无聊是人生的两极。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在满足性欲方面,人自有其独一无二的执拗和挑剔,而这些有时候会加强至强烈程度不一的激情之爱——对此问题的讨论我在《论性爱》一文已作详尽的讨论。这样一来,性欲的满足对于人来说,就成了长时痛苦和短时快乐的源泉。

此外,让人惊叹的是这样的事情:由于人具备了动物所没有的头脑思维,所以,人就在自己与动物所共有的狭窄苦、乐基础之上筑起了由人的悲欢组成的既高且大的建筑物;在涉及这些悲欢、苦乐方面,人的心情也就受制于强烈的情绪波动和激情,所有这些所留下的印记就清楚地展现于他脸上的皱纹——但到头来,这些其实也就是动物同样获得的东西,而且动物付出了更少感情和痛苦代价就得到了他们!由于所有的这一切,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就比快乐要多得多,这些痛苦还由于人确切“知道”了死亡而大为加强。相比之下,动物只是本能地逃避死亡,他们并不真正知道死亡这回事,因此也不会像人那样的确与死亡打着照面,永远面对着这一前景。虽然只有少数动物得尽天年,大多数动物却刚好只有足够的时间繁殖及种属,然后,如果不是更早的话,就成了其他动物的猎物,而唯独只有人才可以一般来说做到死于所谓的自然死亡——当然这里面也有相当一部分例外——虽然如此,基于我上述的理由,动物仍然具有其优势;再者,人同样像动物那样甚少真正得尽天年,因为人的不自然的生活方式连带人的头脑和情欲,还有由于所有这些引起的种族退化,都很少能够确保他享尽天年。

动物比我们更满足于只是存在、植物对此则更是全然地满足;而人能否满足则根据其意识的呆滞程度而定。与此相应的就是动物比人更少痛苦,但同时也更少快乐。这首要是因为动物一方面没有“担忧”,以及这些所带来的折磨;但在另一方面,动物也没有了真正的“希望”。这样,动物也就不会通过想法和念头以及与这些东西相伴的种种美好幻象期待美好的将来——而这种期待却是我们大部分高兴和快乐的源泉。所以,动物在这一意义上是没有希望的。动物没有担忧和希望恰恰是因为动物的意识局限于直观所见之物,因此也就只局限于现时此刻。所以,动物只对那些此刻已经呈现在其直观面前的事物才会有极为短暂的恐惧和希望;而人的意识视野包括整个一生,甚至超出这一范围。但也正因此缘故,动物与我们相比在某一方面却似乎的确更有智慧,也就是说,他们能够心安理得、全神贯注地享受现时此刻。动物就是现时的体现,他们明显享有的平静心境经常让受到忧心和思虑折磨、时常不安和不满的我们心生羞愧。甚至那些我们刚刚讨论的希望和期待所带给我们的欢乐也不是免费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经由希望和期待所提前享受到的满足在稍后则从实际的享受中扣除,因为它稍后获得的满足正好与他在这之前的期待成反比。相比之下动物的享受既没有提前得到,也没有在稍后打上折扣,它们因而是完整、不打折扣地享受现时真实的事物本身。同样,不幸也只是恰如其分的烦扰动物,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幸却由于预见和恐惧的原因而增加了10倍之多。

正是动物所独有的这种“完全沉浸于现时”的特点使我们看着驯养的动物就能得到很大的快乐。这些动物就是现时的化身,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感觉到每一轻松和明快的时间所具有的价值——对于这些时光,心事重重的我们通常不加理会就让其过去了。但动物上述那种更满足于生存的素质却被充满自我、没有心肝的人类所滥用;人们经常剥削和压迫动物,动物除了只是苟且偷生以外已经别无其他了。例如,那本来天生是遨游半个世界的小鸟却被囚禁在一英尺见方的空间,慢慢憔悴、叫喊而死,因为

囚于笼子的小鸟心情郁闷,

她的歌唱不再是快乐,而是发自愤恨。

而具高等智力的狗——它们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却被人们套上了铁链!看到犬遭受如此虐待,我就感到深切的同情,同时也对这狗的主人感到极大的愤慨。我想起几年前《泰晤士报》的报道过的一桩事情:某一勋爵把一只大狗用铁链拴了起来。某天当这位勋爵走到院子的时候,突发奇想向这只狗走去,并想拍打一下狗头。结果,他的整只手臂被这只狗撕开了,并且罪有应得!这只狗试图以此表示:“你不是我的主人,你是个魔鬼——你把我的短暂的存在已经弄成了地狱一般!”但愿所有栓起犬的人都落得同样的下场。把鸟儿关在一尺见方的笼子也是虐待动物:把这种得天独厚、能够快速掠过天空的生物囚禁在这小许的空间,目的只是聆听他们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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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述议论的结果就是:提高了的认识力使人的生活变得比动物的生活更加痛苦,那我们可以把这种情形归因于下面的一条普遍的法则,我们以此还可以对这种情形获得更全面的概览。

认知就其本身而言始终是没有痛苦的。痛苦只是与意欲有关,它不外乎就是意欲受到抑制、阻碍,但对此的附加条件却是这种抑制和阻碍必须伴随着对抑制和阻碍的认识。也就是说,正如光线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能照亮空间:空间里有物体存在并把光线反射回来;也正如声音需要共鸣、回响,需要碰撞在硬物上振动的空气波才能在一定的距离为耳朵所听见——在空荡的山顶上发出的声音和在空旷之地的歌唱也正因此只能产生微弱的音响效果——同样,意欲所受到的抑制必须伴以认识力才能被我们感觉为痛苦。但痛苦对于认识力本身来说却是陌生的。

因此,感到肉体苦痛的前提条件就已经是神经及其与脑髓的连接。所以,如果手脚通往脑髓的神经被切断,或者,由于施用了哥罗芬麻醉,脑髓本身失去了功能.那手脚的受伤是不会被我们感觉得到的。为此理由,垂死之人的意识一旦消失,那在这之后的身体抽搐就都被视为没有痛苦。而感受“精神’痛苦是以认知为条件就更是不言自明的,并且,精神的痛苦随着认知的程度而增加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来,上述的议论和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56的内容也证实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形象地表示这里面的关系:意欲是琴弦,对意欲的抑制或者阻碍则是琴弦的颤动,认知是琴的共鸣板,痛苦则为音声。

那么,根据这一说法,不仅无机体不会感到痛苦,植物也是同样没有痛苦的——无论意欲在这两者受到怎样的抑制。相比之下,每一动物,甚至是纤毛虫,也会感觉到痛苦,因为认知是动物的真正特征 ——不管这一认知是如何欠缺完美。随着认知沿着动物的等级相应获得提高,痛苦也在同步加深。所以,在最低等的动物里痛苦是最轻微的,例如,昆虫在身体的后半截几乎已全被撕开、仅以一点点肠子粘连着的时候仍能狼吞虎咽地进食。但甚至是最高等的动物,由于其缺乏概念和思想,它们所承受的痛苦与人的痛苦仍然不能相提并论。也只是有了否定意欲的可能性以后——这得之于理智及其反省回顾——对痛苦的感受力才达致了最高程度。如果没有了否定意欲的可能性,那这种对痛苦的感受就成了毫无目的的残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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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轻的时候,我们瞳憬着即将展开的生活,就像在剧院里等候大幕拉开的小孩——他们高兴和迫切地期待着即将上演的好戏。我们对确切将要发生什么一无所知其实是一种福气,因为对于知道真相的人来说,这些小孩有时候就像是无辜的少年犯:虽然他们并非被判了死刑,而是被判了要生活下去,但对于这一判决的含意,这些小孩并不明白。尽管如此,每个人都想活至高龄.亦即进入这样的状态:“从今以后,每况愈下,直到最糟糕的一天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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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尽可能近似地设想一下太阳在运转的过程中所照耀到的各种匮乏、磨难和痛苦的总和,那我们就得承认:如果太阳不曾在这地球上创造出生命——就像月球上那样——并且,地球的表面仍然处于晶体的状态,那情形就会更好。

我们也可以把我们的生活视为在极乐的虚无安宁中加进的一小段徒劳无益的骚动插曲。不管怎么样,甚至那些日子混得还相当可以的人随着生活时间越长,就越加清楚地意识到:生话总的来说就是幻灭,不,应该是骗局才对;或者更清楚地说:生话有着某种扑朔迷离的特质。当两个青年时代的朋友在分别了大半辈子、已成白头老翁之时再度聚首,两个老者相互间刺激起来的感觉就是“对整个一生完全彻底的幻灭和失望”——因为看到对方就勾起了自己对早年的回忆。在往昔旭日初升的青春年华,生活在他们的眼里美轮美奂;生活允诺我们如此之多,最终履行的诺言又是屈指可数。在这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之时,这种感觉分明占据了上风,他们甚至不需要用言词把这种感觉说出来,而是彼此心照不宣,并在这感觉基础上叙旧、畅谈。

谁要是历经了两至三代的人事都会萌生类似这样一个观众的心情:这个观众已经看完了集市戏台上演的所有魔术杂耍;如果他一直坐在观众席上,他还看到了同样的表演连续重复进行;因为这些表演项目只是为表演一场而设.所以,在了解了内容、不再感到新奇以后,这些重复的表演对他再也无法造成新的印象了

假设我们考虑到宇宙间浩繁的布置和安排:那在无限空间里数之不清的燃烧、发光、除了照亮其他星球以外就无所事事的恒星,而那些被照亮的星球就是苦难和不幸的上演舞台——身处这样的星球,如果交上特大的好运,那也不过就是给我们带来了无聊,起码从我们所熟悉的物种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假设考虑到所有这些,那真的非让人疯狂了不可。

很值得我们“羡慕”的人是没有的,很值得我们“同情”的人却难以胜数。生活就是一份必须完成的定额工作,在这一意义上,所谓的“安息”是一个相当恰当的表达。

假设性行为既不是一种需要.同时也不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而是件纯粹理性思考以后的事情,那人类还会真的延续生存下去吗,每个人难道不会因为同情将来的一代而选择免去他们的负担吗?人们起码不再冷血地一定要把负担加之于将来一代。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个世界只是“地狱”——在这里,人类既是被折磨者,同时又是折磨别人的魔鬼。

人们肯定又会说我的哲学无法给人安慰——恰恰只是因为我说出了真相,而大众则喜欢听到上帝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好一类的话。那尽管到你们的教堂去吧,不要理会我们哲学家的话了!至少,不要要求哲学家根据你们愿意的样式编排其学说!只有冒牌哲学家和骗子才会这样做,你们也尽可以从这些家伙那里像点菜一样地随意规定你们所需要的学说。

婆罗门神因为原罪或者过失而创造了世界,为此婆罗门神本身就得呆在这一世界里赎罪,直到获得从这一世界的解救为止。这思想相当美妙!在佛教里,世界的产生是因为涅磐的清明状态——这经由赎罪而获得——经过很长的一段安宁时期以后遭到了难以解释的破坏。混浊出现了,也就是说,一种只能在道德意义上理解的厄运造成了这一结果,虽然这种事情甚至在自然物理方面也有其精确对应的类比例子和形态:史前世界星云带莫名其妙地出现,而太阳也就由此产生。因此,自于道德上的失误,自然、物理力面就越趋恶劣,直至成为目前这一可悲的形态。这真的是美妙至极的思想!对于希腊人来说,这世界和神祗的出现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必然性所引出的结果;这种解释还是可以将就的,因为这种解释暂时还能让我们满足。但认为耶和华上帝只是因为他愿意和高兴而创造了这一充满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并且“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那这一见解就让人无法忍受了。所以,在这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犹太教在文明世界的种种信仰学说中占据了最低的一级;与此相吻合的事实就是犹太教是唯一完全没有关于永生不朽理论的宗教,甚至连这方面的点点痕迹都没有。

哪怕莱布尼茨的示范和证明是正确的,即在众多可能出现的世界中,这一世界始终是最好的,我们仍然不能接受这种为神辩护的《论神的善良和仁慈》。这是因为造物主的确不仅只是创造了这一世界,而且还一并创造了可能性本身。所以,他本来应该安排好一切,尽可能地创造出一个更好的世界。

系统的“乐观主义”的奠基人是莱布尼茨。他对哲学作出的贡献我无意否认,但我始终无法让自己设想出那样种由上帝预先安排好的事物的和谐秩序。针对莱布尼茨所提出的明显诡辩论据——以证明这一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的最好一个——我们甚至可以严肃、正直地提出相反的论据,以表明这一世界是可能之中的最糟糕者。这是因为可能并非意味着我们随意的想象,而是确实可以存在和延续的东西。现在这一世界的安排刚好能够让它维持其存在,假设安排稍差一点,这一世界就已经无法存在了。所以,一个更加糟糕的世界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一个更加糟糕的世界无法继续存在。现在这一世界因此就是所有可能的世界当中最糟糕的一个。不仅如果行星相互碰撞,甚至只要某一行星轨迹中确实出现的混乱不是逐渐被其他的混乱所平衡,而是继续增加,那这一世界很快就会完结。天文学家就知道这一切得取决于何种偶然的机会才行。他们经过艰难计算所得出的结果就是这一星球将继续维持存在。虽然牛顿持相反的意见,但我们希望天文学家没有计算错误。这样,在这样一个行星系里所实现了的机械持续运动就不会像有些星系一样最终停止下来。

另外,在这星球坚固外层之下集结着强大的自然力。只要某一偶然的机会给予这些自然力活动的空间,它们就必然摧毁这星球的表层以及在这上面的生命。这种情况在这地球至少已经发生了三次,并且很有可能更加频繁地发生。里斯本和海地的大地震、庞贝城的被掩埋只是对这种可能性的小小、玩笑般的暗示。大气层一个小小的变化——这一变化甚至无法在化学上得到证明——就引起了霍乱、黄热病、黑死病等,并夺走了数以百万计人的生命。而一个更大的变化则会毁灭全部的生灵。温度稍为升高就让所有河流和泉水干涸。动物并没有足够的器官和力量保证它们在施展全力的情况下能够获得自己以及后代的食物;所以,一旦动物失去了某一肢体或者丧失了完美运用这一肢体的能力,这一只动物通常就会遭受灭亡。甚至是拥有了悟性和理智的强大工具的人类,仍然十占其九地持续与匮乏作斗争,始终是几经艰辛和努力才勉强使自己不致毁灭。因此,对于无论维持整个种属还是个体来说,条件是苛刻、不足的。所以,个体的生命就是一场为生存而展开的没完没了的搏斗,每迈出的一步都隐藏着毁灭的威胁,正是因为这种对生存的威胁屡屡得逞,繁殖后代的种子数量才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因为只有这样,个体的灭亡才不至于引致种属的灭亡,而种属才是大自然所关注的。所以,这一世界的糟糕达到了可能中的极致。曾经一度生活在这一星球的各种不同动物的化石——作为我们说法的证明——就为我们提供了以前世界的记录,以前的那种世界不可能延续,因此,以前的世界就是比可能中最糟糕的还要糟糕。

乐观主义归根到底就是生存意欲毫无根据的自我赞扬——而生存意欲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发动者,它把自身惬意地显现在自己的作品上面。据此,乐观主义不仅是一种虚假的理论学说,而且还是相当有害的,因为它把生活表现为一种令人羡慕的状态,人的幸福就是生活的目的。一旦从这一观点出发,那每一个人就都相信自己对幸福和快乐有着最正当的要求。

而一旦这些幸福和快乐并没有降临在他的头上——这可是常有的事情—一那他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不公,甚至会认为错失了他的生存的目标,但实际上,把劳作、匮乏、磨难、痛苦和最终的死亡视为我们生活的目的——就像婆罗门教、佛教以及真正的基督教所认为的那样——则是更加正确的观点,因为正是所有这些痛苦、磨难导致了对生存意欲的否定,在圣经《新约》里,这一世界被说成是苦海.生活则是净化的过程,而基督教的象征就是一种刑具。所以,莱布尼茨、萨伏斯伯里波林布鲁克和蒲伯的乐观主义所引起的普遍反感主要就在于乐观主义和基督教是水火不相容的。

这一点伏尔泰在其杰出的诗作《里斯本的灾难》的前言作了陈述和解释,而伏尔泰的这一诗篇也正是针对乐观主义而发。德国一切向钱看的无耻文人对伏尔泰肆意谩骂,相比之下我却认为伏尔泰绝对是比卢梭更高一级的伟大人物,因为证实伏尔泰更加深刻思想的是他所获得的这三个观点:1)恶毒、不幸和生存的苦难,其数量和范围在这世上占据着优势——对此伏尔泰深信不疑;2)意欲行为遵循着严格的必然性;3)洛克这一原则包含着真理,即能够思维之物也可以是物质的。相比之下,卢梭却在他的《沙伏雅牧师的信仰表白》——这是一本肤浅的新教牧师哲学册子——以空谈怀疑和否定了所有这些观点。卢梭还秉承善这一精神以偏差、空泛的议论和逻辑错误的推理攻击伏尔泰上文提及的优美诗篇,并为乐观主义推波助澜。他1756年8月18日致伏尔泰的长信就是纯粹服务于这一目的。的确,卢梭全部哲学的根本特征和迈出的“首要错误一步”就是以人的原初美好本性,及其可被完善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取代了基督教所宣讲的人的原罪和人类原初的堕落本性。根据卢梭的看法,人的优良品性只是因文明及其后果而误人了歧途。卢梭就在此基础上奠定了他的乐观主义和人文思想。

总而言之,把这一世界视为是一个全知、全能和慈爱的生物所创造出来的成功作品的观点在一方两与这一世界所充斥的苦难尖锐矛盾,在另一方面,也与这一世界最完美的现象——亦即人——所仍然带有的明显欠缺完美、甚至可笑的扭曲完全不相协调。这里面的不协调和矛盾之处水远无法解释清楚。相比之下,这些欠缺和苦难的例子却与我们的说法相符并成为了证实我们说法的例子——如果我们把这一世界视为我们罪孽的产物,这一世界因此是有不如无的话。在第一种观点里,上述例子成了对造物主的严厉指控,并为讽刺这一造物主提供了话柄;但在第二种观点里,表明人的种种欠缺和不足的种种例子却是对人自己的真实本性和意欲的谴责,它们还有助于让我们谦卑起来。这是因为这些实例使我们得出这样的见解:我们就像是放荡的父亲生下的孽种:来到这一世上的时候已是背负着罪责,正是因为我们必须,不断地偿还这一欠债,我们的存在才变得如此凄惨,死亡也才成为我们的结局。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加确凿无疑的了。总而言之,这一“世界”的许多和巨大的“痛苦’正是这“世界’深重的“罪孽”所引致——在此,我指的并非自然物理、现实方面的关联,而是形而上的因果。在圣经《旧约》中,与这一观点互相吻合的也只有原罪的故事——这一故事使我还可以忍受《旧约》。事实上,这一原罪的说法在我的眼里是整部《旧约》中唯一的形而上的真理,虽然这一真理被裹上了寓言的外衣。这是因为没有什么比因走出错误一步和罪恶的肉欲而招致这样的恶果更与我们的生存相似的了。

我忍不住向深思的读者推荐克劳迪乌斯。对这一问题的专文讨论——这篇文章很流行,但却相当深刻。它把基督教根本的悲观精神充分显示出来:文章的题目为《因为您的缘故,这是可诅咒的土地》。要掌握可靠的罗盘以随时辨认生活中的方向,要能够正确理解生活而不至于误入歧途,最适合不过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习惯于把这一世界视为一个赎罪的地方因此也就好比是监狱、劳改场、罪犯流放地,而‘感化地”就是最古老的哲学家对这一世界的称谓。在基督教教士当中,俄勒冈尼斯以可嘉的勇气表达出同样的看法(参阅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对这种世界观理论上和客观的说明不仅见之于我的哲学,在各个世代的人类智慧思想里也随处可见,亦即婆罗门教、佛教、恩贝多克利斯、毕达哥拉斯的哲学等。西塞罗在《哲学断片》第七卷中也提到:古老的智者教导人们这一世界观,并且,人们在接受秘密的宗教仪式时,也受到同样的教诲:“由于前世犯下过失,我们现在就来到这一世间赎罪。”瓦尼尼——人们尽可以把他的肉身烧掉,但却无法驳倒他的观点——通过这一说法把这种观点表达得最强有力不过了:“人充满许多巨大的痛苦,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言论会招致基督教的反感,我甚至斗胆这样说:如果真有魔鬼的话,他们就是化身为人,并为自己的罪孽而遭受惩罚。”甚至真正、被正确理解的基督教也把我们的生存理解为罪孽、过失的结果,一旦我们习惯于这样的看法,我们就会实事求是地调节对生活的期待,因此也就不会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艰难,痛苦、烦恼、匿乏以及种种讨厌、可恶的事情视为奇怪和意外。相反,我们就会觉得这些东西的存在是规律之中的事情;我们也就懂得在这一世上,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存在而遭受惩罚,而且,遭受惩罚的方式因人而异。监狱里的坏处之一就是监狱里的其他犯人。与这些犯人不得不朝夕相处对于更为高贵的人来说,个中滋味到底如何是不用我说的了。秉性高贵的人,还有天才,在这一世上的感觉有时就跟一个高贵的政治犯的感觉一样:他现在被迫混杂在一群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惯犯当中在槽船上做苦役;所以,这两种人都不愿与对方交往:总的来说,上述看待事物的方式会让我们不再诧异、当然更不会愤怒地看视那些所谓不完美之处,亦即大多数人无论是道德上、还是智力上的可鄙本性,以及与这些相应的这些人的面相。因为我们会牢牢记住人的处境,并把每个人首先视为只是由于罪孽而存在,这个人的一生就是为其出生而赎罪。这恰恰就是基督教所说的人的有罪本性;这因此也就是我们在这一世上所看见的我们的同类的构成基础。除此之外,由于这一世界的构成的原因,几乎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处于痛苦和不满的状态之中——这种状态可无法让人变得更有同情心和更加友好待人。最后,几乎所有人的智力都只是勉强足够为意欲服务。根据这一道理,我们必须调节我们对世人的要求。谁要是坚信这一观点,就会知道与人交往的冲动实为有害的倾向。

事实上,这样的一种信念——亦即这一世界,因此也包括人,其实就是某样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会让我们怀有更多的容忍和宽恕,因为对于处于这样困境之中的我们又能期待些什么呢?事实上,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就会明白:人与人之间真正恰当的称呼并不是“Sir”、“Monsieur”,而应该是“Leldensgefahre”、“compagnondemiseres”和“my fellow-sufferer”。这一称呼乍一听起来似乎很古怪,但这种称呼却与事实相当吻合,它帮助我们正确理解每一个人,并提醒我们应有最需要的容忍、耐心、对邻人的爱——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得到和需要给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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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界事物——尤其是世人——的特征并非人们所说的“有欠完美”,而是“扭曲”、“颠倒”,所有一切都反映出这一点,无论是道德、智力抑或是自然物理方面。

对于许多的恶行,我们不时会听到这样的借口,“诸如此类的过失对于人来说是自然的”,但这一借口是一点都不足够的;对此的回答应该是“正因为这一行为是恶劣的,所以,它就是‘自然’;而正因为它是‘自然’的,所以,它就是恶劣的”。能够正确理解这一思想的含意,那就已经是对原罪学说有所认识。

在评判“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坚持这一观点,这个人的基础本来就是有不如无的东西,是某种罪恶、颠倒、荒谬、被认为是原罪的东西;也正因此,一个人命中注定就要死亡。这个人的根本劣性甚至通过这一典型事实反映出来:无人可以经得起仔细的审视和检查。从人这一生物,我们又能够期待些什么呢?所以,如果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就会更加宽容地判定他人;而一旦潜藏在人身上的恶魔苏醒过来并向外探头探脑的话,我们也不至于那样大吃一惊,我们也就能够更加珍惜在一个人的身上找到的优点,不管这出自他的智力抑或其他的素质。其次,我们将留意到人的处境,并能考虑这一点,生活本质上就是匮乏、需求和经常是悲惨的条件状态;每个人都得胼手胼足为自己的生存而拼搏,因此,人不可能总是挂着副笑脸迎人。

相反,如果人真的就像所有乐观的宗教和哲学所喜欢认为的那样,亦即人就是上帝的作品,甚至是上帝的化身,并且,人这一生物的确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都是他应该成为的样子,那当我们与一个人初次相见、加深了解和继续交往以后,我们所获得的印象却与这一说法是多么的不相协调呀!

“原谅就是一切。”(《辛白林》,第5幕第5景)我们必须以宽容对待人们的每一愚蠢、缺陷和恶行;时刻谨记我们眼前所见的就只是我们自己的愚蠢、缺陷和恶行,因为这些东西不外乎就是我们所属于的人类的弱点和缺陷。所以,我们的身上也有所有这些弱点和缺陷;我们现在对这些弱点如此愤慨只是因为它们此刻并没有在我们身上出现而已。也就是说.它们没有表现在表面上,而是躲藏于深处。一旦时机成熟就会现身,正如我们在他人身上所见的情形一样,虽然某一弱点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更为明显,在一个人身上的所有恶劣素质不可否认要比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的劣性总和为多。这是因为人的个体性差异是相当大的。

11

生存的虚无通过下面所有这些而充分显现出来:生存的整个形式;时间和空间的无限和相比之下个体在时间和空间的有限;现实此刻匆匆即逝——而现时此刻却是现实的惟一存在形式;所有事物之间依存和相对的关系;一切都是变动不居,没有任何长驻、确定的存在;永恒地渴望而又永远无法得到满足;一切努力奋斗都遭遇障碍——这就构成了生命的进程——直至这些障碍被克服为止,等等。“时间”以及在时间之内的所有事物所具有的“消逝、无常的本质”,只不过就是一种形式,上述种种争取和努力的虚无本质就以此方式向生存意欲显现了出来,而生存意欲作为自在之物是长驻、永恒不灭的。由于时间的原因,所有一切在每一刻都在我们的手里化为虚无并以此失去其真正的价值。

12

“曾经存在”过的,现在已经不再;其不再存在就跟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没有两样。但此刻存在的所有一切,在即将到来的另一刻就成了曾经的存在。所以,相对于最有意义和最重要的过去,最没有意义和最不重要的现在所具有的优势就是确实性。因此缘故,现在与过去的关系恰似有与无的关系一样。

人们很惊讶地发现过了无数千万年以后,自己突然存在了!然后,经过短暂的一段时间以后,自己又将回到那同样漫长时间的非存在。这里面总有点不妥——我们的心在告诉我们。考虑到诸如此类的这些事情,甚至是理解力不高的粗人也会隐约悟到了时间的观念性。了解了作为观念存在的时间和空间——才算是掌握了进入所有真正的形而上学的钥匙,因为了解时、空的观念为我们理解另一种迥然不同的事物秩序——与大自然秩序相比——铺垫了道路。康德的伟大正在于此。

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事件只有在某一刻才属于现在时的“be”,因为在这一刻过去以后它就永远成了过去时的“use to be”。每到夜晚,我们就又少了一天。看到我们短暂一生的时间一点一点流走,我们真有可能变得疯狂——如果不是在我们的内在深处秘密意识到:无法枯竭的永恒之源属于我们,生命时间可以永远从这一源泉中得到更新。

以上述思考为基础,我们当然就可以奠定这样的理论:享受现时此刻并使之成为生命中的目标就是最大的‘智慧”,因为只有现时此刻才是惟一真实的,其他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想法和念头而已。但是,我们也同样可以把这种做法视为最大的“愚蠢”,因为在接下来的一刻不再存在、像梦一样完全消失无踪的东西,永远不值得严肃、认真的努力争取。

13

我们生存的立足点除了不断消逝的现时以外,别无其他。这样,我们生存的形式从根本上就是持续的“运动”,我们总是梦寐以求的安宁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生存就像一个跑下山坡的人——要停下脚步就必然跌倒在地,也只有继续奔跑才可以平衡身子;或者,就像在手指头上保持平衡的木杆;再就是像行星——如果行星停止向前运动,就会撞入太阳之中。因此,活动不息就是生存的特征。

在这样一个投有任何形式的固定性的世界里,持续不变的状态是不可能的。万事万物都在不息地循环和变化。在这里,每个人都匆匆前行和奔驰,恰似不断迈步、做出动作以保持身体平衡的走钢索者——在这样的世界里,幸福是无法想象的。在一个只有柏拉图的“持续和永恒的发展、形成,永远没有既成的存在”的地方,幸福是不可能安身的。首先,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相反,每一个人在其一生中由始至终都在争取得到一种臆想的、但却甚少得到的幸福,真能获得这样的幸福的话,那么他只会尝到幻灭、失望的滋味。一般来说,人们最终抵达港湾的时候,船体已是干疮百孔,桅杆,风帆都已消失无踪了。不过,既然生活只是由转瞬即逝的现时此刻所构成,现在生活又即将完结,这个人到底曾经是幸福的抑或不幸的都已经无所谓了。

但是,让人惊奇的事情却是在人类和动物世界里,人和动物那些极为强烈、多样和不息的活动却是由饥饿和性欲这两种简单动力所产生和维持——无聊或许对此也起到一点点帮助——并且,这两种欲望竟能够为如此复杂的机器传送“原动力”并从而活动起这些五光十色、变化多端的木偶戏。

现在,如果更加仔细地考察这一问题,我们首先就可看到无机物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受到化学力量的作用,并最终被这些化学力所销蚀。而有机的存在只能经由物质永恒变化才得以成为可能,而这种物质变化需要持续不间断的流动,这种变化因此也就是需要得到来自外在的协助。由此可见,就其本身而言,有机的生命就已经像是竖在手上的木杆—一要取得平衡,它必须始终处于运动的状态;有机的生命因此就是持续不断的需求、总是一再重复的匮乏和没完没了的困苦但也只能经由这种有机生命,意识才成为可能。

所以,所有这一切都是“有限的存在”,向与所有这些相对的则可被视为“无限”——这种无限不会受到来自外在的销蚀,也不需要来自外在的协助,因此是作为‘水远保持不变”、处于永恒安宁的东西、“既不成为存在也不会消失无踪”,没有变化、没有时间,没有复杂和多样.对这些的否定性质的认识构成了柏拉图哲学的基本音调。否定生存意欲就为我们打开了进入这样一种存在的大门。

14

我们生活中的情景就像镶嵌砖上粗线条的图案:靠得太近时这些图案无法造成效果,只能从远距离审视才会发现这些图案的美丽。所以,得到了我们热切渴望之物就等于发现了它的空洞和无用。我们总是生活在对更好的期待之中.与此同时也经常后悔和怀念往昔的时光。而现时此刻则只是暂时被忍受而已,我们只把它视为通往我们目标的途径。这样,在就快到达人生的终点时。回眸往昔,大多数人都会发现自己自始至终都是“暂时”地活着:他们会很惊讶地看到:自己不加留意和咀嚼就听任其逝去的东西正好就是他们的生活,正好就是他们在生活中所期待之物。这样,一个人的一生总的来说就是被希望愚弄以后,一头扎人死亡的怀里。

除此之外,还有个体意欲的贪得无厌——正是因为这一缘故,每一个愿望的满足就产生出新的愿望,这样的渴求永难满足,了无尽期!但是,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意欲本身就是统治万物所属的世界的君王;因此,部分是难以让它满足的,只有全部才能让它称心如意——但全部则又意味着无限了。与此同时,当我们考虑到这化身在个体现象的世界君王所能获得的又是多么微薄——通常只是足够维持个体的身体——那我们又被激发起了深刻的同情。个体深重的痛苦也就由此而来。

15

我们正处于精神思想贫乏、无能的时期;它的标记就是人们尊崇各种各样拙劣的东西,并且,人们自创的、形容这一时代的重复词——‘当代今天”(jetztzeir)——称谓相当贴切,其自命不凡就好像这一时代就是“特别”的、“杰出”的时代,为了这一时代的到来,在这之前的一切时代都只是铺桥搭路而已。在这样的时期,甚至泛神论者也不害羞地说出生命就是——用他们的话来说——“目的本身”。假如我们的这一生存就是这一世界的最终目的,那这就将是最愚不可及的目的,不管定下这一目的的是我们抑或另有其人。

生命首先就呈现为一个任务,也就是说,维特这一生命的任务,亦即法语的“de gagnersa vie”。谋生的问题解决以后,我们经过艰辛努力争取回来的却成了负担。这样,接下来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如何处理、安排这一生活以抵御无聊,而无聊就像在一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随时扑向每一衣食无忧之人的猛兽。因此,第一个任务就是争取得到某样东西,第二个任务则是在争取得到某样东西以后,又不能让我们感觉到这样东西,因为我们对其有所感觉的话,它也就成了一种负担。

如果我们试图统观整个的人类世界,那我们就会看到到处都是永无休止的争斗。人们为了生存不惜耗尽全副的身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投入殊死的搏斗,防备着各式各样随时发生的、威胁着我们的天灾人祸。而对付出所有这一切努力所换回的报酬——亦即生存本身——审视一番,我们就会发现这生存里面有着某些没有苦痛的间歇时间,但这些时间随即马上受到无聊的袭击,并且很快就被新一轮的苦痛所终结。

在“需求”和“匮乏”的背面就是“无聊”——甚至比较聪明的动物也遭受它的折磨。这是因为生活并没有“真正的内容”,生活只是被需求和幻象所“活动”起来,而一旦这些需求和幻象没有了,生存的荒凉和空虚就暴露无遗了。

人的生存肯定就是某种的错误——只需简单留意下面这一事实就足以认清这一道理:人就是需求的凝固物;要满足这些需求是困难的,而这些满足带给他的除了没有苦痛的状态以外,别无其他,而处于这一没有苦痛的状态之中,他也就落入了无聊的魔掌。这一事实直截了当地证明了:生存就其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因为无聊恰恰就是感觉到了这一生存的空洞、乏味。也就是说,我们的本质和存在就在于渴求生活,而假如生活本身真有肯定的价值和真实的内容,那是无法产生无聊的。仅只是存在本身就已经让我们充实和满足。

但现在,我们对自己的存在并没有感到高兴,除非我们正在争取达到某一目标——因为距离遥远和遭遇障碍的缘故,这一目标显得会带给我们满足,但目标一旦达到,幻象也就会随之消失——或者,除非我们正在从事纯粹的智力活动,也就是说,在进行这些活动时,我们从生活中抽身,现在是从外面回头审视这生活,就像坐在包厢里的旁观者。甚至感官的快乐本身也只在于持续的渴求,而一旦目标达到,快乐也就消失了。一旦不是处下上述两种情形,而是返回存在本身,对生存的空洞和虚无的感觉就会袭上心头——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无聊。甚至我们内在特有的、无法消除的对特别、怪异事情的追求和喜好也显示出我们巴不得看到事物发展的单调、无聊的自然秩序能够中断。甚至上流社会的奢侈、热闹的喜庆和富丽堂皇的排场也不是别的,其实正是为跨越这一本质上贫瘠、可怜的生存而作出的徒劳无功的努力。这是因为那些贵重宝石、珍珠、羽饰、天鹅绒,还有如此之多的蜡烛、上蹿下跳的舞者、戴上又摘下的面具——所有这些到底又算得了什么?没有人此时此刻感到完全幸福,真的感到完全幸福的话,那他可能是喝醉了。

16

人的极尽巧妙和复杂的机体就是生存意欲所显示出的最完美的现象,但这些现象最终还得化为尘土,这些现象的整个本质和努力因此也最终明显归于毁灭:意欲的所有争取根本上就是虚无的——这些就是真实和坦率的大自然所给予的单纯、朴实的表达。如果我们的存在本身具备价值、是不附带条件之物,那这种存在就不会是以非存在为目的。对这一道理的感觉也隐藏在歌德优美诗句的字里行间:

在古老塔顶的高处,是英雄的高贵精灵。

“死亡的必然性”可以首先从这一事实推导出来:人只是一种现象,因此,并不是“真正、确实的”(柏拉图语)——如果人真的是自在之物,那人就不会消亡了。至于隐藏在这些现象背后的自在之物却只能在现象里呈现出自身——那是自在之物的本性所使然。

我们的开始和我们的结局构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前者产生于肉欲造成的幻象和性欲快感所带来的心醉神迷之中,后者则伴随着所有器官的毁坏和尸体发出的恶臭。

在愉快和享受生命方面,从出生到死亡走的也始终是下坡路:快乐幻想的童年,无忧无虑的青年,艰苦劳累的中年,身衰力竭并经常是令人同情的老年,临终疾病的折磨和最后与死神的搏斗。这一切难道没有表明:存在就是失足,恶果随后就逐步和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吗?把生活视为幻灭是精确的看法,所有一切都清楚无误地指示着这一点。

17

我们的生活具有某种微观的特性:它是一个不可分的点,它被时间、空间这两样强力的透镜所拉开和拉长,因此,我们所看到的生活已被放大了许多;时间是我们头脑中的装置——它透过某种时间上的维持让事物以及我们自身彻头彻尾的虚无的存在披上了一层实在现实的外表。

由于在过去错失机会获得某一幸福或者享受某一快乐而后悔和悲哀,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因为这些幸福或者享受到现在还能剩下些什么昵?只是某一干瘪的记忆罢了。对于所有我们真实享受和经历过的事情也是同样的道理。困此,“时间形式”完全就是一个媒介——它就像是特意为让我们明白所有尘世间快乐所具有的虚无本质而设。

我们以及所有动物的存在并不是某样牢固、起码是暂时不变的东西,相反,这些只是“流动性的存在”,它的存在就在于持续不断的变化,就像水里的漩涡一样。虽然身体的“形式”暂时和大概地存在,其前提条件却是身体物质持续变化,不断地新陈代谢。所以,所有人和动物的首要任务就是无时无刻不在争取获得适合于流入身体的物质,与此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以上述方式只能短暂维持像他们的这样一种生存构成。所以,随着死亡的临近,他们就渴望和致力于把其生存传送和交给即将取代他们的另外的生物。这种渴望和奋斗呈现在自我意识里就是性欲,而在对其他事物的意识、因此也就是对客体事物的直观中,则以生殖器现形。我们可以把这种冲动和驱力比之于串起珍珠的一条线,而那些快速交替的个体生物则是这条线上的珍珠。如果我们在想象里加快这种交替,并且在整个序列中,同时也在单个体里,永远只看到水恒的形式,而物质材料则永远处于变化中,那我们就会意识到我们只有一种表面的、似乎的存在。对生存的这种理解和阐释构成了柏拉图这一学说的基础——这一学说告诉我们:存在的只有“理念”,而与理念对立的事物只具有影子式的构成。

我们“纯粹”只是“现象”,与自在之物截然有别——这一观点通过这一事实得到了直观的阐明和证明:我们生存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持续的吸收和排泄物质,对此的需求(作为食物和营养)总是再重复出现。这是因为个中的情形就像那些经由烟、火或者喷射的水流所引出的现象——一旦供应物停止,这些现象就逐渐消失、停止了。我们也可以说生存“意欲”只通过纯粹的现象显现出来,而这些现象将完全、彻底地化为“无”。但这种“无”以及连带现象却始终处于生存意欲的范围之内并以生存意欲为根基。当然,这些是模糊、难懂的了。

如果我们不再从大处审视世事发展的进程,尤其是人类快速的世代更迭及其匆匆一现的存在假象,而是转而观察“人类生活的细节”——就像在喜剧里所展现的样子——那么,我们头脑中获得的印象就犹如透过高倍显微镜观察满是纤毛虫的一滴水或者察看肉跟难见的一小块奶酪菌——里面的螨虫辛勤地活动和争斗使我们失声而笑。

这是因为正如在极为狭窄的空间展开严肃认真、隆重其事的活动会产生喜剧的教果,同样,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做出同样的事情也发挥出同样的作用。